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探傷病偶見蘅蕪淚
金钏兒投井之後,太太百般地懊悔彌補,又是賞銀子,又是賞裝裹衣裳,還請了幾衆僧人為她念經超度。就在傳言漸漸平息的時候,消息不知怎麽就傳到了賈政耳朵裏,結果賈政把寶玉打了個半死,連老太太都驚動了,阖家不安。
等賈琮聽到這個消息,已經打完了,老太太親自将賈政排揎了一頓,把寶玉接回園裏,請太醫包紮傷口,調理傷情。賈琮連忙換衣裳進園裏去看望哥哥,見怡紅院裏滿滿的都是人,花紅柳綠的,看來每次寶玉挨打都是大事兒。他正自嘲地一笑,卻見自己的叔叔賈政垂頭喪氣地走出來,臉上尚有淚痕,定是被賈母給攆出來的,賈琮恐彼此不便,便退到旁邊,等賈政去了方才進了寶玉屋裏。
此時賈母、大太太、二太太、薛姨媽連同衆姐妹并李氏、鳳姐等人團團圍着寶玉,針插不進,想來也沒人注意自己是否來探過病,便逡巡了片刻,退了出來。在門口看到把着門框向裏面張望的賈環,一臉的幸災樂禍,賈琮笑道:“好你個環哥兒,在這裏顯眼兒,小心老太太找你撒氣——這兩日還不夾着尾巴做人呢!”賈環吐吐舌頭,一溜煙兒地跑了。
過後幾日,賈琮便天天放學後進園來看望寶玉——倘若不來恐怕賈母知道不依。這一日午後,他又來怡紅院,進了屋看到薛家的大姑娘寶釵正坐在寶玉床前說話,見一向端莊的寶釵面色微紅,低頭撫弄衣帶,賈琮心裏面詫異,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然而也不好退出去,只得裝作沒事人一般過來向寶玉問好,寶玉便招呼他坐了,又說:“大天暑熱的,你也不必每日進來,何況我已經好了。”賈琮只答應着,襲人便送上茶來,又端來點心,請寶釵和賈琮品嘗,賈琮見那點心雪團一般,裹着極細的糯米粉,只有拇指大小,餡心透出一點紅暈,不像食物,倒像是藝術品,真讓人舍不得下嘴。當下也不客氣,便一個接一個慢慢吃起來。
寶釵與賈琮并無可談之語,加之她的心思也正全在寶玉身上,喝了一口茶,恢複了常态,便與襲人說話兒。只聽她問道:“真是萬料不到的事情,好好地就挨了這樣一頓打。不是說寶兄弟近來讀書很是上進的嗎?姨丈是為什麽打他的?”那襲人是一心維護寶玉的,便嘆道:“左不過還是那些事兒,我們這個牛心的小爺是再不聽勸的,終于吃了虧才罷——我打發茗煙去打聽的,說是一件為了金钏兒的事兒,是環哥兒說給老爺的,還有一件為那個琪官,人家忠順王府的人找上門來的。”
寶釵嘆道:“寶兄弟也是失于計較,怎可與那樣的低賤之人來往?”寶玉不愛聽她如此說蔣玉菡,便道:“其實只是萍水之交,若不是薛大哥把他送我紅汗巾子的事兒說出去,王府的人哪裏會找來……”一語未了,他已經知道自己造次了,唯恐寶釵沉心,連忙彌縫:“其實也不定是薛大哥哥說的……”
寶釵漲紅了臉,聽說原來是自己的哥哥害得寶玉挨打,心中如亂麻一般。自從她母親跟她說過與王夫人的打算,想将她配與寶玉之後,她自然在寶玉身上就留了心,在賈府衆人面前不肯有一絲的錯處,偏偏自己的親哥哥如此不争氣。寶釵這樣的想法,寶玉自然是體會不出來的,他只見寶釵眼圈紅了,以為是自己說話不留神得罪了她,禁不住仰起身子來想要解釋,卻扯動了傷口,便“哎呦”一聲又趴下了。
襲人連忙過去看視,寶釵坐不住便起身出去了,襲人都顧不上去送送。賈琮只低頭吃點心,聽熱鬧,心裏明鏡兒似的。這裏襲人便埋怨寶玉:“二爺也是的,怎當着寶姑娘的面就說出薛大爺來?再說你們一起吃酒的人多了,怎知就是薛大爺?”寶玉卻嘆道:“你不知道,那日卻是只有薛大哥一人看到了……”
他不再多說,卻跟賈琮閑聊起了逛琉璃廠的事兒,說哪家的書畫是一流,哪家的扇面有真跡,末了又托他替自己稍幾樣玩意兒回來。賈琮便知道是黛玉要的,因寶玉這些日子都出不了門,只好假賈琮之手,連忙答應着出來。本想出園去的,走到半路又想起前日迎春跟他說,三姑娘探春想找他買東西,自己恰好想跟擅長書法的探春借幾本字帖看看,便又轉身往秋爽齋這邊來。
誰知他剛走到沁芳橋一帶,遠遠就看到寶釵立于花陰下拭淚,便悄悄避開,繞道去了秋爽齋,還未進院門,就聽到裏面賈環的聲音在嚷嚷:“有了好事不問我,偏偏這樣的埋汰事兒便都想起我來了。”探春氣惱說道:“你裝什麽憨!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你還賴嗎?”賈環臉紅脖子粗地沖出來,一邊走一邊說:“人人說我殺了人,你也信嗎?分明是沒的獻殷勤,又拿我作伐了。放心,我不連累你!”賈環沒有看見賈琮,便直着脖子一溜煙走了,院裏傳來探春嘤嘤的哭聲和丫鬟婆子的勸解聲。賈琮心想,這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沒有一個是如意的,自己就不要去讨人嫌了,便又一聲不吭地溜走了。
表面上,寶玉挨打的事兒也就塵埃落定,賈琮倒還跟着吃了好幾頓家常吃不到的細菜,尤其是那小荷葉小蓮蓬的湯分外美味。然而為着寶玉挨打之事,先後已經有賈政、賈環、賈琏、賈蓉等挨了老太太的痛罵,至于薛姨媽和寶釵,雖然老太太和太太都未曾說什麽,也是灰頭土臉,有些讪讪的。
賈琮唯恐引火燒身,這些日子便不去園裏,與賈環也玩兒得少了。他從目前的情況看來,在釵黛之争中,因為賈母的支持,黛玉是占盡優勢,自己反正也是出不了什麽力的,倒是盡快學成八股,考取功名才是正經。
這個世界的讀書人,一筆好字是必須的,所以賈琮近來每日都要寫一百大字,兩千小楷,早晚總有兩個時辰的時間在練字,惹得他房裏的丫鬟婆子私下裏議論,琮哥兒這是要去考狀元了。
在寫了一陣子“九成宮”、“圭峰碑”和“多寶塔”之後,賈琮漸漸地識得了字中的三昧,看到一幅字,也能說出個好壞來了,于是如今開始臨帖“張猛龍”。迎春送了他一塊小小的深紫色的端硯,帶着活眼兒的,很是聚墨,原來那副“戲墨齋”的匾額早已讓人給摘下來了,那樣的字哪裏還好意思擺在外面呢?
因為前些日子賈代儒中了暑,家塾中散漫了幾日,近日天氣轉涼,代儒也健旺起來,催促學生們習字讀書比先前緊了好些,賈琮日日用功,四書已經學到了最後一本《孟子》,只是詩詞上先生對他的評價依舊是“中平”。好在寶玉請了病假,學裏倒是沒有人能把他給比下去了,代儒對他也就更多了些鐘愛。
當年的八月,賈政點了學差,出門在外,寶玉等子弟益發沒人約束,跟放了鷹似的每日游戲,只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賈環便比原先更壞了幾分,寶玉卻一門心思在園裏起什麽詩社,與姊妹們過着“琴棋書畫詩酒花”的潇灑時日。自賈政走後,賈琮一門心思攻讀詩書,目不窺園,心無旁骛,雖然蔡嬷嬷時常與他說些家長裏短的閑事,他也只是聽個熱鬧,并不往心裏面去的
其實熱鬧也很不少,先是王夫人的娘家親戚,一個窮婆子劉姥姥來府裏打秋風,得了老太太的歡心,在園裏擺了兩次酒,大玩了兩場;然後賈母學那小家子湊份子給鳳姐過生日,結果樂極生悲,賈琮的哥哥賈琏趁着媳婦在賈母處吃酒,自己找了相好的在房裏胡來,被鳳姐給撞破,大鬧了一場,又是一出好戲;還有薛大爺在外面誤惹了柳湘蓮,被騙到城外暴打一頓,不好意思見人,便南下經商去了——這些事與賈琮都沒甚關系,只有一件事,讓賈琮也跟着沒臉,就是他那便宜老爹赦老爺,都六十多歲的人了,突然間春情大發,看上了賈母的丫鬟鴛鴦,非要讨來做妾,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不但鴛鴦本人不願意,還鬧着要絞了頭發做姑子去,老太太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将邢夫人給排揎了一頓,更加不喜歡大兒子一家人了。所以賈琮更加沒有存在感,除了晨昏定省,每日只在房裏用功讀書。
他唯一關切的是林妹妹,然而聽着府裏的風言風語卻是不好。他剛來時,大家都說林姑娘是寶二奶奶的不二人選,現在十個人裏倒有八個說寶姑娘心地寬大,比黛玉更強些。賈琮有些憂慮,畢竟黛玉的未來與他息息相關,他可不想因為沒有辦好神仙的差事而被罰得下了六道輪回,灰飛煙滅。
沒事的時候,自然也想一想釵黛二人的勢力消長實在是與家勢和後援息息相關。黛玉如今除了賈母的疼愛之外一無依傍,而寶釵則出身四大家族的薛家,家中現開着買賣,資財豪富,薛姨媽與王夫人又是親姐妹,連賈母都不得不給薛家面子,從上次貴妃娘娘的賞賜來看,也是鐘意寶釵做弟媳的……他想得頭都疼了。
正在賈琮慨嘆林家無人,黛玉孤苦的時候,忽然一日有人來報:“請爺快去老太太的屋裏。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小爺快認親去。”賈琮一想,便想起來應該是邢夫人的兄嫂因家中生計艱難,帶着女兒進京來投靠邢夫人,邢夫人是賈琮的嫡母,所以邢家的人算是賈琮的舅家,他是不能不去,只得嘆了口氣站起來,那傳話的丫頭笑着說道:“爺還不快去嗎,聽說還來了好些标致的姑娘們,寶玉早飛了去了。”
賈琮便叱道:“哪來的好些姑娘?”那丫頭數着手指頭說道:“是三四家子的人呢,有寶姑娘的妹子,大太太的侄女,還有珠大奶奶的兩個妹妹……哎喲喲,倒像是一把子四根水蔥兒。”賈琮心裏想,那寶玉是要飛了去的,只是不知黛玉心裏又是怎樣的難過呢。
等到了賈母的屋裏,他才發現,黛玉也顧不得難過了,因為這次來投親的實在是多,連林姑娘家都來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林嬸娘是我擅自加入的少數原創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