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所有目光都齊聚向女孩屈膝而坐的那雙腿,瞪大了眼反複打量,似乎想研究出那腿有什麽毛病。
只有唐遠一瞬便反應過來。
剛剛車急剎時他晃了一下,腳尖不小心碰到女孩右側的小腿。現在回想,确實不像碰上了一般人的肢體,觸感是硬的。難怪女孩接受他道歉時眼神飄忽,表情尴尬。
可若不是她親口說出來,恐怕沒人會發現她與常人有什麽不一樣。
那條 “不一樣” 的腿被掩在黑色休閑褲寬大的褲管下,腳上套着運動鞋,與女孩慘白的神情融進同一具軀體。
“小姑娘你別胡說啊,我親眼看着你上車的,根本沒見你腿腳有問題,你不想讓座也沒必要扯這種謊騙人。”
人群中傳來質疑聲,唐遠沒有看清是誰說的,只從聲音聽出就是方才責怪女孩那群人之一。
有人跟着起哄:“你腿有什麽問題?我看你走路好好的。”
“就是啊,都沒見你瘸,我可是跟在你後面上得車。”
“可不能為了撒謊說這種話,得呸一呸。”
旁觀的人你一言我一語,他們自诩看清了本質,維護了正義,急不可待地出言聲讨。
女孩受不了被人這樣咄咄逼問,對着衆人豁出去道:“我右腿是假肢,我沒騙你們,誰會好好的說自己殘疾。”
這時,起先叫她讓座的中年女人不耐煩地開了口:“得得得,不讓座就不讓嘛,也不是非要坐你的位置,我說我爸腿腳不好你就說自己也瘸,還假肢,可真能扯,有本事你褲子掀開給我們看看。”
她丈夫也冷哼着附和:“可不,說半天也沒見你展示一下。”
中年女人:“就是,看一眼大家就都清楚了。”
車廂裏一陣竊竊,有人信了,唏噓地噤了聲,有人仍是不信,相互交頭耳語。司機恢複了他目視前方開車兩耳不聞身後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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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遠以為,女孩既已說明了自身情況,大家驚訝過後便會表示理解,車上會回歸到原來的秩序。誰想到這對夫妻仍舊喋喋不休,還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引得周圍人明着暗着将視線落在女孩的右腿上,似乎也想等個什麽結果。
女孩極力回避着那些要将她盯穿的視線,攥着褲管,低着頭,無助地如經受一場當衆處刑。
唐遠看不過眼,松開拉着的把手,側身上前擋住女孩,将衆人探究的目光隔絕,忿忿地對挑事的中年女人說:” 她都說了她腿不方便,你們也說了不是非要坐她的位置,那事情不就過去了嗎?為什麽非要揪着不放?憑什麽還要人家給你們看她的腿?“
他視線掃過那中年女人,又掃過她丈夫,可恨自己從小就不會罵髒話。
那男的被人當衆指責,覺得丢了面子,拔高聲調朝唐遠怒道:“我們和她說話關你什麽事?”
唐遠忍無可忍,身子又直了直,“那你們沒有座位又關她什麽事?整個車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坐着嗎?你們怎麽不去問其他人,去問那邊那幾個玩手機的大哥。還不是柿子撿軟的捏,看她一個小姑娘臉皮薄好欺負!”
那男的被人戳中心思惱羞成怒,當即使力狠推了唐遠一把。身後本就瑟縮的女孩無處可躲,直接被唐遠側偏的半個身子撞了頭。
年關歲末,元旦當天,唐遠因 “打架鬥毆” 在派出所度過了新一年的第一個下午。
但如果事情重來,他仍然會做同樣的事。
不知在拘留室枯坐了多久,唐遠終于等到有人開門,告訴他可以走了。
出門便見桑青時陰沉着臉,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他。
連 “打架鬥毆” 都不怕的唐遠此時被桑青時這一個眼神吓得腿軟,心中無比悵然,沒後悔和人打架,卻後悔起讓桑青時來撈他。
可若他叫不來個合适的人,民警就要通知他的學校,心急之下只好把桑青時的手機號報上去,在心裏祈禱桑青時不會見死不救。
桑青時不說話,唐遠便也不敢出聲,領了個眼神便低着頭上了他的車。
唐遠方向感很好,看不出桑青時的車要往哪開,但看出總歸不是回自家的路,側身忐忑地小聲喚他:“桑先生。”
周圍車多,還有行人橫穿馬路,桑青時專注路況,目不斜視,“你嘴角破了,上了藥再說話。”
唐遠便安安靜靜地坐了回去。
阿姨打來電話,問桑青時要不要做他和唐遠的晚飯,手機連着車載音箱,唐遠也聽見了。他緊張地偷瞟桑青時,焦慮地等待宣判。
怕桑青時又說他品行不端,教壞小葉子,要撤銷他探視權什麽的。
幸而桑青時沒有,只和阿姨說了個大概回家的時間,而後先帶唐遠去了醫院。
冬天衣服穿得多,唐遠還手後又很快被拉開,身上幾乎沒什麽傷。眉尾一處挫傷是那男的打的,擦了點藥,嘴角傷是那女的用指甲劃的,醫生給做了簡單包紮。
等到桑青時家已經快要六點,桑葉一見唐遠就放下手裏的玩具,踩着小拖鞋噠噠噠地跑過來。
“小湯圓,你怎麽這麽晚才來?你的臉怎麽了?” 桑葉伸手去夠唐遠臉上的紗布,可是個子太小,還差了好一截。
唐遠心虛地瞥了眼桑青時,彎下腰給桑葉看傷口,“我騎車摔了一跤,不過傷得不嚴重,你看看。”
桑青時沒有拆穿他,看了眼腕表,跟桑葉和阿姨說了一聲便顧自進了偏廳,不一會兒裏面傳來他和助理通電話的聲音。唐遠猜想他大概是占用了桑青時工作的時間。
“小葉子給湯圓呼呼。” 桑葉鼓起小嘴給唐遠吹傷口,口裏不停念叨着 “痛痛飛飛。”
阿姨穿着圍裙出來,見他臉上的傷也訝異,“小遠,你臉怎麽受傷了?”
“騎車摔了。” 唐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剛從醫院回來。”
這個理由其實是桑青時幫他編的。
阿姨見他能走能動,就臉上挂了點彩,放下心來,“哦,難怪這麽晚才來,小葉子念叨了你一下午。”
說着又看了眼牆上的挂鐘,朝廚房邊走邊道:“桑先生說他有事要忙,叫我們先吃飯,還有個湯馬上就好了,你和小葉子先去洗手。”
桑青時的确有事忙,一直到他們晚飯吃完都沒從偏廳出來。
忙點好,忙點就沒空罵他了,唐遠心存僥幸地想。最好能忙到他回家以後。
不巧沒能實現。
桑葉正在吃飯後水果,見桑青時來趕忙跳下他的兒童餐椅,跑到他腳邊。他個子太小,桑青時又太高,他可以抱到唐遠的腰,卻只能抱住桑青時的大腿。
“青時哥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桑青時不反感小葉子對自己親昵,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頭,“什麽事?”
基本上只要是桑葉請求的事,桑青時不能說件件都答應,但一定會認真考慮。他雖然不懂怎麽帶小孩,但願意同小孩講道理,也有十足耐心。
“今晚可不可以讓湯圓在我們家睡?” 桑葉滿臉期待,奶聲奶氣地問,“八點我就要洗澡上床了,可是湯圓才剛來,我舍不得他走,想讓他給我講故事。”
唐遠被安排了個出奇不意,錯愕地看向桑青時。
桑青時原本看着桑葉,聽見這話便與唐遠對視了一眼,又轉回視線:“好,湯圓可以留下來。”
自從姐姐姐夫過世以後,桑葉就變得極度缺乏安全感,也特別粘人,唐遠根本做不到當面拒絕他。
完了完了完了,要挨罵了,唐遠心下惶然。
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唐遠給桑葉念了幾頁故事書,把他哄睡着,便蹑手蹑腳關上門出去。
他踩着拖鞋,把腳步放得很輕,游魂一樣地在走廊裏徘徊,一來是緊張,二來是不知道桑青時是在卧室還是書房。
“你站在我門口幹什麽?”
身後乍然傳來熟悉的低沉嗓音,吓得唐遠幾乎是彈跳着轉身。“桑、桑先生。”
桑青時剛忙完被唐遠的事拖了一下午的工作,見唐遠這副樣子,不禁細微地皺了下眉,檢讨自己是不是給這小孩兒留下了什麽心理陰影,導致他一見自己就結巴。
唐遠見桑青時直直走向自己,擡手把房門一開,對着自己說:“進來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
其實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唐遠都和民警解釋過,桑青時也大致聽了轉述。
房間裏開着兩盞落地燈,照下幾縷光線在深灰色的床和茶色的地板上,不明不暗,卻沒有任何溫馨的氣息。可出于某種原因,唐遠一進來就覺得臉熱,眼睛看燈看牆看窗簾,就是不敢往最顯眼的床上看。
“我今天接到警察電話的時候還以為遇上詐騙的了。” 桑青時幾步走到床邊,将腕表摘了放在床頭上,又解開一顆襯衫扣子,松了松領口。“我記得我才從夜總會把你領出來過,這回升級成派出所了。從違背公序良俗轉成危害社會治安了,有你的啊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