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清心
刺目的日光晃得尹舒睜不開眼,他想看清面前那個人,卻怎麽看都只有模糊的一團,耳邊是陰鸷的冷笑,仿佛永遠都不會停。
尹舒跪在那裏,膝下的沙礫嵌進皮肉,他想求饒,他不想死,可無論如何使力,喉嚨都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在他瀕臨絕望之際,面前突然閃過一道令人膽寒的光線,将他最後一點希望全部掐滅。他知道下一秒,那柄匕首就要刺穿他的皮肉,然後在背脊上留下一個無底的窟窿。
冷風灌進去,四肢百骸都如墜冰窟般寒冷,仿佛再也不會暖起來了。
絕望像一只巨大又無情的手,将他向下推搡,冷風掠過耳側,他從懸崖邊墜下,墜入沒有止境的深淵,從此萬劫不複……
尹舒倏然從榻上坐起,汗水浸濕了薄薄的衣衫,他捂住宛若擂鼓般的胸口,一條雅青色絲質涼被随即從身上滑落。
大漠剛剛迎來日出,橙紅的光線透過窗棂照進來,地面上映出剪影。夏日的清晨,整個屋子都透着暖意。
屋子相當寬敞,屋內陳放的家具一律為上等楠木,看上去都很新,像是很少有人用過。一盞精致小巧的香爐擺在塌邊,其中升起袅袅香氣,顯得安寧而祥和。
這裏的一切都在證明方才的只是一場噩夢,當不得真。
尹舒輕抽了下鼻子,發覺那香爐裏的味道甚是綿軟,雖比之他從前在宮中用的都清淡些,卻讓他頓覺身上的傷痛都好了些許。
縱使如以往每日一樣,醒來前依舊重複了一遍那個夢魇,但對于尹舒這樣一個常常徹夜難眠的人,這一夜實在算得上是奢侈了。
他閉上眼,使勁揉着額邊,回憶起昨夜,他平日裏記憶力驚人,可現在無論如何都只記得和一歸進了那間佛堂,然後便是成片的誦經聲,之後發生的事情便是一片混沌,再努力回想就覺頭痛欲裂,怎麽也記不清了。
“醒了?”一個冷淡的聲音從窗下傳來。
尹舒循聲望去,窗邊映出一個高大挺拔的側影。他應了聲,等了一會兒卻發現沒人進來,正欲開口問,就聽那個聲音裏帶着點命令的口吻道:“換了衣服出來。”
聞言尹舒這才注意到面前的小桌上,居然整齊放着一身衣褲,最頂上還有一塊疊得四方四正的手帕。大概因為怕衣褲又不合身,竟還備了根稠制的墨色腰帶。
鬼使神差般,尹舒走過去,捧起那疊衣服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是一歸帕子上的那股味道,淡淡的皂莢混着點清苦的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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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舒覺得心口仿佛被什麽東西捂住了,難得的熨帖。然後似是無意識般,他伸手去摸了摸腰邊的縧子,随即輕吐出口氣,就覺額邊郁結的疼痛在漸漸褪去。
走出房門的時候,屋外已是一片豔陽,陽光毫無遮攔地打在尹舒身上,立馬讓他額前泌出一小片汗珠來。
四下無人,整個庭院白天看上去竟比昨夜看到的還大些。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院中一隅,居然還修了一套亭臺樓閣來,亭下一條渠水蜿蜒而過,波光粼粼的水面下幾只紅色的錦鯉游得歡暢。
不知為何,此番場景總能讓尹舒想起京城來。
“哎我跟你說什麽來着!”有個聲音忽地鑽進了尹舒耳朵裏,“我祖傳針法保有奇效!”
“你冷笑什麽!若不是我半夜行了急針,那姓尹的能這麽快醒過來嗎?”
“我不管!為了補償,今天我必須要吃到八寶齋的花膠雞!”
“誰說那是用來保胎安神的!我就吃!就吃!”
然後是一歸不帶感情的聲音:“閉嘴。”
“哎你這個人忘恩負義!你半夜叫我來救人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循着聲音,尹舒走到了位于宅子正中的堂屋門前。正說話的是白慕,手裏拿着一只啃了一半的杏子,對着面無表情的一歸噼裏啪啦說個不停。
看見尹舒進來,白慕瞬間閉了嘴,坐在凳子上專心啃起杏子來。
“原來是白郎中。”尹舒聽了剛才對話,這次态度比上次見面時好了些,欠身作揖。
白慕怕是剛才自己的話也讓尹舒聽了去,有些尴尬,口中含混應了聲,然後擡頭審視了尹舒一番,兀自伸手便要去搭他的脈搏。
尹舒下意識抽開了手腕,警惕地看向白慕,似是很不信任這個舉動。
“你躲什麽啊!”白慕不滿道,“昨天夜裏你那副鬼樣子,要不是我,你小命早沒了,還能留到這會才害你麽!”
一歸在旁邊,一手拿着書卷,另一手慢慢轉過念珠,輕咳一聲,于是白慕便硬生生地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昨天夜裏發生了什麽?”尹舒察覺出不對,立即皺起眉頭。
白慕忍不住轉頭看了一歸一眼,然後換了種無所謂的口氣道:“嗨,就是你又昏過去了,跟你從大漠出來那天一樣。”想了想又改口道,“也不對,哎算了算了,反正現在你也不記得了……現在醒了便是。”
尹舒聽出他話裏的欲言又止,便皺眉看向一歸。
可一歸沒有擡頭,似是都沒有覺察到尹舒目光,依舊低頭看書,面前的茶盞裏騰着氤氲的熱氣。
雖然兩人并未明說,但尹舒敏銳猜出白慕此舉必是與昨夜自己舊疾複發有關,憑借兩人剛才的反應可知此次發作格外重些。可詭異的地方在于,以往尹舒還每次發病過後都能留下片段記憶,而這次竟全然是一片空白。
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何他會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呢?以及為何白慕要對此避而不談呢?
“我房中那香是你調的?”尹舒突然盯着一歸問。
“嗯。”
“所以昨夜……”
還沒等尹舒說完,一歸便截了他的話頭,沉聲道:“無事發生。”
他眼神仍落在面前的書頁上,面色淡然,好像真的只是經過了再尋常不過的一夜一樣。
“這下你信了,總可以讓我把脈了吧!”白慕接過話頭,見尹舒沒有馬上拒絕,手指便搭上了他的手腕,但嘴裏還在不停嘟囔着,“這都什麽世道,我一個郎中,居然還得求着病人才能診病!”
沒一會兒他便收了手:“一歸,別說你那熏香還真是有點用處,貴是貴了點,但燃這麽一夜,居然就将這大亂的脈象穩住了。”說罷又看看尹舒,手指點了點放在桌上的藥方,示意道,“方子我開好了,等會我找人把藥送到這裏來。”
尹舒低頭去看那方子,粗略掃過一眼,就發現和在宮裏尋常吃的那副大差不差,都是些安神的藥物,便颔首謝了白慕。
“行了,我看這裏也沒我什麽事兒了。”白慕終于把那個杏子吃的只剩了核兒,出屋的時候又沖着一歸嚷嚷了一遍,“別忘了八寶齋,我的花膠雞啊!”
等白慕一走,屋裏頓時安靜下來,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尹舒的肚子不争氣地連叫兩聲,瞬間就在他白淨的皮膚上染了一抹殷紅。
“我讓廚子在做了。”一歸頭也不擡。
尹舒有些出乎意料:“嗯?”
“我請了八寶齋的廚子。”
話音剛落,就見有人把飯菜端了上來,蓋子一掀,瞬間花膠雞的香氣就充盈了整個房間。
“好香!”尹舒忍不住道。
然後下人對一歸恭敬道:“您請來的那位廚子說,受您囑托,今日的花膠特選了上品,請二位慢用。”
尹舒一下想到白慕臨走所說,若是他知道自己早走錯過了什麽,一定會氣得跺腳,但看一歸淡定的這副樣子,尹舒懷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突然就覺得有些想笑,噗嗤一聲,又揉了揉額角,感覺終是放松了一些。
這下一歸擡眼看了過來。
兩人四目相對,尹舒驀地一愣,脫口而出:“小師父,你這花膠雞,難不成是專門給我準備的?”
一歸沒有答話,收了書,站起身,語調裏不帶任何起伏:“以後別動不動就暈倒在別人宅子裏。”
“天地良心!我只暈了兩回而已,趕巧才都讓你都碰上了。”尹舒嚷嚷歸嚷嚷,卻埋頭喝了一大勺雞湯,咂摸着嘴說,“還不是因為小師父你心善,願意收留我呀!”
背對着尹舒,一歸手指撫過自己手中的書頁 ,眉心微動,想起昨晚和白慕的對話。
就這幾日的狀況,白慕說,無論是普光山上,還是昨夜,可以看出尹舒的病症像是一種很罕見的癫疾,發病時行為會變得極為異常,難以控制,醒來後會記憶有損。此種病症目前暫時不知為何發病,只能先吃些安神的藥代為緩解,待日後再尋良方醫治。
“一歸。”當時白慕走出屋門,對着等候在那裏的人壓低聲音說,“你真打算一直留着他,讓他住在這裏嗎?”
“嗯。”一歸眉毛向下壓了壓,神色不變,燭火的映照下那道傷疤很是明顯。
“可你連他究竟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我會知道的。”一歸的聲音裏沒有起伏。
“可你師父那邊……一深那天可都看見了。”白慕有些急了。
“到時我去和他解釋。”一歸朝屋裏看了看,目光很沉,看不見底,“最近就讓他住在這裏,不去普光山上了。”
白慕欲言又止,最後只是伸手用力拍了下他肩膀:“你小心點吧!你師父那個人他……”
“我知道。”一歸打斷了他的話,簡短地說,“時辰不早了,你也休息吧。”
白慕撇撇嘴,放緩了語氣:“哎我說,這位到底是什麽人啊,讓你如此鐵了心地要留他!”
一歸沉默。
“行了行了我不問了,問了你也不說。”白慕沒好氣道,“睡了,明天早上別叫我!”
“小師父?”尹舒的喊聲将一歸的思緒重又拉了回來。就見他呼嚕呼嚕大口吃下一大塊軟糯的雞肉,發出心滿意足的一聲嘆息,“一會吃完你陪我去見仵作嗎?”
“先去成衣鋪。”
“去那裏幹什麽?”尹舒一愣。
“你還想一直穿着我的衣裳嗎?”說完這句,一歸擡腳,頭也不回地出了屋門。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白慕:終究是我錯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