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瑞進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被桑青時仗勢欺淩飽受摧殘的唐遠,那個罪魁禍首不在,大概欺負完人就走了。
是桑青時委托他來的。陳瑞推了推金絲邊眼鏡,心情複雜,名為 “良心” 的胸口某處略略有些不适。
唐遠聽到有人來,擡眼一看是他,立刻全身肌肉繃起,滿眼戒備地站起來,“你來幹什麽?”
他來助纣為虐的。
陳瑞在心裏暗叫一聲 “造孽”,當下便決定要換一種方式解決今天的事,或許也能殊途同歸。他壓下身為一個名律的專業氣勢,扯出一抹善意的笑,關心地問:“你身體好點沒?”
“不勞你惦記。” 唐遠知道他是受誰指使來的,此刻就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兔子,尖牙對着所有意圖傷害自己的人。
陳瑞早料到這趟得受這冷眼,也沒在意,摸了摸鼻子致歉道:“我昨天告訴桑青時的時候沒想那麽多,就是看你喝太多了怕你出事,算我多嘴了。”
今早桑青時電話裏問他 “從事特殊職業” 夠不夠滿足被撤銷探視兒童的條件時,他就知道自己這是好心辦了錯事。
活用證據巧辭能辯是他的專長,而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是名利場上桑青時的一貫作風。像唐遠這種一沒背景二沒錢的小男生,甚至沒有家人可以幫一把,根本只能任桑青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地擺布。
唐遠怒視他一眼,遂又垂下眸子,不說信了還是沒信。
桑青時要他以律師的身份來威懾唐遠,逼唐遠就範把夜場的工作辭了。好在桑青時也沒有太過喪心病狂,只是想吓唬他,沒打算來真的。
唐遠不知內情,胡亂抹了兩把眼淚,吸着鼻子問陳瑞:“我是不是真的會被撤銷探視權?”
陳瑞哎了聲,“是有這個可能。”
這件事從民法的角度講,若能成功取證,兒童的監護人是有極大勝算的。畢竟唐遠只是桑葉的舅舅,不屬于直系親屬。說嚴重點,要是桑青時以安全隐患為由向法院請求兒童保護令,禁止唐遠在桑葉生活範圍的一定距離內出現都是行得通的,只要用對手段。
陳瑞并沒有撒謊。
“但這其實不算最壞的情況。” 陳瑞牙一咬心一橫,将私人情緒暫時抛到一旁,“如果桑青時有心不讓你見外甥,只要把孩子藏起來就行了,換一個城市,或者幹脆送出國到桑老爺子那去,以你的情況你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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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遠沒接話,可臉色白得像紙,比方才更難看了。
“你不如就聽桑青時的把那破工作辭了,本來也不适合你。” 陳瑞直指症結,而後從公文包裏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要不是看在這份東西,他說什麽也不能幫桑青時幹這缺德事。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桑青時早叫我準備過一份借款協議,我今天正好帶來了。” 他迎着唐遠詫異的目光,攤開那幾張紙,用簽字筆将債權人,債務人,涉及金額和桑青時本人的簽字指給唐遠看。
确認唐遠看完,陳瑞又将協議往後翻一頁,細致的解釋:“這後面還有一些附加內容,大致就是說這筆錢你只能用于還你姐姐留下那間房子的貸款,不能另作他用。等你畢業工作後按月還款,每月還你薪水的百分之三十,直到還清,利息就按銀行活期儲蓄的來。還有,如果你任何時候賣掉了這套房子,就必須一次性還清這筆借款。但房子的增值部分歸你所有,桑先生只需要拿回本金和利息。”
唐遠沒想到,這是一份無論怎麽看都全然對自己有利的借款協議,基本可以算是資助了,足以幫他度過現有的難關。
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況且他和桑青時除了小葉子這層關系,根本非親非故,連交情都談不上。
唐遠不願意接受,将協議推回去,“我不用他借我錢。”
陳瑞早有準備,甩出桑青時事先給他的說辭:“這錢不是桑青時借給你的,而是桑家借給桑南的。只不過現在桑南不在了,你在替他還房貸,才落到你頭上來。”
“所以你不用有什麽心理負擔,你姐夫本來就是桑家的人,雖然他身份……” 死者為大,陳瑞話說到一半又收回去,“只要桑老爺子還在一天,這點錢還是可以替他小兒子出的。桑南年輕,沒什麽資産,給他小孩兒呢就留下這麽一套房子,你說要是因為你硬逞強,最後因為供不起讓銀行收回去了,以後怎麽跟孩子解釋?”
唐遠聽到這,眼神裏透出一絲游移,顯然已經被繞進去了。
陳瑞趁熱打鐵,把協議往他手裏一塞,循循誘導:“桑家是什麽財力,抖幾根毛下來都夠你過冬的了,不用跟他們客氣。”
唐遠還在猶豫,拿起協議翻了翻,一共只有三頁紙,寫的東西陳瑞都已經告訴他了。
眼看着鄰門一腳,陳瑞适時端出小桑葉,苦口婆心壓低了聲音勸:“桑青時那人不好惹,別跟他對着幹,就當為了你那小外甥。”
唐遠皺眉,焦燥地撓了撓後腦勺,拿起筆三兩下把字簽了。
陳瑞整理好公文包,臨走時腳步幾次停頓,最後還是回頭對唐遠說:“他這人作事就是這種風格,看着挺絕的,但其實對你不壞。”
在他眼裏,桑青時絕不是那種會跟誰交淺言深的人,卻硬要管這種狗拿耗子的閑事,一定是對唐遠動了恻隐之心,只是用錯了方式。
唐遠獨自消化了好一會兒陳瑞的話。
他的确搞不清桑青時是個什麽樣的人。
起先他強橫地搶走小葉子的撫養權,昨晚是不分青紅皂白羞辱了自己一番,今早又威脅自己辭掉工作,大概是個不在意別人感受也沒有同理心的人。
可這種人怎麽還會因為天晚叮囑自己留宿他家,因為自己住院留下來陪夜,知道自己營養不良還特地買了早餐,甚至毫無所圖地借他錢。
桑青時是個什麽樣的人?這成了之後好些天唐遠每晚翻來覆去苦思冥想也想不通的大問題。
沒有了巨額房貸的壓力,唐遠的生活一下便從深淵回到了地平面。白天上課,下午打工,晚上接一兩個小時的家教,若還有閑暇就去打點按日結錢的工,像是穿公仔服發傳單,在電影院門口賣玫瑰花之類的。雖然經濟上依舊捉襟見肘,至少有了足夠的睡眠和學習時間。
每個周六是固定要去看小葉子的日子,今天正好趕上元旦,打工的餐廳休業一天,唐遠難得有了一整天空閑。他特地早起烤了一盤餅幹,用透明的小袋子包裝好,封口拿絲帶紮了蝴蝶結,收進背包裏出了門。
許是過節出門玩的人多,公車比往常還要擠,唐遠拉着扶手站在靠近車門的位置,插着耳機聽英語單詞。
公車猛地一個晃動,全車的人都跟着腳下不穩,裏倒歪斜。唐遠不小心踢到了坐在他面前座位上那個女孩的腿,趕忙道了歉。門開了又關,後面沒人下車,前面又擠上來幾個。唐遠只偏頭掃了一眼,沒有留意。
“小姑娘,你給我爸讓個座呗,我爸歲數大了腿腳不好。” 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在唐遠身側響起。
唐遠聞聲轉過頭,見是一個對中年夫妻扶着一個老人家,正對他不小心踢到的那個女孩說話。
女孩怯怯地擡頭,神情很不自然,看起來像是鼓了極大的勇氣拒絕道:“不好意思阿姨,我身體不太舒服。能讓爺爺坐別的位置嗎?”
一旁女人的丈夫不滿道:“這哪有別的位置,都坐滿了你沒看見嗎?”
被扶着的老人伸手去拉兒子,壓着聲音勸道:“算了,我站一會兒沒事兒。”
女孩垂下眼,沒再說話,把臉埋進了胸前抱着的背包裏。
中年女人很是看不慣小年輕不給老人讓座,故意擡高聲調讓四周人的都聽見,“哎,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點尊老愛幼的美德都沒有。”
女孩兩手勒緊胸前的書包,将頭埋得更低了。
公車又是一個猛烈搖晃,中年夫妻和老人同時腳下一個趔趄。
有同車的乘客看不過眼,不知是哪個帶的頭,開始竊竊聲讨起女孩不讓座的行為來。
“怎麽這樣啊?年紀輕輕站一會兒能累死。”
“就是啊,讓個座能怎麽樣。”
“老人站着,她坐着,坐得住嗎還?”
指責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由四周紛紛傳來,明着是要讓女孩難堪。
唐遠就站在女孩旁邊,低頭便能看清她發頂的距離,也并不能認同她的作法。但見她用背包遮臉,頭都不敢擡的局促,心想她或許真的有什麽難處。
這時一個厚重男音由公車前端傳來,音量很高,帶着明顯不悅。是公車司機聽見了身後的動靜,出聲催促:“小姑娘,你快起來給老人讓個座,老師和家長都是怎麽教你的?”
車內靜了幾秒,所有人都看向了女孩的位置。少數人義憤填膺,多數人只是看戲。
女孩默了一陣,才在衆人的注視下擡起頭來,艱難地對着司機的背影說:“司機師傅,我腿殘疾,我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