第65章 別離 他想伸手去拉一歸,可這一次他抓了個空
這句話同時出乎了一歸和尹舒的意料。
一歸原本以為這只是一次探訪而已, 沒想到竟變成了一條看不見歸程的末路。
這次他們前來關外是為了調查王允留下關于月麟香的線索,一路追到了契波人的領地,無論是喬裝打扮還是假裝夫妻都是為了找出王允想要告訴尹舒的消息和線索。
只是本來想要通過生意之事促使的合作, 居然誤打誤撞, 阿裏主動提出了邀請尹舒入夥, 這對尹舒來說,無異于無心插柳柳成蔭,幾乎可以說是他追查真相的絕好機會。
只要能借機留下, 繼而進一步和契波人合作,獲取他們信任,尹舒就有機會知道王允沒有來得及開口告訴他的話究竟是什麽,也唯有如此,方才可以順着這條線繼續追查出十三年前真相。
但這夥契波馬幫到底是何底細, 這所謂的合作到底意味着怎樣的代價和風險, 尹舒對此也沒有把握。可事到如今,阿裏正舉着酒杯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并沒有留給尹舒多少思考的時間,無法再容他繼續斟酌了。
尹舒手慢慢靠近了酒杯, 就要站起來。
“不要。”一歸已經先他一步按住了杯子,不去看尹舒, 語氣裏卻戴上了罕有的強硬,“我不許你留下,跟我回去!”
尹舒看着一歸,美目流盼, 抿唇輕笑了下。
那分明是個很好看的笑, 但不知為什麽,一歸擡頭的剎那, 竟從他嘴邊看到了一抹一晃而過的苦澀,那個表情深深刺痛了一歸,令他突然想起十三年前他最後一次看見梁書時他的表情。
也是那樣帶着不舍和絕望的笑。
明知道即将面對的是什麽,卻因無法又無力改變而不得不與眼下的一切做出訣別。
不,不會的,一歸竭力克制自己繼續想下去,他們那麽不容易才又一次遇見,一定不會再次分開。
他們會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一歸只覺自己好像從未如此刻這般執拗,只想不顧一切阻止眼前這件事的發生。
“掌櫃的。”尹舒的聲音變得很輕很柔,帶着千嬌百媚的缱绻,就像是生辰那日兩人在折扇後面的悄聲耳語那樣,“如此大好的機會我們怎能錯過,這可是契波大鍋頭的邀約,我們要是應了,這往後的日子還用愁嗎?”
一歸覺得自己好像不受控制地有些發起抖來:“我不準。”
“哎你這話就不對了。”尹舒的另一只手輕輕搭了上來,無聲地将他按着酒杯的手推開了,“咱們來這裏不就是為了讨問香料的事情嗎,如今這機會送上門來了,我們豈能錯過?”
尹舒用這說話的功夫又認認真真看了看他身邊這個人,他明明和梁呈俞長得一點也不一樣,一歸的五官更加英挺和鋒利,性格也比梁呈俞更有城府和有心機,但他們都掏心挖肺地對他好。無論梁呈俞對梁書,還是一歸對尹舒,從來都是百般的照顧與保護。
哪怕十三年前的最後一刻,尹舒是一個人離開這個人世的,但其實他從來不覺得梁呈俞虧欠自己任何。而這一世,一歸像是彌補一般,每一次都選擇了在最危險的時候留在尹舒身邊。
他已經用行動告訴尹舒,他不會丢下他不管,不會讓他一個人。
這些對于尹舒來說,已經足夠了。
如果沒有尹舒,一歸現在一定只是普光山上一個出家人而已,重複着他平靜而安寧的生活。
一歸原本無需卷入這些,卻在得知尹舒追查真相之後義無反顧地陪着他,哪怕明知這是個無盡深淵,仍在想辦法拉着他往上爬。
其實尹舒很清楚,對于一歸來說,十三年前的真相根本沒有那麽重要,兩個人既然已經有了新的生活,就該安安穩穩的在一起,何必費盡心思去尋求真相和報仇雪恨呢?
是時候停下了,這些都該結束了。尹舒不願也不想看到一歸為自己再去冒險,不論這個人從一開始做這些是為了什麽,哪怕是補償或者恕罪,尹舒都沒有辦法再讓這樣的事情繼續下去了,他必須要讓一歸從這裏解脫出去,回歸到他原本的生活裏去。
尹舒想,以後的路,就讓自己一個人去走吧!
他提起酒杯,笑得那麽好看,好像真的是在商讨一件很令人開心的事情一樣:“好啊!大鍋頭這個提議好!不知大鍋頭是想如何合作呢?”
阿裏也沒有想到尹舒答應得這麽利索,不由放聲大笑:“夫人爽快!我們馬幫長期往返與西域各地,缺個能和外面打交道的人,夫人能說會道,不如就幫我們來做這個吧!都是嘴上的功夫,不費什麽力氣,每月給夫人分五成利,你看如何?”
“不,我不同意。”一歸站起,說得斬釘截鐵,眼裏只有尹舒,“夫人難道是不想跟我回漠北了嗎!”
那是尹舒從未見過的眼神,炙熱到能灼傷他每一寸皮膚,能看穿他心中每一個角落,讓他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對着那樣的目光說出一句拒絕的話來。
那可是他最喜歡,這一世唯一能夠依靠的人啊!
尹舒知道,如果他現在同意和他走,下一刻一歸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拉起他的手,拼盡全力也要殺出馬幫去。
心中所有複雜的感情又一次翻滾起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兇猛。但就在這一瞬間,尹舒突然明白正因為那是一歸,所以他不忍心也舍不得拖他一起在泥濘裏掙紮,如果可以的話,他選擇将他推開,讓他遠離自己已經千瘡百孔的生活。
就像十三年前,即使他最後一個人孤獨地閉上了眼睛,他也從來沒有真正怪過為何那一刻,他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霎那間,好像他不再是尹舒,他也不再是一歸,他們回到了十三年前那個兵荒馬亂的一天,梁書看見梁呈俞越跑越遠,最後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
從此天涯兩隔。
曾經尹舒以為自己會怨恨梁呈俞為什麽會在最後一刻離他而去,但直到知道一歸就是梁呈俞的時候才發現,他從來都沒有怪過梁呈俞,更別說會恨他。
不光不會恨,還會将他送的東西視作珍寶。
那都是念念不忘的舊情罷了。
原來比起仇恨和怨憤,真心和愛意才是真的會藏在于漫長時間裏的東西。人活一世,正是有了情愛做牽絆,想要和傾心之人永遠相守,才會更加害怕失去和傷害。
一歸不是梁呈俞,他不需要一個沉重到随時會讓他有性命之危的負擔,而是應該回到正常的生活裏去,回到師父和師兄弟他們身邊去,不再如此東奔西跑,風餐露宿。
尹舒想,唯一的遺憾只是沒有親口和一歸說聲別過吧。沒想到,才剛剛相見,就又要離別了。
“夫君莫慌。”尹舒笑盈盈地拉起一歸的手,他的指尖冰涼,像是永遠都不會有溫度一樣,觸得一歸心頭突突直跳,“我只是和大鍋頭他們去見見世面,等賺了銀子過段時間就回去了,不會有事的。”
一歸用力反手一把捏住他的手腕,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十分艱難:“夫人真的執意如此嗎?”
“這麽好的買賣等着我,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夫君你就回家好好打理生意,等我賺大錢吧!”尹舒看着一歸,竟發現那如雄鷹般銳利_嬌caramel堂_的雙眼裏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水霧,像冬日漫天呼嘯而過的風雪,看不到盡頭。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一歸嗎?那個淡定堅硬得像塊石頭一樣的佛修。尹舒下意識地想要伸手過去碰碰他的臉頰,但一擡手,一歸就挪開了視線。
“好,如果這真的是夫人的選擇,我尊重你。”
“這就對了嘛!‘識時務者為俊傑’!”阿裏拿着酒杯搖搖擺擺地從案幾前走到尹舒和一歸面前:“梁掌櫃,雖說你不善飲酒,但今日不管怎樣你都要賞光喝了這一杯。你也看到了,夫人是心有大志之人,你萬萬不可因為兒女私情而毀了她的前程啊!你說是不是?”說着把酒杯遞到了一歸面前。
“大鍋頭謬贊了。”尹舒颔首淺笑,“可我家掌櫃的平日确實鮮少飲酒,這杯還是我來代他吧!”說罷就要去拿酒杯。
“哎,這怎麽可以!”阿裏臉一沉,手往回一收:“前面夫人代酒阿裏并無二話,可這最後一杯,已算是臨行酒了,豈還有代喝之理?”說着他把酒杯又往一歸面前一送,目光森寒,“梁掌櫃,請吧?”
一歸慢慢擡起頭,看着的依然還是尹舒,但那眼裏現在只剩下了散不盡的絕望和痛苦。尹舒平時能在其中看到的星光統統熄滅了,無邊無際的黑色肆意蔓延,沒有盡頭。
“這杯臨行酒,你也讓我喝,是嗎?”一歸一字一頓地問,整個人的最後一點生氣都像是要消失殆盡,仿佛只是一具尚能開口的行屍走肉。
一歸口中的每一個字都仿佛一柄鋒利的長刀插|入尹舒胸膛,和十三年的那場刺殺無異,甚至比那樣的痛苦還劇烈些,讓他喘不過氣來。
“夫君,你怎麽搞的,這又不是生離死別。”尹舒說着勉強擠出個笑來,故作輕松道,“一杯酒而已,別搞得那麽沉重嘛!”他想伸手去拉一歸,可這一次他抓了個空。
一歸一把奪下阿裏手裏的酒杯,面色死灰。只有離他最近的尹舒才能看到,他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那雙極為銳利的鷹眼死死盯住尹舒。一歸薄唇微啓,看上去好像是想對尹舒笑一笑。尹舒本以為他還會對自己說什麽,但很久之後他只低低地,用幾乎是氣音喚了一聲:
“阿書。”
然後便猛一仰頭,将整杯酒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要說:沉默是今晚的馬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