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湮伏
院內燭火幢幢,一歸站在陰影裏,沒人能看清他臉上表情。兩人對峙良久,卻不聽一歸發出任何聲音。
“你不想解釋嗎!”此時尹舒已經收了笑容,冷着臉,抱臂在胸前,思忖片刻,然後帶着質詢的表情,淩厲目光一閃而過,低聲說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話難道不該我問你嗎?”一歸冷冷回敬,随即倏然回身,一把推開了身後那間堂屋的門。
那是一間橫梁很高的屋子,寬敞的屋內四周整齊擺着一圈蓮花長明燈。
而這時借着長明燈的光亮,尹舒看清了屋內陳設,那擺在中央的,是一尊高約丈餘的佛像,純金的佛像在明滅的燭火裏閃着幽暗的微光。
一歸将經案上的燭火剪了,然後取下脖子上的念珠,靜靜在佛前的一塊蒲團上跪了下來。
暗夜微涼,萬籁歸寂,一時間四周便只剩下了一歸誦經的聲音。
他半低着頭,數過一顆顆念珠,非常虔誠,雙眼緊閉,反複念着同一段經文。
尹舒不信神佛,更不念經文。他平生手上沾了太多鮮血,業障難消,以至于站在這裏,聽見單調平穩的佛經時,突然只覺心緒起伏不定,胃裏一陣接一陣的翻滾,讓他難以平靜。
他不應該站在這裏,立于神佛面前。如果世間真有佛祖,那他一定難逃責罰,堕入無間地獄,不得往生。
他這樣的人,注定要和邪鬼妖魔糾纏一世。他從至黑至暗的地方爬回來,就是為了把這虛假的太平撕個粉碎,将肮髒的人世捅出個窟窿,撕下那些虛僞的面具,讓高高在上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們滾回屬于他們的地方去。
一歸還在誦經,猝然就聽身後房門被“砰”地狠狠撞了一下,緊接着就是一陣淩亂的腳步。
“你去哪?”一歸望着那個在黑暗裏跌跌撞撞往屋外走着的纖瘦背影。
然而沒有應答,只有夜風吹得檐上銅鈴叮當作響。
忽然間,一種熟悉的感覺浮上了一歸心頭。
大漠的夜晚即使在這樣炎熱的時節也是冷的。沒有了日光,沙漠的每一分鐘都會降至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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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歸沖出來的時候,迎面吹來一陣夜風,夾雜着看不見的細小沙石,砸得他不禁眯起了雙眼。
在眼睛的縫隙中,他看見前面那個身影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被風卷起的衲衣胡亂飄動着,讓他顯得異常單薄。
很久之後,一歸想起這個夜晚,就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當時為什麽會跟上去,可能只因為那人對他說,“衣服和帕子都髒了,你得給我洗幹淨”。
那只是随口的一句話,但一歸莫名地,不想在那雙眼睛裏看到失望,似乎那裏從來都該是含着春帶着笑的。
一歸走出宅子,沒有急着上前,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想要看看尹舒究竟要去什麽地方。
尹舒走得并不快。他的身子遠未痊愈,整個人活像個透風的篩子,走得搖搖擺擺。
也不知走了多久,尹舒像是有些累了,跌坐在地上,可他掙紮了幾下,粗喘着便又站了起來,繼續磕磕絆絆地朝前走。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細,很長。黑色的人影仿佛在人間游蕩的鬼魂,毫無方向,也尋不見歸路。
一歸曾聽說那些在沙漠裏迷失方向的人便像是這樣,他們找不到來時的路,就只能絕望地前行,即使不知前面究竟是什麽,是深淵抑或綠洲,但也絕對不會退後,因為那就意味着放棄和妥協,也就意味着死亡。
氣溫越來越低,可尹舒像是感受不到寒夜将至,也感受不到獨走夜路時的恐懼,就那麽一直朝前走。就在這時,路邊突然竄出來了個什麽東西,猛地撲到了他的腳邊。
就見尹舒腳步一頓,迅速回轉,緊接着他以難以置信的速度俯下身去,抓住了一只野兔。
周圍靜得可怕,尹舒死死拎住兔子的後腿,那只兔子在他手中拼命掙紮着,發出吱吱的慘叫,在四下無人的曠野裏十分瘆人。
他側身的時候,一歸看見了他的眼睛,通紅的雙目仿佛暗夜裏的幽幽鬼火,忽明忽滅。下一刻,似乎所有的動作都發生在眨眼間,尹舒突然用另一只手扯過兔腿,絲毫沒有猶豫,兩手在空中用力一扯,就聽嘶啦一聲——
一切發生得那麽突然,剛才還在拼命搖晃的兔頭猝然耷拉下來,所有的尖叫戛然而止。
內髒連同着血滴一起,順着被撕成兩半的兔耳砸在地上,很快就在尹舒腳邊聚成了一小泊。
角落裏,一歸眉頭緊蹙,若非親眼所見,他無法相信這個人和幾個時辰前,坐在面店裏的那個是同一個。
此時那個人的眼裏沒有光,暗影裏只剩一片猩紅,帶着令人窒息的狠厲和果決,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更令一歸驚異的是,尹舒的動作如此娴熟,好像對此種殺戮十分熟悉。
一歸深吸一口氣,涼風灌進他的喉嚨,刺得發痛,像在提醒他眼前剛才發生的所有都是真實的,而非他的想象。
這時,剛剛安靜下去的曠野裏乍然響起了尹舒瘋狂的大笑,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就像一條毒蛇在瘋狂地吐着信子,在空中攫取着它的獵物。他渾身劇烈顫抖,表情癫狂,手裏還在滴血的兔子應聲落地,發出“咚咚”兩聲悶響。
那聲音仿佛敲擊在一歸心口,縱使一歸不忌殺生,但如此肆意的屠戮依舊讓他從心底裏升起了陣陣惡寒。那個站在不遠處的人,一歸看着他,甚至還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可又像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了一樣,只有連成片,打不碎的深黑。
那是深淵,是暗夜,是深不見底的顏色。
自從在沙漠意外遇見尹舒的那一刻起,一歸就曾無數次告誡自己,他不可能是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可他看到那個縧子,卻依然會抱有那樣的幻想。
也許……萬一呢?
終于,一歸在暗夜裏緊閉了一下雙眼,又強迫自己睜開,中斷了閃回在眼前的畫面,別過視線,開始朝相反的方向走。
就當從來沒有遇見過好了。
烏雲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不知什麽時候遮住了月光,四下擦黑,伸手不見五指。
一歸踏步走得飛快,似乎只要再快一點就能逃離剛才目睹一切時帶給他的恐懼,然而他耳邊的聲音時斷時續,但慢慢地,背後的聲音越來越弱,然後漸漸變成了若有若無的抽噎,最後所有響動都沒有了,全都湮滅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
京城嚴府的喪事辦了足足七日,上至當今天子,下至七品朝臣皆登門吊唁,撐夠了排場。
只是關于嚴煜的死因衆說紛纭,有說他中元當日不慎溺水而亡,也有人說太監點天燈時走了水,還有人說他罪大惡極,被惡鬼收了魂去。
但似乎沒人能夠解釋,為何嚴煜的屍身被從玉水河畔帶回的時候便已置在棺木裏了,就好像有什麽人早早預知了他的死亡,替他備好了一口棺材,只等時機一到,便封棺入殓。
嚴家的妻兒老小咽不下這口氣,進宮鬧了一通,說想要開棺見他最後一面,可到頭來也被皇帝一句“人亡棺蓋,入土為安”給回絕了,後來私下賞了嚴家不少銀子,算是安慰。
那麽些銀子最後也沒花在嚴煜的喪葬上,因為雖然靈堂搭了七日,但棺木早在中元後的第二日便就草草下葬,連葬禮都免了。
整件事裏裏外外都透着詭異,後來有人專門去打聽當日站在嚴煜身邊的那些人,可他們無一例外都說當日夜黑風高,什麽也沒看見,于是關于嚴煜之死的傳言甚嚣塵上,不到半月的功夫,就連京城的各大酒肆裏都已将這事傳得沸沸揚揚。
“我聽聞那位嚴大人一生作惡太多,鬼都看不過去,中元當日幹脆将他收了去。”一個身着粗布衣衫的男子壓低了聲音道。
“可不嘛!據說當日玉水河畔,嚴煜被鬼魅纏身,死狀猙獰,十分恐怖啊!”旁人應道。
“那得是厲鬼上身吧?據說有個離他不遠的人當日回家之後便高燒不退,滿嘴胡言亂語,後來竟有些瘋癫了。”
幾人正說得熱鬧,就見又有人走進酒肆,和那幾位打了招呼後便在桌邊坐下,先是端起茶盞狂飲了幾口,方才故作神秘地說:“你們可聽說了?最近內閣裏那位尹大人失蹤了!”
衆人聞言紛紛來了興致,湊了上來。皇城之中盛傳當今皇上極寵那位內閣學士,曾經還有坊間傳聞此人雖頭頂官職,實乃皇帝禁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聖上眼裏的頭號紅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此話當真?”
“當然是真的!我家有人在宮裏當值。現在這事沒明說但也都傳開了,這位尹大人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上過朝了,最近根本沒人見過他。”
“好端端的大活人,怎麽說沒就沒了呢?”
“誰知道!要不說這事兒邪乎呢!”那人輕咳一聲,看向四周,壓低了聲音,“據說是得了一種什麽怪病,突然人就沒了!”
周圍發出了一片按捺不住的驚呼。
“沒了是…什麽意思?”有人忍不住追問。
那人斜睨了一眼:“見閻王去呗!所以那裏面的人也不敢明說,就幹脆瞞起來了。”
這下一衆人等連驚呼都發不出來了,直愣愣地盯着說話的人,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你們可別說出去啊!”那人環顧左右,囑咐道,“我這可都是裏面漏出來的消息,要是傳出去。”他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倒時候咱們誰都甭想跑。”
酒肆裏人聲喧嘩,無人注意到的角落裏,一個身着豎褐的男子飲盡一杯茶,然後拿起桌上的圍帽,矮身出了酒肆,鑽進了京城密集的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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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兔兔辣麽可愛,怎麽可以殺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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