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失火
尹舒用袖口緊緊掩住口鼻,在曲恒之後很快也從堂屋裏沖了出來。
不到一會兒的功夫,整個小院內便已都是濃黑的煙霧。尹舒走出來的時候,發覺整個喉嚨都異常刺痛,手上還拖着那條鎖鏈,被火燒過的鐵鏈變得滾燙,如發紅的烙鐵,嵌進皮肉裏,疼得他幾乎難以呼吸。
鎖鏈的鑰匙在曲恒身上,鬼知道他現在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尹舒自己根本無法将鎖鏈打開。
尹舒一路走得踉踉跄跄,眼前的景象似乎都是歪斜的,看上去極不真切。
手腕不時傳來鑽心的痛楚,但尹舒曾承受過的折磨比這強烈百倍千倍,此刻再痛也只是緊緊咬着下唇,唇角滲出刺目的液體,是熟悉的腥鹹味道。
曾經那柄匕首刺進後背的時候,他也嘗過這樣的味道,濃烈的,一股接着一股,意味着死亡一步步地逼近。
眼下每走一步,尹舒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鐵鏈觸碰的地方,皮肉黏在上面,像要被融化一般。痛得錐心刺骨。
在強烈的刺激下,尹舒反而變得異常清醒,他腳下的步伐沒有半刻停頓,他必須盡快從這裏逃出去。
而剛才還拉着尹舒說他是殺妻兇手的曲恒,此時竟已全然不顧柴房裏的那具屍身,正在後院鬼哭狼嚎着:“銀子啊!我的銀子……”
曲恒的所有家財都放在後院櫃中的一個小木匣裏,那是他畢生最寶貝的東西,即使是冒着大火,也要沖進去把木匣搶出來。
大概在那樣的人眼中,根本不會在乎什麽夫妻情分,日夜陪伴與抵足而眠換來的,只有毫不留情的肆意謾罵和拳打腳踢。
可憐那個女人,到死也沒得到過丈夫的半分垂憐。
人世從來都是如此荒謬。尹舒在劇痛中嘴角扯出一個極為嘲諷的笑來。夫妻一場,到頭來卻比不過銀錢幾兩。這便是現實,沒有人會真心為了另一個人付出什麽,大難臨頭各自飛,每個人想的,都不過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而已。
人之涼薄,世間之事,不過至此。
尹舒在越來越濃的煙霧中摸索着,不禁冷笑出聲來。從上一世到這一世,他倚仗的一直都只有自己而已,沒有人幫他,甚至沒有人記得他,從生到死都仿佛留不下一點痕跡。
此時火勢越來越大,院裏不斷騰起新的火苗,阻擋着他的去路。不知從哪落下了一截帶着火星的樑木,突然擦着他的面門砸了下去,離他只有半寸的距離,生生阻了他的去路,令他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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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索着,最後只有跪下身去,用手肘貼着地面,匍匐向前,去試探何處還有出路。
此時此刻,尹舒似乎已經感受不到痛了,他只想從這地方爬出去,他不能夠也不願意就這樣回到那個可怕的地方去。他想做的事情還未完成,不能就這樣放手。
就在這時,尹舒只覺在煙霧之中猛地撞到了什麽東西,緊接着就覺在一片彌蒙之中,自己的手腕被緊緊抓住了。
尹舒下意識仰頭望去,濃煙滾滾,他根本無法看清那只手的主人,只覺那只手攥得那麽用力,好像不論怎樣都無法甩脫一樣。
尹舒看不清楚來人的臉,只能任由他拖拽着,被迫直起了身子,被對方拉扯着朝前走。
這時大火已經愈燃愈烈,房梁上不住地落下燃着的木料和磚瓦,噼裏啪啦響成一片,兩個人只有來回躲避,才能勉強不被傷到。
整個堂屋都搖搖欲墜,随時都會坍塌。若是不趕在整個房子全部倒下堵住出路之前逃脫,他們随時都有可能葬身火海。
恍惚中,尹舒眼前又開始閃回那個夢魇,現在和那時一樣,在看不見出路的死局裏絕望地掙紮。
一片燒着的瓦片猛地砸落,那只手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将尹舒扯到一邊,讓兩人避了開來。
尹舒突然在心頭升起了一個念頭,如果那個時候,也曾有這樣一只手,拉住他朝前跑的話,也許他就不會被那個人逼到下跪,也就不會那麽怕,那麽痛了……
雖然現在他身上同樣疼痛難忍,但尹舒說不上來為什麽,心裏似乎并沒有當時的那種絕望,就好像那只手傳遞給他的,不僅僅是力量,更是源源不斷的希望。
他只需要被拉扯着,就一定能逃出去,活下去。
不由自主地,他又用了用力,抓緊了那只手。
火場裏,那兩只手自從拉住之後,就再也沒有松開。
這時只聽一陣嘈雜的叫嚷,一隊衙役終于沖了進來,他們手持水桶,一桶接一桶地潑向了火焰之中。
“一歸師父,你們在哪?”有人高聲喊着。
“這裏。”
尹舒赫然聽見身邊低沉的嗓音說道。
就在這時,堂屋的一根巨大立柱突然被火舌攔腰折斷,粗壯的木頭轟然而落,向院內砸去。
所有事情都像是發生在頃刻之間,尹舒剛要回身望去,只覺有人将自己用力一扯,他猝然失去平衡,朝前倒去,就在他以為即将摔倒的時候,倏地只覺自己整個人直接被打橫抱了起來。
幾乎是同時,一根熏得焦黑的立柱應聲而倒。
灰燼和煙霧之中,尹舒面前的那張臉,在火光的映照下,鼻子上的傷疤異常清晰,神色依然沉靜而自持,整個人巋然不動,腳下卻健步如飛。
“小師父,你怕嗎?”尹舒忍住嗆咳,對着那張臉問,離得這樣近,這是頭一遭,他竟覺得那刀刻般冷峻的臉上有了幾分暖意。
“想活命就把嘴閉上。”一歸看都沒有看懷中人。
無論看上去還是聽上去都如此冷漠無情的一個人,尹舒看着他,卻覺心下有股子熱氣似的,然後咧了咧嘴,笑了出來。
“咳咳,咳咳……”
剛才還未發覺,一張口,尹舒才發覺周圍彌漫着一股極為刺激的氣味,他忽地下意識擡眼去看一歸。
“是硫磺。”一歸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麽,簡短答道。
一歸本對氣味極是敏感,他起初還疑惑為何火勢蔓延如此迅速,結果沖進院裏的時候就聞到了硫磺的味道。
因為要配制寒食散,曲恒在院裏囤積了大量硫磺。硫磺易燃,遇到一點火星之後,便以難以置信的速度燃燒起來,完全不可控制。
一群衙役們還在奮力撲火,後來鄰裏左右也加入進來,火勢暫時得到了控制。
一歸抱着尹舒,終于跑出了院門。
那裏早已等着縣衙的一衆人等,就連平日裏在縣衙門都懶得邁出一步的許良印都站在那裏。
“一歸師父您可總算是出來了,可把我給急壞了!”許良印比誰跑得都快,見人出來馬上湊了上去,“我這就派人送您二位去醫館!”
“不必。”一歸幹脆地打斷他,低頭看了眼懷裏的尹舒,示意兩名衙道,“送他去慕風醫館。”
許良印連忙招呼人将自己的官轎擡了來:“快快,扶人上去!”
尹舒神志十分清醒,只是身上傷痛過多,又吸入了大量煙塵,此時仍在不斷嗆咳。
“去找白慕。”一歸對他冷聲吩咐,然後完全不讓其他人插手,徑直将尹舒放進了轎中。
“那你呢?”尹舒忽然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扯住一歸袍袖,直勾勾地盯着他。
這時就見幾個衙役把後院的曲恒拖了出來,迅速上了枷鎖,扔上了囚車。
曲家的火此時仍未得到控制,火勢仍在蔓延,這裏家家戶戶挨得極近,再如此下去,說不定不到半個時辰。整條街都會被夷為平地。
雖然衙役們都在拼命打水滅火,但曲家那口井井口狹小,杯水車薪。一桶桶打起來的水根本不足以阻擋瘋狂的火焰。
一歸朝着曲家院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尹舒,下一刻,他什麽都沒說,拂去了抓着自己的手,重又沖了進去。
院裏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幾十袋硫磺,他二話沒說,立馬過去抄起離他最近的四袋,沖着不斷趕來的衙役說:“把硫磺搬出去!”
話音未落,就見一歸已經扛着那四個麻袋飛跑了出去,随即幾個衙役也都跟着他,有的扛一個,有的兩個,努力向外搬着。
一歸本來只是來救尹舒的,但此時看到火勢,便覺義不容辭,整個火場裏數他最賣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擡來了水龍,一股清冽的水柱沖入院內,在陽光下,水霧裏映出了一道絢麗的彩虹。
“你們誰看到一歸師父了?”許良印随手揪住一個從院裏出來的衙役,那人一身灰頭土臉,看上去十分狼狽。
“他剛才還在裏面指揮着讓我們将硫磺袋子搬出來呢!”那衙役來回張望,門外堆着成山一般的硫磺袋子,卻四下裏都不見那個高大身影。
“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讓你們務必看好他,等他從裏面出來的時候一定告訴我一聲,怎麽連這麽點事都辦不好!”許良印忍不住罵道,突然想起剛才一歸送尹舒上轎子時說的醫館,就急急忙忙扯過了一個衙役,“走走走,快帶我去慕風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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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歸:公主抱我手到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