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隔着一方圓桌,男人就站在面前,淺淺雙手捧着茶杯,小啄一口,細看他面容俊毅,身姿挺拔,心中微恙。
那日瞧見了他的長相,今日再來,看他原本披散在身上的長發端正的梳在腦後,幹淨利落,露出下颌到脖頸硬朗的曲線沒進衣領中,一身簡單的粗布衣裳也能襯得他肩寬腰細,身材硬朗。
從他的行為和氣質來看,淺淺隐約能猜到蕭祈應當是個大戶人家出生的公子,不知犯了什麽罪過才被貶為官奴。
淺淺想要了解他,可又覺得二人現在關系并不熟稔,問的多了只怕他會覺得自己像只聒噪的青蛙,只得把想問的問題都咽進了肚子裏。
盡管蕭祈給足了她作為主子的禮遇,但淺淺在他面前還是有些放不開手腳,尤其是兩人之間不可忽視的體型差異,用讓淺淺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可是和他說話,又那麽讓人放松。
少女細膩心思糾結着,忽然發覺只要她不說話,男人就像個啞巴一樣站在原地,實在老實的過頭。
纖細的手指點在桌上,淺淺輕聲同他說:“你在我面前不用這樣拘謹。”
蕭祈深邃的眼窩猛的一震,慌張道:“那怎麽能行,您是主子,奴怎麽敢在您面前放肆,這太不合規矩。”
看他激動的反應,淺淺捧着茶碗微微縮起身子,細密的睫毛忽閃着,櫻桃般紅潤的唇一張一合,“母親教導過我,知恩圖報,将心比心。你既願意追随我,我自然要好好待你。”
哪怕是奴才,也有作為人的尊嚴。
聽完她的話,蕭祈沉默良久。
他也曾是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被貶為官奴之後看盡世态炎涼、人情冷暖,親人含恨離世,死狀凄慘。他為了活下去,要日夜忍受辱罵和毒打,連尊嚴都被人踩在腳下。
暗無天日的過了許多年,跪了那麽久,他變得麻木不仁,木讷寡言,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內心的痛苦,才有勇氣活着。
能遇到七公主這樣好的主子,蕭祈覺得自己已經是三生有幸,從不敢再奢求其他。
可她卻像将他當成一個人,而不是低賤的奴才,讓他麻木的心重新活躍起來,不再只是茍且偷生,而是想活的有意義。
蕭祈激動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更不知道如何報答公主的善心,良久,張口啞聲道:“奴身上的傷已經大好,行走坐卧不成問題,若是公主有用的到奴的地方,奴願效犬馬之勞。”
雖然他臉色如常,行走間也不見異樣,可淺淺并不信他的話,他背上的傷她見過,大夫也說了至少要個把月才能好全,這才養了五六日,哪能好那麽快。
知道他想盡早為自己做事,淺淺心中很開心,卻更想讓他多休養幾天。
“你好生養傷,日後我定是要重用你的。”淺淺感覺自己在這兒待了有一會兒了,一邊說着就站起身來,“我那裏還有一套《沉劍錄》,你若是想看,我讓人給你送過來。”
淺淺的外祖父收藏了許多名書,時常托人捎些書本過來給她,因此她書房裏藏了許多珍貴的書籍。
《列國傳》講的是治國文略,她還勉強能看得懂,《沉劍錄》與《列國傳》齊名,講的是治軍兵法,她就一竅不通了。放在書房也是蒙塵,不如拿出來給能識懂它的人。
不知為何,淺淺覺得他有一種行伍中人的氣質,不光是體态端正,更因為他有舍身救人的俠義心腸。
果然,蕭祈點點頭:“許久未讀書,奴愚笨了不少,公主願意借書給奴看,奴不甚欣喜。”
淺淺有點小小的驚喜,他果然曾是個知書達理的郎君。
她身邊四個心腹,晴妤識字不多,僅限于看賬管家;小福大字不識一個,最愛守着竈臺;素雪一張巧嘴,識字也聰明,卻志不在讀書上;還有一個雨禾,做的一手好衣裳,卻也不識幾個字。
難得能遇到一個同樣喜歡看書的人,淺淺積極道:“我那裏還有很多書,你想看什麽都可以跟我說。”
“多謝公主。”蕭祈送她到門口,對候在門邊的晴妤點頭示意。
從東廂房離開,淺淺臉上依舊挂着笑容,小聲感嘆着,“他泡茶的手法很娴熟,你知道嗎,他竟然也看《列國傳》,外祖父說這書冷僻,少有人讀,沒想到他竟然看得那麽專注。”
小公主像只靈巧的雀兒,歡快的吐露心聲,字裏行間都不離蕭祈。晴妤看了,心中微微升起憂心,但瞬間就消散了。
若蕭祈是個世家子弟,晴妤定是要擔心公主是不是與他過從甚密,但他就只是個最低等的奴才,能得公主賞識就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除此之外再求別的……根本不可能。
主仆二人走回內院,轉頭就有外院的家丁跑去管家房裏偷偷禀報。
公主去看望了那個官奴。
得知此事,劉永微微皺眉,喝着派人買來的女兒紅,細品這其中的不對勁,“我看過他的身契,不過是個官奴,怎能得公主如此關心?”
身在宮外的下人并不知道宮裏面發生了什麽,劉永雖是淑貴妃的家臣,也只通過貴妃的母家聽取命令,對宮中事缺乏了解。
瘦高個猜測道:“會不會是公主看上那小子了?我偷偷去瞧過,那人長的倒是周正。”
劉永猶豫着要不要将此事彙報給淑貴妃,但又覺得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官奴,哪怕公主真要寵愛他,還能讓他翻了天不成?
思考良久,劉永吩咐道:“你挑個空檔去試探他一下。”
若是個好拿捏的,便不足為懼,若是個脾氣硬的,只怕會威脅他在府裏的地位,就別怪他心狠手辣了。
陰雲積了一天,下了一晚上的小雨,第二日,雨過天晴,空氣中還透着濕冷。
用過早飯後,雨禾帶人過來給淺淺量衣裳尺寸,一邊量一邊感嘆,“公主果真是長大了,去年量的尺寸,今年就不能用了。”
淺淺低頭看自己身前突起的曲線,有些害羞,小聲嘟囔着:“怎麽別人都長個子,我就只長這兒……”
雖然她喜歡吃糖餅,知道吃多了會變胖,但也不該只胖胸脯啊。
少女身體柔軟,雨禾拉着她的胳膊展開,以尺量身,“公主年紀還小,再過兩年身子長開了,定然是京城最美的女子。”
盡管只有十五歲,淺淺也已經是京城排的上名號的美人,只是她從前養在宮裏,一年也沒能出宮幾回,倒叫人越發好奇大靖朝的七公主究竟是何等嬌柔的美人兒。
再過兩天就要去沛國公府上參加賞花會,淺淺搬府之後頭一回在衆人面前露臉,這才讓人去倉庫拿了一段上好的雲錦來讓雨禾為她制一件新衣,去了宴席上也能應一應滿園春花盛開之景。
量好尺寸後,雨禾退下。
丫鬟們搬了桌子和新買的花來,淺淺在後廳上練習插花,也是為了在賞花會上不被人低看,以備不時之需。
做了三瓶插花,淺淺和晴妤一起評賞,忽然聽外頭有人來禀報,“公主,外院鬧起來了。”
“怎麽了?”淺淺表情淡然,捏了一只花放到瓶口上。
聽了丫鬟轉述才知道外院兩個家丁相約去外頭賭錢,結果輸得精光,前幾天就因為此事兩人打了一架。今日兩人想翻盤,便偷了另外幾人的積蓄去賭,賭輸了回來,被丢錢的幾人抓個正着,堵在門裏打個半死。
事情鬧得太大,劉管家過去了也攔不下來,只能讓人請公主出面平息。
淺淺站起身,披了件淺綠色披風,邁出後廳,“連劉管家都管不了,那本宮就去看看吧。”
走到前院,沿着長廊走了兩個彎就看見一堆聚起來的家丁,小公主走過來的身影叫他們心頭一驚,忙下跪避風頭,個個無辜似的。
淺淺走過去,見衆人都跪着,只有劉永彎腰站着,頂着眼圈的淤青看着她,訴苦似的告狀:“公主您可來了,這幫刁奴兇的厲害,竟然連奴才也敢打。”
看他一臉苦色,淺淺心道,就是要讓他知道苦頭,府上這麽多人,不可能個個都跟他劉永一條心,讓他管家久了,定有人不服氣。
她沒有理會劉永的哭訴,轉身看向人群,看見龜縮在牆角的兩個偷兒,有一個是常跟在劉永身邊的瘦高個,就知道劉永定然處事不公,才惹了衆怨。
細軟的嗓音輕輕道:“是誰打了人?”
跪在地上有十幾個家丁,沉默了一會兒,有個人站起來,低頭道:“是奴才,但奴才不後悔。”
淺淺知道他,之前她讓小福幫她相看人手,小福跟她說了兩三個,其中就有他,叫王五。今天一看,果然是個心直口快,敢做敢當的。
淺淺佯裝問責,“他們偷人錢財,你打他們就罷了,怎麽敢連劉管家也一起打?”
王五回話說:“劉管家包庇這兩個偷兒,想讓我們忍了此事,奴才受不了他護短偏心,一時氣急才打了他一拳。”
他說完話,下面就有人小聲應和,“劉管家說我們丢的是小錢,讓我們息事寧人,等他得了上頭的賞賜,再把錢補給我們。”
“上頭的賞賜?”淺淺看向劉永,“原來劉管家還有這樣的人脈?”
劉永定在原地,尴尬道:“這……奴才只是誇口。”
淺淺點點頭,表情嚴肅起來,說道:“本宮府裏容不下盜人財物的偷兒,将他們二人送去府衙查辦,等受過刑罰後再拿了身契發賣出去。”
“公主饒命,小人只是一時糊塗!”二人哭喊着求饒,慌不擇路,喊道:“劉管家,您替我們說句話呀!”
劉永剛要開口,一旁的晴妤便大聲呵斥:“還愣着幹什麽,趕緊把他們拖出去!”
管事姑娘的聲音比公主的聲音大了不止一倍,震得家丁們一哆嗦,就有四個人站出來将人堵了嘴拖去了側門的方向。
淺淺看向王五,說道:“他們二人的東西,你們可以拿去變賣,賣得多少都歸你們。”
丢錢的幾人并不很開心,就那點破爛玩意兒能換多少錢。
淺淺又道:“本宮不能替他們還錢,但劉管家說可以将錢補給你們,那本宮就在這做個見證,劉管家,掏銀子吧。”
被衆人注視的劉永有些下不來臺,推脫說:“這……奴才身上沒帶錢袋子,還是容奴才回去一趟。”
淺淺笑說:“回去取錢袋多麻煩,本宮看你身上這個玉墜子應該能值個一兩銀子。”
劉永被迫解下玉墜子遞過去。
淺淺又說:“你這身衣裳是綢子的吧,少說也值五十錢。”
當着衆人面,劉永臉色僵硬的脫下外衣,正脫着,從袖子裏掉出個錢袋子來,劉永尴尬的愣在原地。
晴妤撿起錢袋子,走過去将錢補給他們。
幾人拿回了錢財,開心的向公主道謝,淺淺讓他們先回去,單獨叫住了王五,“今日你打了劉管家,可不能這麽算了。”
王五站在原地,低頭等待處罰。劉永面露笑容,等着看戲。
淺淺表情沉重道:“劉管家受這麽重的傷,怕是眼睛都要看不清東西了。”
劉永忙應和:“就是就是,奴才一只眼看東西,都快成半瞎子了,還怎麽為公主分憂。”
淺淺繼續關心道:“所以,這管家的事就暫時交給晴妤,至于劉管家,你就去幫一幫前院采買的人吧,專心養傷,千萬別累着了。”
“嗯?”劉永臉色大變,“這哪有女子管外院的道理?”
晴妤冷聲道:“劉管家別是忘了,咱們這是公主府,女子怎麽不能管外院?我在宮裏也是有十年資歷的老人了,您見了我也該稱一聲姑姑。”
劉永看着二人,無言開口辯駁,轉頭指向王五:“那他呢,奴才傷成這樣都是他害的,公主您可不能輕饒了他!”
淺淺點點頭,“外院多是男子,晴妤管教起來多有不便,王五,以後你就跟着晴妤,幫她分擔分擔。”
讓一個大男人屈居女子之下,聽起來像是懲罰,卻是相當于給了他一部分的管家權。
劉永眼看丢掉了管家權,王五卻被明降暗升,一時間氣得不行,卻又不敢跟公主嗆聲,憋的臉都紅了。
經過此事,外院的家丁們親眼瞧見公主處事有方,深明大義,不讓老實人受委屈也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心中多生敬佩。
暫時平定府中事,淺淺沒能高興多久。
夜半時分,淺淺捏着兩張紙,映着燭火細看。
這是她讓人去府衙贖買回的,蕭祈的身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