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雲谷
今夜無月,滿天的星子也不知跑去了什麽地方,沒有露面。整個天穹像被墨汁浸過,是無邊無際的黑。
“叩——叩叩——”
漠北城郊的一處宅院門口,身形削薄的男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只見他走上臺階,回身四望,然後擡手有節奏地扣響了門栓。
門吱呀一下被拉開了,裏面的人立馬發出了低聲的驚呼:“大人,您終于來了!”
男人沒有應答,甚至未做任何停留就閃身進了內院。
堂屋裏只燃着幾只燭火,昏黃的光線勾畫出男人精致的五官,蒼白的皮膚上沒有丁點血色,加上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長衫,整個人看上去宛若一座雪地裏的冰雕。
剛才開門的人一身黑色豎褐,正是韓西。他沏了熱茶端來,那是一只青白釉蓮花茶盞,盞口鑲着極細的金線,如果細看的話,杯底和茶碟裏都有朱紅的皇帝印刻。
他在宮中時便是尹舒最大的親信,又是漠淵的頭領,而此次尹舒秘密前往漠北也是獨獨派了他一人暗中跟随自己。他提早買下了這座城郊的小宅,為了和尹舒能夠及時接應。
此時韓西在案幾前跪了,放了茶盞,這才注意到坐着的男人似乎右手手腕依舊不太靈便:“大人,您的手,是否需要再替您處理一下?”
尹舒将帷帽褪下,用衣袖遮住受傷的手腕,并不去理會對方的話,神色冷淡:“替我辦件事。”
“是,大人。”韓西沒有多言,畢恭畢敬地答道。
“幫我找個理由把那個佛修放了。”尹舒一手拿起茶盞,另一手指尖慢慢拂過縧子,眸色裏映着燭火,卻好像幽暗得看不見光。
韓西微擡起頭:“何必如此麻煩。”說着手掌在脖子上劃了一下:“不如就?”
尹舒拿着茶盞的手頓了下,眼裏閃過一絲冷光,看見杯中有一片暗綠的茶葉,在熱水裏慢慢舒張開,然後緩緩沉入了杯底:“先留着。”
韓西還想要說什麽,卻見尹舒兩眼掃視過來:“京城那邊如何了?”
“咱們的人已經把消息放出去了,眼下都在傳十三年前的事情,宮中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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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尹舒的面上終于升起一絲玩味表情,勾起唇角,似是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都說了些什麽?”
“一切按照大人吩咐的。現在朝野裏關于聖上得位不正之事傳得沸沸揚揚。為平風波,陛下下旨抓了幾個帶頭鬧事的,但都是些不相幹的人。據說現在陛下寝食難安,連宣了好幾次太醫。”
尹舒嗤笑一聲:“還不夠,遠遠不夠。姓鄧的那邊呢?”
“還沒什麽消息。”韓西不敢再多說什麽,只是跪着等尹舒吩咐。。
“我要把這水攪得渾一點,再混一點。”尹舒晃悠着手裏的茶盞,那片茶葉又從杯底騰了起來,在旋渦中游動,濺出了幾滴茶水。他幽幽道,“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突然,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那只茶盞竟被尹舒一手飛出,狠狠砸在了窗棂上,驚飛了停在那裏的兩只烏鴉。
“大人!”跪着的人倒吸一口涼氣,戰戰兢兢地說,“那可是陛下在您生辰之日的禦賜之物。”
卻聽尹舒冷哼一聲,然後慢慢笑了起來,那笑聲尖利而狂妄,劃破天際。
黑暗的角落裏,那碎成粉末般的茶盞再也無法恢複原狀,瓷片上的印章紅得眨眼,卻無人再将它捧在手裏了。
***
蔣仵作的驗屍房在縣衙下面的地窖裏,臭氣熏天,幾只豆大的蒼蠅嗡嗡亂飛。
盡管四周放着好幾個冰鑒,溫度遠低于室外,但尹舒剛一走近還是被一股屍腐的味道嗆得輕咳了幾聲。
蔣仵作見是尹舒來先是愣了下。
尹舒的眼神直接落在了他面前的幾個酒壇子上,面無表情地單刀直入:“可是酒的事情有眉目了?”
蔣仵作不答。當初許良印最後全權委托尹舒查案,其實很大原因是有一歸為其做保。如今一歸淪為階下囚,尹舒的身份自然也變得尴尬起來。
“怎麽?”尹舒露出個譏嘲的表情,“許良印可都沒說什麽呢,一歸雖是進去了,這案子還是我查。”
蔣仵作黑臉上表情不大好看。
“快說。”尹舒語氣有些不耐煩起來,“我沒時間跟你這啰嗦。”說着他動作極快,沒等蔣仵作反應便拿起了面前案幾上用來剖解屍身的小刀,霎時就比在了他脖子上,“我數三聲!”
“你幹什麽!”蔣仵作大驚失色,“我喊人了啊!”
“喊啊!”尹舒語氣淡淡,“在人來之前,你早都斷氣了。”
蔣仵作梗着脖子,一動也不敢動,半天看尹舒根本沒有松手的意思,才道:“不是我不說!而是老朽近日和幾個手下尋遍了漠北,嘗遍了市面上能買到的所有酒,就是沒一種能和王允腹中的對得上的……”
尹舒沒松手,語氣淡淡:“還有呢?”
“還有就是……老朽才疏學淺,對酒類一無所知。” 他頓時感到頸間傳來一陣皮肉被割開的麻癢,立馬說,“小武!他祖上曾住南滇,據他講,這味道似乎和他祖父喝的雲谷酒非常相像。你可以去問他!”
尹舒眉頭輕動了下,“小武人在哪?”
“他……他今天當值。”蔣仵作聲音發顫,“我可以找人去叫他!”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小武被人叫了回來,見尹舒坐在地窖中間,手裏正玩弄着一把小刀,神情頗為玩世不恭。身邊站着的蔣仵作苦着一張臉,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他說你知道那酒的出處?” 尹舒眼眉一挑,直接問道。
“是,是啊……”小武被問得愣怔了下,但看師父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就繼續說道:“祖父本是南滇行商,幾十年前來漠北時遇見祖母,就留了下來。但他一直喝不慣漠北這邊的酒,嫌味道太沖。自打我小時候起就老見他喝雲谷酒。”
說着小武去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了一壇酒:“喏,就是這個,我帶來讓師父他們都聞了。”
尹舒瞥了蔣仵作一眼。蔣仵作剛才還想着能瞞一點是一點,沒想到這麽快就被徒弟賣了個幹淨,這會垂頭喪氣地站在一邊,不敢與尹舒對視。
小武絲毫沒有察覺有什麽不對,不慌不忙道:“公子,要不你聞聞看?” 說着打開壇上蓋子,又揭開了上面蒙着的一層紅布。
一時間輕微的豆豉香氣伴着酒味飄散出來,将臭氣熏天的屍腐味道都沖淡了些,連蔣仵作都不禁抽了下鼻子。
“嗯,确是好酒。”尹舒湊近聞了聞,牽了下嘴角,像是十分喜歡那酒的味道。
尹舒向來好酒,又記憶驚人,此時一聞就已十分确定,這就是王允家中那兩只杯中的味道無疑,也就是說王允死前還在和人喝的便正是這雲谷酒。
“你說你祖父是南滇人。”尹舒合上酒壇,問小武,“那他平時都去哪買酒?”
“這個……” 小武想了想說,“就我所知漠北當地沒有賣雲谷酒的地方,所以他無法在這裏直接買到。”
“哦?”尹舒挑眉,看樣子這件事的确越來越有趣了。
小武繼續說:“所以南滇那邊每次有商隊過來的時候,祖父就會讓他們捎上些。” 小武看看尹舒。
尹舒拿着那壇酒細細端詳了一會:“那這一壇能留給我嗎?”
“當然!您拿去好了!” 小武一怔,也不知道尹舒究竟何意,“您要是喜歡,我祖父家中還有許多呢!”
尹舒不再答話,盯着酒壇細想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那天夜裏,有人拿着雲谷酒去找王允,兩人先是相談甚歡,然後不知緣于何故,此人趁其不備,在王允的酒中加入了并不能令人致死的生首烏,但恰恰是這杯摻了生首烏的雲谷酒,使得王允當夜肝病加重,最後要了王允性命。
在王允死後,又有人試圖假裝他是上吊而亡,将屍體懸在了梁上。
而目前可知嫌犯之一是李老三,拿了錢之後,三十日晚上的确出現在了案發現場,所以他就是那個拿酒去找王允的人嗎?
尹舒繼續思忖着,回想着範寡婦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說當日她在王宅門口,聽見了其中的喧嘩之聲。這證明屋內肯定不止王允一人。而那時李老三被範寡婦看見正站在于門口,也就是說他并不是在屋裏那個人。
而最開始仵作們就說吊在房梁上的王允需要至少兩人合力才能抱下來。
一陣電光石火滑過腦海,尹舒骨節輕叩着酒壇,他能夠确定,李老三當時一定就在現場。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他不是唯一一個在那裏的人,那麽當時在屋內和王允共飲的人又是誰呢?
那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漏出過任何端倪。
本來李老三的出現已經坐實了尹舒之前所有的猜測和計劃。蛇已經出洞,只不過那不是李老三,而是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殺了李老三滅口的兇手。正是這個在暗影裏的兇手時刻盯着他們的所作所為,以便随時動手,才讓整件事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可既然有兩個人,那為何範寡婦只撞見了一人,而且為何巡夜的也說并無看見其他人從王宅出來呢?
想到這裏,尹舒沖縮在一旁的蔣仵作說:“喂,借你徒弟一用。”說罷不由分說,也不管那黑臉老頭是否同意,沖小武一揮手,那圓臉的小仵作立即屁颠兒地跟了過來。
二人不多時便來到了王允府宅。
自從那日和一歸來查證之後,這還是尹舒第一次過來,他從腰間掏出了之前李師爺留給他的院門鑰匙。
幾日無人光顧,院落顯得頹敗又蕭條。
尹舒直接走去堂屋,進門撿起地上那個倒着的板凳,放于梁下,站在那裏又仔細看了看。
小武不知所措,全然不知道尹舒在幹什麽。尹舒一言不發,一會兒功夫在屋裏屋外打了好幾個來回,這會站在了院落之中。
小武終于忍不住喊道:“公子,您這到底是在找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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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我們這裏下大雪啦,等會要出去玩雪去!
你們那裏下雪了嗎?要注意保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