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無光
說到底白慕也沒有放尹舒走。
“不行!你這幾日都必須待在醫館裏,哪也不許去!”白慕斬釘截鐵地叉着腰,眼睛一眨不眨,“求我也沒用!”
尹舒恨恨瞪了他一眼,自己回屋去了。
當日和尹舒說完,一歸便把他留在了慕風醫館。前兩日一深就偷偷下山告訴他說師父回來了,但當時一歸急着要去找尹舒不得不耽擱了回普光山的時間,這會把尹舒交待給白慕,自己才放心離開。
普光山上,幽靜得仿佛沒有人聲。弟子們都在自己佛洞中誦經打坐,無人喧嘩。
一歸徑直去找了懷清。
懷清住在一間獨立的屋舍內,房子并不大,其中陳設相當簡單,只能滿足最基本的吃穿用度。
一歸剛一進去,便聞到了陣陣甘松的味道。
“師父這香還沒用完,時間都長了。”一歸在香爐邊坐了,手法熟練地将裏面的香灰倒了,将随身帶來的一盤新香放在裏面,點了,很快室內便彌漫着一股清苦又綿長的味道。
“是蘇合吧?”懷清盤腿在塌上打坐,阖着雙目,幽幽說道。
他臉型四方,眉骨高凸,與雙眼之間距離極短,鼻準狀如鷹鈎,兩撇灰白胡子下的唇角輕動了下,“這是把你的寶貝都拿來給我了。”
“師父喜歡就好。”一歸不帶表情,坐回了蒲團上。
“整個普光山,也就只有你如此了解為師喜好,每次拿來的香都這麽合意。”懷清輕嘆了一聲,微微睜眼,拿過座旁一個烏木念珠,走到一歸身邊,“就是你遲遲不願受戒做我真正的徒弟。”
“一歸自小便長在這裏,只要在普光山一日,便是師父的徒弟。 ”
懷清哈哈大笑起來:“罷了。只做個普通佛修是你自己的選擇,我不強求。”說罷便伸手去摸了摸一歸頭頂,“都有新發出來了,這次就不用再剃了。”
一歸微微仰頭,看向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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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用受戒,自然也就不必剃度了。”懷清語調輕緩,枯瘦的手落在他的肩頭,“着你慣常的衣衫吧,這青灰的袍子不适合你。”
一歸面上不帶表情,垂了眉道:“是。”
“你都不問問我為何?”懷清聲音裏帶着點調笑,“如此順從,倒要讓我不信你能在這漠北地界上呼風喚雨了。”
驀地,一歸呼吸便是下意識地一滞。
懷清笑起來,從他身邊走過,踱步到窗邊:“別緊張,你不過是救人而已。我雖說過讓你們不要帶外面的人回來,但你心懷慈悲,救人于危難之中,實乃修菩提之心,積佛士之德,又何罪之有呢?”
“謝師父寬恕。”一歸說着俯身,對着懷清跪拜下去。
“起來吧。”懷清聲音帶上了空遠的倦意,“只是平日裏你除了忙你那些事,也來多瞧瞧為師,這大漠裏的日子啊,太冷清了些。”
“是,師父。”一歸默然起身,“如若沒什麽其他事,那我就先退下了。”
懷清沒再說話,看着窗外,不遠處的大漠好像起風了,連綿起伏的黃沙似是要将整個天際遮住,再也看不見光亮了。
當夜,阒寂無聲,醫館學徒将最後一味藥磨好放進藥箱,把醫館前廳的燭火滅了。忙碌了一整日的慕風堂終于安靜了下來。
平日裏晚上只有幾個學徒住在慕風堂後院西邊的房裏,而尹舒則單獨住在東邊的一間屋子裏,中間隔着一個內院,很是清淨。
“嗚——嗚——”
幾近子時,西邊房裏響起隐約鼾聲,院內貓頭鷹接連不斷的叫聲有些瘆人,幾聲長,幾聲短,一連叫了半盞茶的功夫。
夜涼如水,尹舒只披了件輕薄的長衫,站在月影下,身形削薄,長發披散着垂在腰際。
“你又來幹什麽?”他的聲音比這大漠暗夜都要冷上幾許。
在他身後,一位黑色豎褐的男子拉下面罩:“禀大人,我查到王允生前曾有一位仇家。”
尹舒半偏過臉頰,月色勾勒如他略顯鋒利的側影:“哪位?”
韓西道:“姓曹,名玉骁。”
“曹玉骁。”尹舒将那個名字在口中默念了一遍。
“是漠北本地最有名的商賈,曹霁石家的當家大公子。” 韓西跪在地上,聲量不大,語速卻是極快。
“哦?”尹舒略一挑眉,“有趣。”
“就我所知,曹家是在曹玉骁祖父那輩發家的,開始主營的是各種玉器,後來做大了,又涉及了很多其他産業,當鋪,房産,田産,可以說是富甲一方。”
“還有嗎?”尹舒的聲音裏不帶任何情緒。
韓西接着道:“曹家的玉器在所有生意裏做得最大,別說是漠北,就是整個西域也數得上。每年西域給宮中進宮,玉器就是從他們家出。還有就是,人人都說那位曹公子端方正直,卻不知如何會和這位王允關系不睦。”
“連你也查不出嗎?”尹舒皺起眉頭。
“我去四處打探,所有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韓西頓了頓,“就連兩人不睦之事都是偶然得知,而那人再問也無法提供再多消息了。”
“知道了。”然後尹舒轉過身,眉宇間一片無情和冷厲,“下次再來,記得避開那個和尚。”
“是。”韓西抱拳道,“大人請多保重。”
“管好你自己。”尹舒冷冷丢下一句,消失在了夜色裏。
夏風吹過,黃沙揚起又落下。慕風醫館裏恢複了寂靜,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一大清早,尹舒是被一陣飯香喚醒的。慕風堂的小院裏,擺着一只圓桌,一個學徒正忙着擺着碗筷。
一個身着藍色布袍的女子看了眼尹舒卻沒打招呼,便匆匆離開了。
“喲!可算是起來了!”白慕見尹舒出來,陰陽怪氣道,“你不起來,某人都不讓我們吃……”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歸飛來一個大白饅頭堵住了嘴,那饅頭像是剛剛出籠,還冒着白色的熱氣,燙得白慕吱哩哇啦地一通亂叫。
“好久沒吃饅頭了!”尹舒走到桌前,抓起一個饅頭,笑眯眯地掰開放進了嘴裏,“唔,好吃好吃,這是誰做的,都能吃出甜味兒來!”
“還能是誰!”白慕朝旁邊人高馬大的身影瞥了一眼。
只見一歸的腰上,在平日穿的僧袍外面,居然紮着一只粗布藍花圍裙。
大概是發覺尹舒正盯着他看,一歸面色如常解下圍裙扔到一邊:“吃飯。”
“小師父,這些不會都是你做的吧?”尹舒望着除了一盤大白饅頭之外的一桌小菜,琳琅滿目,雖都是素食,卻色香味俱全。
“那還能是誰做的!”白慕嚷嚷起來,酸溜溜地說,“某人可難得下一回廚房,要不是我收留你這個病人,還沒這個口福呢!”
尹舒夾了一筷子桌上的涼拌豆角,翠綠的豆莢浸在酸辣的湯汁裏,青脆爽口,不禁嘆道:“小師父,你這是從哪裏學來的好手藝啊?”
一歸不答,只低頭喝米粥。
做飯人不吃飯。一歸只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拿起桌上先前放着的一本冊子,看了起來。
“這個月又賺翻了吧?”白慕挑眉看向一歸,“剛才叢蘭來的時候,留下這個,然後說銀子都已經存去錢莊了。”
見尹舒不解,白慕便順口解釋道:“哦,就剛才你看見的那個姑娘,她是替一歸管賬的。”
一歸沒有答話,只低頭專心看着冊子。
“嗯?這是什麽?”尹舒好奇地湊過來,往冊子上面瞅,卻見上面只是畫着些看不懂的符號,連一個完整的字都沒有,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麽。
這次白慕難得沒有說話,凝視着一塊已經吃了大半的饅頭,都快看出對眼兒來了。
“喲,小師父你好多的秘密!”尹舒歪頭看着他,掰了一塊饅頭放進嘴裏,還故意咂摸了幾下。
一歸啪地一聲把冊子合了,驀然看向尹舒,然後唇間輕吐出兩個字:“彼此。”
等吃完飯,兩人到縣衙的時候,許良印早早地就恭候在縣衙裏了:“二位大駕光臨,卑職未能遠迎,還請恕罪,不知兩位身體可有好些?” 邊說邊躬身賠笑,拖着長音,作勢就要行個大禮。
“曲恒關在什麽地方?”一歸及時打斷了許良印的做戲。
許良印做了個引路的手勢:“請兩位跟我來。”
牢獄從來都不令人快活,是這世上最黑暗、血腥和仇恨的地方。
縣衙的牢房建在地下,尹舒順着滑膩的石階一路下去,腳步聲回蕩在四周牆壁上,咚咚作響,陰森又恐怖。
這裏常年不見陽光,四周彌漫着濃重的腐臭味,很是令人作嘔。
尹舒剛掏出一歸的帕子,就聽一歸在旁邊輕抽了幾下鼻子,難得見他面色不好,舉手放在了唇上,卻仍緊皺着眉頭。
一歸本來嗅覺就比旁人要敏感許多,難怪這會反應更大些,此時胃中恐怕已是翻江倒海了。
“一歸師父,您要不要用這個遮擋一下?” 許良印極會察言觀色,拿着一塊麻布帕子遞了過去。
“不用。”一歸眉頭蹙得更緊,甚至還往後偏了下身。
尹舒見狀便道:“要不帕子還是還給你吧!”
一歸緊抿住唇,擺了擺手。
“不如這樣,你在這裏等着,別下去了。”尹舒看他臉色确實不佳,應是對這裏的味道極為不适,便關切道,“反正等會審完我們就上來了。”
“哎呀說得也是,一歸師父您不如就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們去去就來。”許良印附和道。
尹舒要第一時間提審曲恒,這裏是縣衙牢獄,也無任何危險,一歸确實沒有跟着去的必要,想了想也就應了下來。
幾人繼續朝牢房走,曲恒關在最裏面。這裏越靠深處的地方,所關犯人的罪行越重,關押時間也就越長,就聽裏面不斷傳來叫罵聲:
“你們這些做官的沒一個好東西!”
“放你爺爺我出去,否則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狗東西,憑什麽關老子!”
許多雙手從牢房的縫隙裏伸出來,揮舞着,好像要将外面的人也拉入無光的深淵裏去。
尹舒漠然瞟過周圍,發出一聲冷笑,無聲地說了句:髒東西。然後繼續朝着最裏面走。
牢房走廊裏的燭火因為空氣稀薄而變得晦暗。快到盡頭的時候,尹舒看見頭頂的牆壁上開着一扇小窗。
他忽地擡起頭,伸出手去,将照在臉上的一小柱光線遮了起來,然後眯起眼,看着光照下紛飛的灰塵、茅草和細沙。
這裏的人不配看到這束光,那些人就應當同他們身上的罪行一起腐爛變質,散發着惡臭,最終被深埋在這無盡的幽黑之中。
“哼!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就是官家走狗!呸!” 曲恒認出了站在那裏的尹舒,隔着牢房的欄杆啐了一大口出來,不偏不倚落在了尹舒今日新換的月白長衫上。
那還是今早成衣鋪的人剛送到醫館來的新衣,是上等的白地織金胡桃紋制成的,即使在地牢裏,依然閃着微光,是一等一的衣料。
許良印臉色大變,趕忙拿着那帕子要去擦尹舒衣擺上的污漬,沖左右侍衛大叫:“快去把這刁民的嘴給我堵上!”
尹舒卻一擺手,将許良印擋在一邊,然後示意将牢門打開,自己徑直走了進去。
許良印被尹舒臉上的陰郁表情吓了一跳,就見他走過去,緩緩在曲恒面前蹲了下去。外面燭火昏暗,他面頰忽明忽暗,沒有人知道他要幹什麽。
這時,就見他突然擡起那只未受傷的手,狠狠捏住了曲恒兩頰,強迫對方張開了嘴。
然後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狠狠沖着那只嘴吐了回去,又用力一拳砸在了他下颚上。
曲恒猝不及防,重重閉上了嘴巴,上下牙齒齧合時發出了碎裂的聲響,咬在自己的舌頭上,霎時間,血水順着唇角流了出來。
“怎麽樣?”尹舒唇角慢慢咧開縫隙,看着眼前痛得倒在地上的曲恒,在陰暗的牢獄裏笑出了聲來,“什麽感覺啊?”
曲恒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尹舒,一口血吐在地上,張牙舞爪地就要沖尹舒撲來。
誰知尹舒比他反應還快,居然單手從袖籠裏抽出一柄匕首,用力而準确地紮進了曲恒右邊的手腕,那個尹舒被拴上鐵鏈的位置。鋒利的刀身将曲恒手腕紮了個對穿,鮮紅的液體從血洞中汩汩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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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歸:一個沒留神老婆又發瘋了……(扶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