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較量
等走出縣衙地界,尹舒擡手輕碰了下一歸,看見一歸微微側目,便笑嘻嘻地道:“恩公等會請我吃什麽啊?”
一歸目光沉沉,望見對面的尹舒卻是滿眼喜色,眸裏像是含着兩汪清泉,能倒映出他不帶表情的側影來。
“別那麽看着我嘛。”尹舒走到他前面,回過身,一邊倒着走路一邊放軟聲音說,“我人生地不熟的,又沒有銀子,想讨口飯吃的都沒地方去,小師父你最好心了。”說罷他摸摸肚子,“我都很久沒吃頓飽飯了。”
一歸站定,看着他沖自己眨巴着眼睛,想說什麽,可最後只是移開目光,淡淡道:“前面有家面館。”
天色越來越暗,大漠天邊燃起了一片火燒雲,好像一堆熟透了的杏子攤在巨大的蒼藍色畫布上,煞是壯觀。
兩人走進了一家名為“姚記面店”的館子。
“一歸師父,好久沒見你來了!還是要素面嗎?” 一位精幹的老太太從店裏走了出來,她梳着灰白的頭發,慈眉善目,笑着和一歸問好。
“是有些日子不見了,您身子骨還好嗎?” 進了面店,一歸神色明顯和緩許多,臉上難得有笑,找了張桌邊坐了下來。
“好!好!勞你總惦記着,我這小店才能開得下去,難得見你帶人一起來。”老太太笑着望向尹舒,“這位公子要吃點什麽?”
尹舒環顧四周,看了看旁人在吃什麽,方才說:“一碗驢肉黃面,再來杯杏皮水!”
“好,好!二位稍等,馬上就來!” 說着老太太笑呵呵地回店後面去了。
“這家店你常來?”尹舒打探着問道。
“嗯。”
“哎你對那老太太這麽熱心,我看你人又那麽好,可為何剛你一提起法號,許良印就跟丢了魂兒似的?看他那樣子,好像非常怕你。”
一歸閉口不答。
尹舒算是摸清這個佛修的路數了,他只有他想回答的時候才說話,其餘一律保持沉默,一副免開尊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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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經過了飯點,但店裏的面香仍是一股接着一股傳來,引得尹舒又餓了許多。已過戌時,他眯起眼睛,朝門口望去,明月初升,永安大街上仍有行人來來往往,不時傳來小販們将要收攤打烊前的叫賣聲。
夏日的暑熱還未退,附在人身上,只感到有些帶癢的暖意,也沒有了白天的焦躁。
是京城皇宮裏難得體會的煙火氣。
尹舒有一剎那的恍神,似是不知今夕何夕,眉頭不易覺察地輕蹙了一下。
在他的記憶裏,曾經有很多個這樣的夜晚,他仰望着沙漠無垠的夜空,無限憧憬,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想象……
就在這時,一歸的聲音戛然打斷了尹舒思緒。
他筆挺地坐在對面,直直盯着他,用一種活活要把他看穿的目光,嗓音低沉,帶着不容拒絕的冷硬:“該說說你的事情了。”
尹舒臉上的笑還未散去,聽見這話的時候依舊是那副眉眼彎彎的模樣,低頭輕啜了一口端上來的杏皮水,甜意從舌尖而起,慢慢散到了全身各處去,然後不緊不慢地挑起一筷子黃面:“小師父你急什麽,心急吃不了熱湯面,會燙着嘴的。”
這面條裏加了一種沙漠特有植物,湘黃色的面條細如雨絲,浸泡在濃湯中,入口爽滑又極富韌勁。旁邊的小碟裏碼着一摞切得薄厚均勻的驢肉,看上去肥美多汁,十分誘人。
“唔……實在是太香了!”尹舒大口嚼着驢肉,又夾了一筷子面放進嘴裏,不禁感嘆,“你不吃肉,得錯過了多少人間美味啊!”
一歸只吃了幾口自己那碗素面,便放了筷子,目光灼灼盯着尹舒。
“小師父,光看着我是不能解饞的。”尹舒故意砸吧了幾下嘴,夾起一塊最大最肥的肉來,“你要不也嘗嘗看?放心,我是不會告訴你師父和那些師兄弟的!”
看着一歸不為所動,尹舒幹脆用筷子送到了他嘴邊,繼續勸道:“來嘛!”
誰知一歸一把抄起自己筷子,半路截住了尹舒的,然後稍加使力,手腕一抖,那片驢肉便輕巧地在空中劃過,準确無誤地落入了尹舒面前的碗裏,濺起了幾小滴黃色的油花兒。
“哎呀!”尹舒輕叫一聲,趕忙從袖籠裏掏出一歸那方帕子,去擦身上的油漬,兀自說着,“這下你賴不掉了,衣服和帕子都髒了,說什麽你都得給我洗幹淨!”
一歸面無表情,放下筷子,仿佛無事發生,低頭喝了口自己那杯杏皮水。
“真是的。”尹舒邊擦邊責怪地說,“你瞧瞧,這一片怕是都洗不淨了。”
“反正是我的。”一歸瞥了一眼,又啜了口水,“回去換一件便是。”
尹舒手上一頓,眉梢上挑,慢慢擡頭:“哎等下我們是回普光山嗎?對了小師父,那個岩洞,就是我醒來的地方,你平日就住那裏嗎?”
這是他們第一次說到尹舒醒來後的事情,一歸輕微皺眉,看着尹舒的眼神有點玩味。
“嗯。”他應了聲。
卻聽尹舒立馬問:“那你睡哪裏?”
其實那日把尹舒從沙漠帶回後,一歸就請了白慕上山,之後一直忙着救治尹舒,哪還有睡覺的時間和心思,累了都只是在岩洞裏靠坐一會。不過這會被問起,一歸覺得這些事情無需解釋,便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有地方。”
一頓飯吃完,兩個人誰也不讓誰,都沒有從對方口中套出半個字來。
所謂高手過招,棋逢對手。
等走出面館,尹舒亦步亦趨地跟在一歸身後,這會他難得沒怎麽說話,乖得就像一只跟着主人回家的小狗。
“我們……等會還要睡在那個洞裏?”這會走了半天,已經遠離了永安大街,路上漸漸沒了亮光,尹舒辨別不出來這是哪裏,便忍不住開口問道。
分明只是一句簡單的問話,可一歸莫名聽出了幾分燥熱,偏過了頭去。
“你不是對漠北很熟嗎。”一歸說着,從懷裏掏出只火折子,拔了頂蓋,輕輕吹亮了。
“哪裏!”尹舒嚷道,“我可是初來乍到,得靠小師父你呢!”
說話間,尹舒以為他們這會已經走到了什麽荒郊野嶺的地方,這會借着火光,才發現他們竟走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不像永安大街那樣商鋪林立,兩側卻是幾戶非常氣派的宅院。
一直走到長街盡頭,一歸終于住了足,停在了兩扇高大的府門前。
皎皎月光下,那門的木料紋路尹舒一眼便識了出來,是金絲楠木。
就算平日裏見慣了宮中奇珍異寶,此時尹舒心裏也暗自吃驚,能用來做府門的整塊金絲楠木,抛開其本身價值連城不說,主要是有市無價。
還記得曾經宮中的婉貴妃生日,她四處想求一塊金絲楠木打間衣櫃,大小該是比這門板小上許多,當時賞銀萬兩,可求了幾月都未果,最後只好悻悻作罷,找了塊小葉紫檀替代。
若說王允家宅已算是漠北富戶,可眼前這座宅子就單看這兩扇大門,就已算得難得一見的豪奢了。
居然如此深藏不漏,尹舒輕啧了兩聲。
一歸恍若未聞,從僧袍裏取了一柄鑰匙,打開了門上的銅鎖。
“進去。”
尹舒擡腳邁入宅院,然後一歸也緊跟着走了進來,随手将門口的兩盞燈用火折點了,府內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本來在進來之前,尹舒以為就兩扇門的水準,其中必是雕梁繡柱,琉璃彩瓦,結果沒想到整個宅院竟透着十足的雅致。
暖黃的燭火下,尹舒看見所有的屋舍皆是竹青色,扇狀瓶形的窗棂上,是工藝精細的透雕。每間房檐上都有飛檐翹角,檐牙高啄,讓整個宅子在古樸中又不失恢弘的氣勢。
“這裏平日沒人,按時會有人來清掃,房子都空着,你挑一間住。”一歸說着走到堂屋前,把門口的燈燃着了。
“這是……你的宅子?”尹舒語氣裏是難以掩飾的不可置信。
“嗯。”
“你不是個佛修嗎?”
“佛修不能有宅子嗎?”
“可以倒是可以。”尹舒在四周走了走,不無感嘆道,“沒想到小師父你竟是如此深藏不漏,這宅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這就算大了?”一歸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看着下面瞠目結舌的尹舒,嘴角輕輕挑了下,那樣子好像是在嘲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孩童。
尹舒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倒也不在意,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長籲短嘆,這時眼神驀地就落在了那件堂屋窗棂的雕花上面。
那不是尋常宅子裏該有的松竹梅歲寒三友,甚至不是任何描金雕花,而是一個人的背影,看樣子是個少年。
細致的雕花描摹出少年削薄的身形,他望着遠處的層巒疊嶂,看上去竟有些莫名的悵然。
尹舒望着那窗棂,微微出了神。
他從前也見過不少佛修還有和尚,無不是披袈裟,手持念珠,嘴裏念着阿彌陀佛,平日裏高深莫測的樣子,講經說法時滔滔不絕,個個都似是能普度衆生。
可一歸從一開始就和他們不同,他是個能徒手宰狼的佛修,還在說了一句話後就吓得堂堂縣令尿了褲子,這會居然又徒手變出個堪比皇宮別院的宅子來。
盡管他穿着僧袍,和其他佛修們同在佛門,但他所作所為完全不像個佛修。
還有這窗棂上的背影。
那究竟是誰呢?
這個佛修的一切都太不尋常了。
尹舒又想起許良印得知他法號時的反應,慢慢從窗棂上挪開了視線,像在自語,又帶着嗤笑:“有趣。”
一歸皺眉:“什麽?”
“我有種感覺。”尹舒突然看向一歸,臉上神色變得有些古怪。
他下壓着眼眉,緊抿住嘴角,眉心蹙成一團,滿臉的狐疑和猜忌。
他就那麽直勾勾地看着一歸:“你在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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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尹舒:敢騙我?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