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曹府
一提到懷清,尹舒口氣頗為不屑,咋舌道:“你那師父究竟何方神聖,許良印為何一聽他大名就找不着北了?”
一歸放了筷子,不鹹不淡道:“普光山為他所立,他又喜好布施,這裏的人當他是半個如來佛祖,自會賣他幾分面子。”
尹舒眯起眼睛,用筷子指着一歸:“你師父好像很喜歡你。”
也不知道一歸是真沒聽出他語氣裏的意思還是故意避重就輕:“他一把年紀,只當我是半個兒子。”
“能送宅子的那種?”尹舒追問。
一歸揚起嘴角,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尹舒,本該有些得瑟的話卻說得平平淡淡:“這宅子與他無關,是我買的,他并不知曉。”說罷有意無意地又添了一句,“而且除了白慕,沒人知道你住在這裏。”
這話再明了不過,幾乎挑明了自己金屋藏嬌。
一座宅,兩個人,三餐飯,幾壇酒。
這像是兩人之間的一個秘密,只有彼此知曉。
一想到和這個和尚分享了眼前這些,尹舒竟陡然生出一種踏實感來,久違的,十三年未見的踏實感。
夜漸漸深了,燭火熒熒。尹舒在喝空最後一壇酒後,沉沉睡去的前一秒居然冒出個荒唐念頭:如果往後餘生,皆是如此,好像也不算太糟。
一歸将香爐裏的安神香燃了,把尹舒抱到榻上,眼神在那張精致絕倫的臉上逗留許久,似是引起了無限遐思,最後伸手幫他把腰邊的縧子捋順了穗子,退出了房去。
八月的漠北,暑熱正濃。一歸晨起練完功,又洗了澡,還未來得及更衣,一條松垮的褲子系在腰間,肩頭搭着塊擦臉的巾子,臉頰和脖頸都還挂着沒有擦淨的水珠。
尹舒剛醒,一走進院子,正好撞見一歸裸着上身端着兩碗面從竈間出來,邁着少見的松垮步伐,慢悠悠地走着。
一歸背對着尹舒。沒人能看見他臉上神情。陽光仿佛絲絲金線刺穿雲間,縱橫交錯,落在他背脊的麥色皮膚上。因為日常習武,一歸肩頸和腰背線條極為流暢,腰身緊實而挺拔。若不是他日常都套在那件灰色的僧袍裏,只當個尋常公子,定能成為那些街巷姑娘口中妄議的對象。
尹舒在陽光下望着那背影,搖着折扇,微微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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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尹舒之前在曲恒家演的那出戲有句話倒是真的,他向來喜歡男人。
曾經尹舒在宮中的寝殿也名為漠淵。有人為了巴結他,就偷偷送了幾個豔絕京城的歌舞伎進去,結果惹得他大發雷霆,命人将那人拖去痛打一通。從此旁人只道尹大學士是個瘋子,卻不知其中緣故竟是大人的斷袖之癖。
“小師父早啊!”
一歸聽到聲音,也不回頭,在桌旁坐下道:“過來吃面。”
尹舒咯咯笑着,緩步走了過來,聲音中滿是愉悅:“多謝小師父昨夜為我燃香,竟讓我一宿都沒有頭疼,難得好眠。”
“你若用着習慣,我多配些便是。”一歸狀似漫不經心道。
尹舒笑得更是燦爛:“小師父怎麽這麽貼心啊?”
一歸擡眼看着他,然後将一件紫棠色的大褂穿上了身。
“小師父為何不穿僧袍了?”尹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袍子勾勒出他挺拔結實的身形。雖然還是個光頭,一歸卻全然沒了那股出塵脫俗的出家人之感,而平添了幾多高貴氣質。
不知何故,這樣的一歸到讓尹舒想起了宮中之人。
見尹舒盯着自己,一歸輕描淡寫地答道:“我一直未曾受戒,只能算個佛修而已,現今師父也準了,我平日着便服既是。”
“喲,你師父果真寵你!”尹舒啧了一聲。
一歸坐到桌邊,像個長輩那樣看着尹舒,用筷子敲了敲碗邊:“再不吃可要涼了。”
桌上只有兩碗素面,但看上去不遜于任何肉汁湯水,亮白的面條根根爽滑而勁道,撒着一把蔥花的清湯中飄着香菇和菜葉,居然還有幾塊鮮炸的豆腐。
“這是你做的?” 尹舒挑了一筷子面就忍不住贊道,“小師父好手藝!”
“一碗面有何難。”一歸若無其事道,又頓了下,看着尹舒大口吃面的樣子,忍了半天,終于還是說出了口,“吃慢點。”
尹舒渾不在意,滿足地囫囵吞了好幾大口,都來不及細嚼就讓那些混着汁水的面條咽了下去:“小師父可以日日都做給我吃嘛?”
一歸看着他吃得一臉滿足,嘴角忍不住勾了勾:“想吃就有。”
結果下一刻就見尹舒撒了歡兒一般抱碗奔去了竈間:“我要再添些湯來!”
飯後,尹舒把與王芝見面的事情跟一歸說了。
“她為何獨問了女子?”一歸濃眉微蹙。
“我也覺得奇怪,但她不願多說。” 尹舒手拄着腦袋趴在桌上,喃喃道,“她顯然知道什麽咱們沒有發現的事情,比如……”
一歸:“你是懷疑王允認識什麽人。”
“不錯。”尹舒點頭,“還是個女人。可我們查到這裏,還未發現他身邊有某個女子的存在,若是有的話,在他宅子裏未發現任何痕跡,由此可以推斷兩人還未有親近關系。”
一歸眉頭微皺:“你是說露水情緣。”
尹舒直起背,指尖滑過縧子的長穗,沉思片刻:“或是求而不得。對了。你平時往來生意場上,可認識曹家公子曹玉骁?”
一歸沒有否認。
“那你可知他和王允之間曾有過節?”
一歸眉峰稍動:“這你從何而知?”
“這曹家的事情,打聽一圈總能聽到些風聲。”尹舒狡黠一笑,含混過去,“我在想,既然是仇家,會不會是情仇?”
“卻未聽聞,不過倒是可以去見一見曹玉骁。”一歸一眼看穿了尹舒心思。
“就知道小師父你最是神通廣大!”尹舒說着還拍了拍一歸肩膀,但見他擡腳出門要回屋去,不禁奇道:“哎小師父你這是要去哪啊?”
“取物。”一歸堪堪丢下兩個字就沒了人影。
曹府的門面在漠北是當之無愧的首屈一指,綠瓦紅門。守門的是一對白玉獅子,由上等的和田玉打造而成,通體雪白,在陽光照射下,玉石顯出特別的內部紋理,猶如潔白的羊奶,集結成團。
尹舒上前去敲曹府大門,一位家仆模樣的人走了出來:“請問您是?”
“我姓尹,乃王允舊識,想前來拜谒曹公子。”
那人打量他一番:“稍等。”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家仆便又打開門來,客氣說道:“不好意思,公子還是請回吧!”
尹舒詫異道:“可有原因?”
家仆傲慢回道:“我家公子說他和王允井水不犯河水,有什麽事也問不着他,請公子諒解。”說完就要關門。
“慢着。”這時一直在旁邊沒有說話的一歸走了過來,擋在尹舒面前。
這回不等一歸開口,那家仆便認出了一歸,瞬間臉相迎道:“原來是一歸師父,不好意思方才有所怠慢,我這就去叫公子過來。”
不多時,就見一年輕男子昂首闊步從府裏走了出來,老遠看到一歸便雙手作揖行禮:“一歸師父大駕光臨,怎麽也不通知玉骁一聲!”
那男子面若冠玉,身形修長,長發束成了一個高髻,加上一身看上去價值不菲的行頭,确實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
尹舒還記着剛才吃了閉門羹的事情,在旁邊忿然說着:“喲,知會了便不讓我們慢走了?曹家少爺好大的派頭!”
堂堂曹家大公子哪受過這種委屈,聞言便是一愣:“這位是?”
尹舒懶得正眼去瞧面前那人,仿佛步入無人之境,直接繞過曹玉骁,大搖大擺進了曹府。
“這位尹公子是鄙人朋友。”一歸說着作揖還禮,“曹公子好久不見。”
“兩位請進。”曹玉骁緩過神兒來,“倒是有好些時候未見一歸師父了。”
一歸不慌不忙,讓出身後的兩個下人:“許久未見,我備了份薄禮,還請曹公子笑納。”
就見身後兩人挑着一個長擔子,上面挂着的是一張完整的狼皮,一眼看去可見毛色十分鮮亮,絨厚細密,皮板肥壯。一般成年野狼的獸皮只需一人擔着即可,而此時兩個下人的臉上都顯出吃力之色,可見此獸皮分量之重。
不等一歸多說,曹玉骁像是完全忘卻了剛才和尹舒的不快,兩眼發光,直接沖了過去,目不轉睛地望着那張狼皮,口中不斷驚呼。
尹舒見并未有人跟上,便奇怪地回身朝門口張望,卻見剛才還一副裝腔作勢的曹玉骁眼睛一眨不眨,繞着那狼皮足足轉了有三圈。
“一歸師父,這可是你近日收的?”曹玉骁擡眼去問。
“嗯。正是。”一歸颔首,“是匹頭狼。”
“真是不得了!”曹玉骁嘆道,“實乃極品也!”
尹舒過來站在一歸身側,斜眼去看那曹公子,言語很是不悅:“曹公子究竟還讓不讓我們進府了?”
“瞧我這一高興都忘了請二位進屋了,來來,請進請進,我們進屋一敘!”曹玉骁也不計較尹舒态度,連忙招呼道。
于是乎一歸命那兩位将狼皮擡進了曹府。
雖地處大漠,曹家府內卻是一片綠草茵茵,生機盎然。漠北土壤極難存水,曹家竟想法将花泥由南方運來,再搜集了各種珍稀花種,在院內呈現了一片沙漠綠洲,百花争豔 。
尹舒輕啧一聲,就單單是這些,就已經可以看出曹家可觀的財力了。
院中錯落有致地伫立着大小不一的很多間房。在陽光的照耀下,木質結構的褐色立柱上居然閃着星星點點的金光,細聞還能嗅出空氣中的淡然幽香。
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全部屋舍和其中家具竟都由金絲楠木制成。
作為極其珍稀的樹種,金絲楠木的木性非常優異,但因為需要生長百年以上才能成才,所以價值極為昂貴,遠非普通富貴人家可以承受。
一歸見尹舒正打量着曹家布置,便道:“曹老爺酷愛金絲楠木,我那兩塊門板就是他送的。”
尹舒沒由來地冷哼一聲:“原來是一丘之貉。”
“我二人不過相識而已。”
“誰要你解釋了?”尹舒反問,瞥了一歸一眼便甩下他快走幾步到前面去了。
曹玉骁雖走在兩人身邊,可眼神依舊離不開那張狼皮,根本不知道他倆在說什麽,只聽見這邊有說話聲,見尹舒走過來便搭腔問:“公子是做什麽營生的,之前好像從未見過?”
尹舒簡短地說,然後拉長了聲音,“閑雲野鶴,不比公子。”
曹玉骁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只得“哦”了一聲。
這時幾人路過了一間十分華麗的屋子,看上去是間佛堂,屋門微敞着,只見在一排排長明燈的烘托下,正中鍍着金箔的佛像熠熠生輝。
尹舒聞見堂內飄出一股濃重的燈油味道。
“是酥油。”一歸走到他身邊,他嗅覺靈敏又對這些香料十分熟悉,輕聲給尹舒解釋道,“質地醇厚的上等酥油。”
尹舒知曉酥油,這麽濃重的味道只能說明裏面的酥油量不在少數。平日裏一兩的價格幾乎就能等同于普通人家一個月的夥食開支,這曹家居然直接用其做長明燈的燈油,而且燈燭常年不滅,足可見其財力非同小可。
尹舒暗啧了一聲,這曹家竟能有如此排場,當真不是普通商賈。
當三人終于走到正廳,尹舒邁步進去,定睛一看,卻是不由一驚,一句話脫口而出:“你這是個什麽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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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尹舒:我瘋起來誰的醋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