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唐遠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上次桑青時在夜總會罵他的事,他過後想一想就回過味兒來了。如果桑青時有心和他過不去,只要放任他爛在那種地方就好,何必三更半夜來找他,出錢費力地幫他。
以前姐姐老是說他沒長大,他不服,父母雙亡在福利院長大的人怎麽可能不比同齡人成熟,現在想來或許是指他老是慢半拍的腦子,和後知後覺的是非觀。
可桑青時罵人也太難聽了,刻薄還兇。
但此時的桑青時不兇。他外套脫在樓下,只穿了一件襯衫,沒系領帶,扯松領子卷着袖口,帶着完美融入夜晚的放松與慵懶。暖色燈光淡化了他眉眼的銳利,柔和了他因為身高卓群顯得過于威嚴的氣場。
唐遠也好想長他這麽高,衣服架子一樣,西裝穿不整齊都這麽性感。
他竟然覺得一個男人性感。唐遠收回視線,咽了咽口水,調整好表情,鼓起勇氣道:“對不起桑先生,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桑青時定定注視着他。
唐遠試探着為自己申辯,“桑先生,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今天真的不是故意和人打架。”
見桑青時沒有勃然大怒的跡象,才敢繼續往下說:“我是看不慣他們欺負那個女生,也是他們先動得手,我就還了那男的幾下,沒打那女的。”
桑青時瞥了眼唐遠嘴角的紗布,挑了挑眉,“原來不是見義勇為,是英雄救美。”
“那女孩是殘疾人,右腿是假肢,剛剛在派出所你有見到嗎?” 唐遠像一個被同學冤枉了的小學生,急着跟家長老師證明自己的清白。
桑青時的确見到了,瘦瘦小小的一個女孩子,走路稍微有點慢,但單從外表的确看不出殘疾。民警說那女孩要等唐遠被人接走才肯離開,見到他立刻沖過來道歉,說都怪自己出門忘帶殘疾人證才搞出這種麻煩。
“我問你一個問題。” 桑青時緩緩開口,“她說她右腿是假肢,別人不相信,你相信了,并且替她出頭,是這樣嗎?”
唐遠連忙解釋:“我就站她旁邊,車晃的時候不小心踢到一下她的腿,真的不是踢到肉的感覺。”
桑青時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那女孩沒帶殘疾人症,也不肯給別人看她的腿,他以為唐遠只是聽人家一說就輕信了。原本打算就這點教育一下他,但想到每次的不歡而散,加上陳瑞也說對唐遠不能像對生意場上的人那麽強硬,還沒想好怎麽開口。
Advertisement
既然事出有因,桑青時也就不再提,換了個角度拆分這件事,“你知道的內情別人不知道,在證明不了那是事實的情況下,你為什麽還要強出這個頭?”
“怎麽證明?為什麽要向他們證明?” 唐遠的情緒一下激動起來,揚起臉對着桑青時,一雙水亮的杏眼蒙了層薄怒,帶着少年人的血氣與倔強,“叫她把褲子掀起來嗎?憑什麽?你覺得有多少人是真的在意真相,多少人只不過就是好奇想看看假肢長什麽樣?”
桑青時在那一刻愣住了,為唐遠那不講道理,孤勇而無畏的正義感。
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難講對錯,連陳瑞那樣凡事最講證據的律師都曾因道義與法典的相悖有過掙紮,他桑青時一個玩弄權錢利欲的商人又何來立場去評判唐遠的對錯。
他放低了聲音安撫唐遠:“你別激動,好好說,我聽得進去。”
“她走路的樣子你應該見過,看起來和健全人沒什麽差別。那一定是戴着假肢練習過很長時間的,就是為了讓自己活得跟普通人一樣,那兩個人沒資格要求她把殘缺展露給別人看。”
唐遠一口氣說完便覺得胸腔裏一團火氣散去,舒服了很多。他小心翼翼偷眼看桑青時,不安道:“桑先生,你不罵我嗎?”
桑青時抿唇,反問:“你覺得我會因為這件事罵你?”
唐遠老實道:“嗯。”
桑青時失笑,拍了拍唐遠的肩膀說:“走吧,下樓陪我吃飯。”
唐遠先前還很不畏 “強權惡勢”,直抒胸意,這會兒見桑青時這個反應反倒慫了,茫然地跟着他亦步亦趨下了樓。
阿姨說今天過節,正好自己也來,便多準備了幾個菜,見桑青時要忙工作,特地分出一些單獨給他留着。
唐遠殷勤地指着盤子說:“要不要我幫你熱熱?”
桑青時嘴角扯出一個笑:“微波爐就行。”
說着從櫃櫥裏拿餐具,“要跟我一起再吃點嗎?”
唐遠搖頭,“不了,我剛才吃太飽了。”
桑青時轉身去開冰箱:“喝什麽?牛奶,酸奶,巧克力奶,蘋果汁?”
唐遠愣了愣,覺得場景似曾相識,“牛奶吧。”
桑青時吃飯的樣子遠比他平日給人的感覺要斯文,一看便是自小家教良好且嚴格,忽地也讓唐遠想到了自己的小時候。
他坐在桑青時對面,手裏捧着一杯熱牛奶,将杯子轉了轉,有圖案的那邊對着自己,心想這一定是小葉子的水杯。他盯着上面的藍色小海豚說:“桑先生,你知道吧,我是在福利院長大的。”
桑青時拿筷子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滞,擡頭看了眼唐遠,“嗯,知道。”
“福利院裏像我這樣健全的孩子不多。” 唐遠平靜地說。
這點桑青時沒有想到,唐遠從他的神情裏看得出來。
“你們肯定以為福利院就像電影裏演的那種孤兒院,裏面住的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排着隊等着被人挑中領養,對吧。”
桑青時沒作聲,算是默認。
唐遠搖搖頭,接着說:“其實不是的。那裏的孩子大多數都是被父母遺棄的,也很難有機會被人領養,因為身體不健全。”
桑青時已經吃好了,抽了張紙巾整理了一下,眼神便沒再從唐遠臉上移開。
“有肢體不全的,先天的和意外導致的都有,缺一兩根手指算是最輕的。還有腦癱患兒和生了病的,有些只有頭能動,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得都靠人照顧。”
唐遠掰着手,一一盤點,“盲人,聾啞人,還有唐氏綜合症你知道是什麽嗎?”
桑青時點頭,不了解,但聽說過。
“還有一種是精神殘疾的,比方說自閉症,精神分裂,他們是單獨住在一個樓層的,因為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還有攻擊性,照顧他們的護工經常被咬傷。”
桑青時見他神色凝重,轉了個話題:“聽小葉子說,你在福利院有一個初戀,長頭發大眼睛的姑娘。”
唐遠錯愕,臊得一下從脖子紅到耳朵尖,不好意思地擺手:“不是初戀,我就是挺喜歡她的。她是個聾人,能簡單的發音,會比手語,還會叫我的名字。後來被一對當老師的夫妻領養走了,很幸運。”
唐遠眼中露出發自真心替她高興的光彩。
“你看到今天那個女孩,就想到了這些童年的夥伴嗎?” 隔了幾秒,桑青時問。
唐遠咬了咬下唇,聲音很輕:“嗯。”
“我不會因為今天的事罵你。” 桑青時給出了結論,迎着唐遠晶亮的眸子,嚴肅而認真地說:“但我希望你下次遇到事,要在保護好自己的前提下幫助別人。能不動手盡量不要動手,動了手要盡量保證自己不吃虧,緊急的情況直接報警,拿不準的可以打電話問陳瑞,就說我叫你問的。”
他頓了頓,又說:“或者要是覺得處理不了,就直接打給我。”
桑青時不輕易對人許諾,這輩子都沒對誰講過 “你有事就找我” 這種話,唐遠是第一個。
他發自內心地想要去保護唐遠的那份少年血熱。
唐遠怔然,心髒怦怦亂跳,卻好像不止是因為躲過了一頓罵而後怕。
他整日的委屈蕩然無存,反倒覺得身心都輕飄飄的。不管怎麽說,桑青時對他的影響力還是蠻大的。
“對了,” 他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忽地站起身,朝四處東張西望,“我的包呢?”
桑青時一臉莫名地看着他跑出飯廳不知道去了哪裏,不一會兒又拎着包蹬蹬蹬地跑回來。
“還好還好,沒有碎。” 唐遠把包放在椅子上,拉開拉鏈朝裏面翻了翻,拎出一包紮着淺藍色蝴蝶結的小袋子。
“這是什麽?” 桑青時見唐遠把那小袋子遞到自己面前。
“給你和徐阿姨,還有小葉子準備的元旦禮物,我都忘記了,他們兩個的只能明早再給了。” 唐遠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唐遠見桑青時不接,催促着又往前推了推,“我親手做的,你嘗嘗看。”
桑青時隔着半透明的包裝袋認出那是一包手工曲奇餅幹,每一塊都像一朵淺黃色的小花。
“小葉子在長牙,我沒有放很多糖,但我覺得味道還不錯的。”
桑青時不吃零食,更別說甜食,但他在唐遠期待的注視下扯開了蝴蝶結,拿了一塊放進嘴裏。
确實不錯,帶着濃郁的奶香和絲絲縷縷并不膩人的甜味。
大概是那種無論浸在什麽樣的苦裏面,都不會被掩去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