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恩公
見一歸出了門,尹舒便跟在後面也出來了。
他一路蹦蹦跳跳,那樣子就像是剛完成功課走出學堂的孩子一樣,若不是在兇案現場,恐怕還能哼出曲兒來。
一歸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沒做聲,眼神卻往他身後看去。
李師爺滿臉氣急敗壞地往出走,剛一眼瞅到他倆前後腳出來,本來還被日頭曬得打蔫兒,這下立馬就來了精神:“幹嘛幹嘛!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說着指着尹舒鼻子,“你要是不好好查案,我這就把你押回縣衙去!”
他說着就想上手推尹舒回去,但餘光瞥見站在幾步開外的一歸,突然讓他有了種如果要是上手,自己下一刻就會被卸了膀子的感覺,便立馬認慫縮回了手去。
沒想到尹舒卻答應得很是幹脆:“喲,行啊!我正有回縣衙的意思,那就一起吧?”
“什麽意思?”李師爺一愣,“才剛來,什麽都沒查,回去幹什麽!”
“我說你這個人。”尹舒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吵着要回去的是你,真要回了問為什麽的還是你!你哪只眼睛看着我什麽都沒查出來了?再說了,我去縣衙能幹什麽?當然是禀明案情啊!”
說罷他便搖搖晃晃地走到一歸身邊,一臉蕩漾:“小師父,我這會肚子都餓癟了,你要不想想看,咱們等會去吃什麽啊?”
一歸沒搭理,擡腳走到前面去了。
縣衙後堂,許良印半卧在塌上,官服大敞,肥碩而松垮的肚皮耷拉着,像肉鋪裏許久都賣不出去的一坨肥膘。
他身邊圍着幾個衣着豔麗,濃妝豔抹的女子,有的替他扇扇子,有的給他喂葡萄,還有一個依在他懷裏,舉着一柄正冒着濃霧的煙槍。
“唔……”許良印用力嘬了一口煙槍,鼓着腮,把灰白的煙氣輕輕吹在了懷中那女子臉上。
那女子用手絹掩了口鼻,嗔怪着說:“大人,你嗆到人家了。”
許良印被逗得哈哈大笑,一把将那女子摟了,作勢就要親過去。
“大人。”這時有衙役突然從門外前來,不敢擡頭去看塌上的縣令大人,只有跪着道,“李師爺他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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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許良印一怔,立馬坐起:“嗯?他們?你是說那個說要幫忙查案的也一起回來了?”
“是的大人。”
許良印立即來了精神,兩只腳慌忙去找鞋穿,又将煙槍往那女子懷裏一塞,又問來人:“這麽快!難不成是破案了?”
“小的不知。只聽見那位查案的公子說要請您過去一趟。”
等許良印穿好衣衫走到堂上的時候,就看見了這麽一副奇景:先是尹舒大喇喇地坐在縣衙堂中央的一把太師椅上,神态自若,而他旁邊站着個身材魁梧,眉若刀裁,又不茍言笑的佛修。許良印的眼神最後落在自己那張案幾邊,只見李師爺頂着一張苦瓜臉揣着袖子站在那裏,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喲,怎麽了這是?”許良印摸不清這群人情況,只好去試探李師爺。
見到許良印,李師爺簡直是喜形于色,如見親人般:“禀大人,這案子有進展了!”
“看來還得靠你李師爺出馬啊!等這案子破了一定給你請賞!”許良印扶着他的肩膀,喜笑顏開,一邊給他戴高帽,一邊在書案前坐了,看向尹舒,剛想問案子的事情,又轉而看了眼一歸,心想這怎麽又摻和進來人了,便咳了兩聲,沉了臉道,“縣衙辦案,外人回避!”
“非也非也,這位可不是外人。”尹舒沖旁邊一揮衣袖,朝着周圍衆人,認認真真道:“他可是我恩公!哎不是,你們都看着我幹嘛,既然是我恩公,那有我的地方當然就得有他,要不這案子破不了可別怪我。”
“恩公”聞言眉心不由一跳,目光在尹舒臉上劃過,見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事情理應如此一樣。
這一遭着實出乎許良印的意料,他愣了下,想出言阻止卻又急着要聽案子的事,無奈之下,也只好先聽之任之,對着一歸說:“那你不許對此案發表任何看法,也不許走漏本案風聲!”繼而轉向尹舒:“你趕緊說,有什麽進展?”
尹舒可沒他那麽着急,把腿搭在椅子一邊的把手上,晃晃悠悠:“怎麽,我們都去了這麽半天,不該先上杯茶嗎?”
許良印無奈,只好吩咐左右去備茶。。
不一會就見衙役端了茶盤,盤裏的茶盞冒着氤氲的熱氣。
不料尹舒一瞥眼,盯着盤中的那杯茶,面露不悅,伸出兩個指頭:“怎麽也得上兩杯啊,不是說了有我就得有他嗎!怎麽不給我恩公也來一杯?”
一連被叫了兩回恩公,一歸鼻子上的傷疤都動了動,看上去就好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唇角一勾,發出了一聲只有身邊人才能聽見的氣音,卻始終都沒開口否認,算是默認了這個稱呼。
在不疾不徐地連啜了三大口茶後,尹舒終于緩緩開口:“剛才在探訪了王宅之後,我現在可以證明這案子與我無關了。”
“嗯?此話怎講?”許良印早都急了,聽了這話一張肉臉上都急出了油,混着汗液,快滴下來了。
“那我要是說了,證明了我的清白,那往後辦案是不是就不用有人在後面跟着了?”說着尹舒目光看向了李師爺。
聽到這個提議,李師爺比誰都激動,他正愁怎麽把這個差事甩掉,沒想到先提出來的竟是尹舒。
“這個……”許良印有些猶豫,“這個等會再議,你先說說如何自證!”
尹舒懶洋洋道:“你沒問問你派去的那些仵作,他們是怎麽把人從房頂上弄下來的嗎?”
許良印根本沒去過現場,從事發到現在仵作們也都還沒回來過,他哪知道這個:“怎麽……怎麽弄的?”
“合力啊!”尹舒不無嘲諷道,“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啊……知道知道。”許良印不想又被戳穿一次,忙擺了擺手,“那這也不能洗脫你的嫌疑。你一個人無法将人挂上去,可……”他小眼睛一轉,又看向一歸,自作聰明地說,“你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可以是你同夥啊!”
“‘出家人不打诳語’。”一歸不知道什麽時候将脖子上的念珠取了下來,在手裏慢慢摩挲,看上去極是冷漠,“我三日之前回到普光山,諸位師弟皆可為我作證,直到今日下山,其間未去過別處。”他頓了下,又沉聲道,“我願以我師父懷清大師之命起誓。”
他一句廢話都沒有,語調沉穩,不帶任何情緒,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就見許良印的表情全程變了幾遍,聽他說到普光山幾個字時,已經要坐不住了,聽到最後一句時活像是在屁|股紮了根刺,倏地就站了起來,一臉媚笑地從書案前連滾帶爬地到了一歸面前,若不是顧及自己縣令的顏面就要跪下身去:“原來小師父您竟是懷清大師的弟子!真是失敬,失敬啊!”
漠北及其周邊地方的佛修并不少見,可普光山就那麽一座。尋常人只知那裏是佛修之地,可聽聞過懷情大名的并不多。普光山住持懷清深居簡出,不喜抛頭露面,而那些官差衙役裏鮮少為信衆,所以才會冒冒失失上山抓人。
可許良印這忙着洗脫自己,瞪着早上抓尹舒來的官差,大聲吼道:“你們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們去普光山抓人的!”
那官差連忙跪下:“大人,我們只是奉命……”
沒等他說完許良印上去就給了那官差一腳:“奉你娘的命!普光山乃佛修之地,哪來的嫌犯,我看你們真是活膩歪了,還敢去那裏抓人,驚動了佛祖你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官差連連磕頭,磕得額前烏青,又過來給一歸和尹舒賠罪:“小的錯了,小的錯了……”
“你們知不知道懷清大師是什麽人!大師慈悲為懷,樂善好施,功德無量,堪稱佛陀在世!你們還敢去他那裏抓人,真是不知好歹!”
一看許良印态度大變,李師爺也在堂上站不住了,弓着背走了下來。
許良印正愁沒有替死鬼,瞬間就把剛才說的什麽論功請賞的事情抛在了腦後,抓住他兜頭就罵:“你是不是知道他們去普光山抓人,為何不告訴我!”
“我……”李師爺想說我一個師爺,哪裏會管什麽抓人的事情,但論官職,他總還是矮許良印一頭,這會只好低頭認錯。
“還不快給小師父跪下!”許良印勒令道。
李師爺沒想到忙乎了大半日,這會居然又要挨罵又要下跪,一張臉更苦了。
一會兒的功夫,剛還在尹舒和一歸面前吆五喝六的幾個人便跪倒了一片,而這居然只是因為一歸的一句話而已。
而一歸說完剛才那些,便抿起了唇,直挺挺地站在那裏,根本沒去看地上那些人,臉上表情極是漠然,仿佛與整件事毫無幹系一般。
“來人!還愣着幹嘛!”許良印招呼道,“快給小師父拿椅子來啊!”
說完許良印似乎還嫌不夠,幹脆站起來,把自己書案後面那把內鑲了金絲楠木的鹿角椅搬了下來:“您請坐!”
可一歸連正眼都不瞧上一下,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來:“不必。”
“啊是是,小師父佛門中人,哪能随便落座,髒了法衣。”許良印還在點頭哈腰,用袍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油汗,看着一歸臉色,半天又怯怯道,“還敢問小師父法號?”
“一歸。”
話音未落,尹舒眼睜睜看見許良印聽見那兩個字的時候,兩腿一彎直直跪了下去,發出了通的一聲悶響,聽起來就痛得慌。
“原來是一歸師父大駕親臨,幸會幸會,下官有失遠迎,還請一歸師父海涵!”許良印邊說着,擡手招呼衙役,“還不快把我存的那餅陳年普洱沏了端過來!”
尹舒看着眼前這架勢,一個上杆子舔,另一個看都不看,不免覺得好笑,便适時插話道:“那許縣令,這下我算是清白了嗎?”
“清白清白!”許良印轉向他,連連道,“公子是一歸師父的朋友,又自願幫助縣衙查驗真兇,實乃行善積福之舉。是我許某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二位,還請大人大量,莫要怪罪下官。還不知如何稱呼公子?”
“敝人以尹為姓。”尹舒起身,伸了個懶腰,“那既然我已清白,不如今日就到這裏,明日再接着查?”說罷就看着許良印,一擡眼,“如何啊?”
許良印這會恨不得找臺轎子送兩人出門,忙不疊道:“好的好的。”走了兩步似乎又有些不放心,怯怯地說,“那尹公子之前答應的查案……還……繼續嗎?”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小心翼翼,尹舒聽得好笑,回身挑眉道:“嗯?我有說不查了嗎?”
“那就好那就好。”許良印重新在臉上堆滿了谄媚,“這案子可就有勞尹公子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吩咐下官便是。”
尹舒擡眼看了眼一副身邊事不關己樣子的一歸,然後對許良印道:“那既然如此,以後李師爺就不必跟着了吧?另外,我以後都要和恩公一起查案。”
這會不管尹舒說什麽,許良印全都滿口應下,一路哈腰把兩人送出了縣衙。
“就送到這兒吧。”尹舒轉身,差點撞上低頭走路的許良印,“你不必跟了,我們要一同回去休息了。”
說罷兩人便一前一後翻身上了馬。
許良印立即止了腳步,在原地愣怔半天,才反應過來最後這句話怎麽聽上去十分古怪,直到看着二人騎馬遠去,才終于松了口氣,自己嘟囔着:“嗨,人家可是個佛修,瞎想什麽呢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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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許良印(淩亂中):難道是我格局打得不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