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邪祟
第60章邪祟
◎根本不是什麽治病的良藥◎
晚霞漫天時分, 裴宣收到了陸項懷夫婦攜子歸京的消息。
他微微挑眉,亦是意外陸程氏竟然還活着。
片刻後,又釋然地松了松眉頭。
陸閣老對當日的危機有所預料, 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明舒和陸靖譽南下,在事後看來, 的确是保存家族火種的舉措。
但只有計謀,缺乏武力,路上便出了不少變故——她險些就真的流落風塵, 陸靖譽也差點在府衙喪命。
他阖了卷宗, 下令将陸家明面上的守衛撤回來——三房回京, 自然是由這兩位親長主持府裏的事務, 他的人不便在陸宅穿行, 但暗地裏,還是得有一些人手防患。
他踱步出去,遠眺陸家的方向, 眼裏隐隐有笑意。
從前她似乎和這位嬸娘很親近, 那時陸府辦程氏的喪事,他前去吊唁, 卻沒見着她人。只聽下人說, 她好像太過傷心病倒了。
瞧見程氏,她一定很高興罷。
正想着,卻見丹蘭在衛所門口探頭,像是有些畏懼遲疑, 沒敢進來,裴宣闊步出去, 攔了面色端凝嚴肅的守衛:“……出什麽事了?”
丹蘭微松了口氣, 笑着行禮:“……府上三老爺和三夫人回來了, 小姐十分高興,特意讓奴婢來跟您說一聲。這頭事忙的話,倒是不必勤着去了……說三夫人一向對她視如己出……”
洋洋灑灑的,裴宣忍不住扶額,看來是把那股興奮勁兒傳給她的丫鬟了。
末了,丹蘭拿出一封信箋,笑眯眯地道:“……這是小姐寫給您的。”
裴宣眉梢微揚,接過信展開,那金色信箋上躍然紙上的欣喜怎麽都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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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碎碎地講着她見到三房長輩的星星點點,又隐晦提醒他晉王的事情,還有她按他的話好好吃飯了,吃了些什麽雲雲,這架勢,倒是像準備十天半個月見不着他,事無巨細地和他交代日常一樣。
裴宣認真地看着信,眼前是那女孩子笑意盈盈的臉和通透似玉的眸子,稍停了片刻,便擡腳向外走去:“……備馬車。”
丹蘭怔了一下,有些傻眼:“大人,三老爺三夫人在,您去……”
不合适吧?
府裏沒有長輩也就罷了,三老爺夫婦在,大人就這樣去看小姐,真的不會被打出來嗎?
小姐的意思,不就是因為要守禮數,才只能書信相通嗎?
“我知道。”
他答了一句,卻沒再多說。
通篇并未說想他,可字裏行間卻都是這個意思,如若不然,也不會讓丹蘭專程跑一趟了。
修長如竹的手指将那箋紙整齊地折好,放入懷中,那張清冷的面孔上也泛出了淺淺的笑意。
……
明舒聽到丹蘭神神秘秘來禀報裴宣來了,又是意外又是驚喜,忙提着裙子跟着丹蘭從後門出去,便見一駕馬車停在外頭,聽見動靜,那馬車中人掀起車簾,輕巧地一躍而下,落在她眼前。
“你怎麽來了?”她穿着家常的素色衣衫,約莫是有所顧忌,上頭連紋路都沒有,偏偏是這樣純淨的模樣,将這漫天霞色也襯得如珠如寶,恍若人間仙境。
語氣雖是嗔怪,但卻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小心被我叔父嬸母瞧見了……”
裴宣捏着她的掌心,神情有些意外:“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才沒有呢。”她被人道破了那小女兒心思,只覺得惱怒,矢口否認。
裴宣微微斂眉,嘆息道:“原是我誤會了,那……在下告辭了?”
見他一副真準備走的樣子,明舒暗暗咬牙,背過身去不理他:“走吧,以後也別來了。”
話音未落,身後那人低沉的笑聲就在她耳廓響起,他拉着她的手将人拽過來面對着他,好聲好氣地道:“是我的錯,是我想來見你,還來編排你。”
明舒沉着臉看着他,對視了幾秒,也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也不知曉自己怎麽懷了個身子便變得這般粘人,明明前日還在說,等三叔回京,就不需要他日日過來了,他可以安心辦差了。
可今日三叔真回來了,她又覺得好像和他還有好多話沒說,巴巴地寫了信過去,還盼着他能瞧出她的意思,過來看看她。
當真是別扭極了!
但幸好,他不善言辭,許多事藏在心裏,卻是個十足的行動派。看這模樣,大約是丹蘭剛過去送了信,他就擡腳過來了。
她心情大好,眸子裏像掬了一捧細碎的金光,眉目柔和地看着他,将那些開心的事又說與他聽。見他看着她靜靜地聽,又有些不自然地踢着小石子:“我……是不是有點太啰嗦了?你會不會覺得煩?”
裴宣失笑,揉了揉她的頭。
“怎麽會?”
她這模樣,簡直像極了盼着郎君歸家絮語的小婦人,他歡喜都來不及,又怎會感到心煩?
聞聲,那雙瞳眸裏的光就更盛了一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令那原就溫婉又妩媚的面孔更添幾分柔美,令人癡迷不已。
裴宣望着那飽滿誘人的豔唇,有那麽一瞬,很想俯身下去狠狠吻住。可片刻後想起今日不同往日,此刻他們私會,陸三老爺的人大概就在旁邊看着,只是沒現身而已。
明舒削若蔥段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嘟着嘴有些不滿:“在想什麽?怎麽看着我還會走神啊……”
有些霸道地捧着他的臉:“你來瞧我了,就只能想着我,不能想什麽公務之類的……”
裴宣抽氣,将那不安分的手從他臉上扒拉下來,輕輕捏住。
這小丫頭,從來都不曉得自己說的話會有什麽後果。
他無奈,低聲道:“我是在想,明日是否就讓人上門下聘……”
聞言,明舒的指尖發燙,整張臉也紅透了,低着頭不做聲。
這話讓她怎麽答?是應還是不應?
應了,顯得她太不矜持,不應……又怕他失望沒面子。
好在裴宣也并未難為她,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笑了一聲:“現在還不算晚,若是現在去告知全福人,明日應該可以上門。”
她聽在耳裏,輕輕哼了一聲:“那裴大人早些走吧,免得誤了正事。”
這時候,倒是知道趕他走了。
裴宣大笑一聲,只覺得這美人越發可愛嬌俏,臨走前,還是沒忍住,捉起她的手親了一口,低聲道:“好好在家,等着我來求娶你。”
明舒怔了怔,旋即在下人意味深長的目光裏,整個人像紅透的蝦子,掩面而逃。
……
翌日一大早,裴宣請了恭親王妃穆氏為全福人,帶着官媒和六十四擡的聘禮,登了陸家的門。
恭親王是閑散宗室,但自打先前遇刺之後,好像大徹大悟了一樣,主動擔起了內務府的差事,如今在宗室裏也是炙手可熱。
英國公從前就和恭親王交好,遇刺的事情出現後,裴宣幹脆利落地抓到了刺客,兩家的關系也更近了。是以穆氏以王妃的身份登門,形容間卻無半點傲氣,直拉着明舒的手道她生得漂亮,是有福氣的長相。
穆氏不僅是王妃,在京中也小有名氣——因為她生育了不少孩子,在京都高門眼裏,是實打實的有福之人。
這樣的人說明舒有福氣,隐隐之中,也是給她提了名聲。
陸家這邊亦是早有預料——畢竟昨日裴宣幾乎是光明正大來的,又當着好幾個下人的面說要提親,陸項懷連夜去請了翰林院的舊識張掌院張大人來做保山,亦是彰顯書香清流的名望。
裴家給的聘禮樣樣都是上等的,程氏細細地看了聘禮單子,也頗為滿意,當即決定,除卻留下鵝和衣飾之類的東西,絕大部分都讓明舒當嫁妝帶走。再加上先前就給明舒準備好的嫁妝,一些金銀折算成銀票鋪子,怎麽也能弄出滿滿七十二擡的嫁妝來。
恭親王妃見陸家這位嬸母做事利落,也頗為欣賞,兩邊一拍即合,相談甚歡。
至于陸項懷,則在考校裴宣這個陸家姑爺的學問。
本因他昨日有些唐突的行為略有不喜,存着一些刁難之意,卻不曾想竟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他問的一些學識方面的問題,基本都能對答如流。
陸項懷扼腕嘆息:“你既然有這樣的學問,又何必去當武夫?”
竟是有些可惜起來。
裴宣淡淡一笑:“……不過是班門弄斧,沒有什麽真才實學。況且,小輩也更喜歡舞刀弄劍一些。”
陸項懷卻知他這是自謙之言,瞧他學識,一看就是昔年下過功夫的。可中途改弦易轍,多半是出了什麽變故。
想起英國公府昔年的一些傳聞,這位學識淵博的翰林也是默然了片刻,不再多說。
各人有各人的路,或許,是命定如此。
裴宣也沒什麽遺憾的神色。
倘若不走這條路,他也未必能摻和進陸家今日的禍事之中。有些時候,拳頭要比言語有用得多。
……
明舒翹首等着他們從書房出來,見二人神色如常,沒什麽愠怒的表情,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和三叔行了禮,她便故意拖慢了步子,悄悄與他并肩,拉着他衣袖的一角,低聲好奇問:“……三叔父和你說什麽了?”
裴宣反手握住那只柔弱無骨的小手,藏在大袖下,神色自然:“說我是人中龍鳳,不可多得的良才。又道你脾氣嬌氣,要我多讓着點你……我倒是覺得,我這麽厲害,你該多讓着我才是……”
明舒哼哼了一聲,不再理睬他。
這人嘴裏就沒一句實話,便着法地逗她。
心裏卻是雀躍不停,看來,兩人相處得還算可以。
靜純蒼白着臉,步調緩慢地走進那間小木屋。
有一位年長的尼姑早等在了那裏,面容隐在黑暗中,自是無人瞧見,她望見靜純慢吞吞的步子時,原本看起來溫婉柔和的眉眼閃過一絲明顯的不耐煩。
“快些,你師傅等着熬藥呢。”她忍不住低聲催促。
靜純看着那滿池嬌的瓷碗,眸中閃過一抹痛苦,旋即阖了阖眼,掀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
只是現下,那原本滑若凝脂的手臂上遍布了好幾道長長的傷痕,在那尼姑幹脆利落的動作下,此刻又多了一道。
鮮血從靜純的手臂上汩汩流出,蔥段般的指尖也沾染了血跡。
靜純閉着眼睛,表情有些木然。
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多,她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或是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可是……這是為了治她師傅的病。
她睫毛顫了顫,緩緩地睜開眼,卻沒敢看下頭放血的場景,只形容怔忪。
這樣灰暗的日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沒怎麽費力就想起來。
啊,是那一日,她以為師傅快死了,上門去求那對被她施恩的夫婦,想讓他們幫忙請個好大夫,給她師傅治病。
結果人是請到了,結果她還沒帶大夫過去,就有觀中的師長說雲游的聖手回來了,肯定能治好她師傅的病。
她高興極了,心想觀中人應該比外邊的人靠譜多了,又不想繼續做挾恩圖報的事,便先讓那位夫人回去了。
一切出乎尋常的順利,一劑藥下去,師傅的病情似乎好轉了不少。她隐隐約約聽見,那聖手說後面可能還需要更多珍貴的藥引子,需要她多費神。
她沒在意,她手裏還有那兩位施主給的銀票,實在不行,出去花高價賣就是了。
可她沒想到,藥到後來,藥引子會成了……她的血。
縱然她年幼無知,可她是出家人,也知道,這樣邪祟的藥引子,定然不是能被觀中所容的。若師傅知道,她定然也是半口都不會喝的。
可她眼睜睜瞧着,師傅斷了一日的藥,就像是快沒了生機……她眼淚掉得像崩潰的堤壩,怎麽也忍不住。
她是出家人不假,可師傅對她而言,是無比重要的親人。她難道要為了這所謂的戒律清規,眼睜睜看着師傅去死嗎?
她做不到。
所以她答應了,從那之後,便頻繁地來這小木屋,被這聖手親自放血,作為她師傅的小銀子。
待到放了半碗後,那尼姑眉宇間閃過一絲滿意,用帕子将她的傷口裹好,淡笑道:“你這份心思,實在是純淨至極,不愧是你師傅教出來的好孩子。”
靜純默然地按壓着傷口,看着那帕子被染紅。
若師傅知道,會覺得她是好孩子嗎?她不知道,也并無把握。
月光黯淡,她等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從小木屋裏出去,茫然地在院子裏亂走,像個無處安放的游魂。
和那聖手待在一塊兒,簡直讓她窒息。
她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麽,總之,心裏很不舒服。
外頭是一座籬笆牆,再往後,是一座古樸的大宅院。據說,是山上住的人家。
她覺得有些新奇,竟然會有人挨着道觀住。但她一直被煩心事困擾,便沒什麽心思去看。
院子裏靜悄悄的,忽地,籬笆欄動了動。
她頓時寒毛直豎,驚疑不定地用目光掃着四周,卻見西面的籬笆欄下,有一團異樣的黑影,似乎體型比其他的影子格外大一圈。
靜純有些害怕地咬了咬唇,又聽到那奇怪的動靜,拔腳就準備離開這奇異的地界。
然而此刻,卻有一道虛弱無比的聲音傳來:“救救……救救我……”
是一道細弱的女聲。
靜純怔了怔,那股子畏懼頓時少了許多。她是出家人,原就慈悲為懷,當日夜黑風高就敢帶着外男進庵廟,只為救裴宣一命,今日,也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上前去查看。
離得近了,那一團影子的樣子也清晰地展現在了她面前。
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沒有頭發,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露出的手臂上,隐隐泛着紅光。
她咽了咽口水,大着膽子道:“施主,您是?”
聽見這稱號,那人瑟縮了一下,好像十分害怕她,可那勉強睜開的眼睛看清了靜純稚嫩的面孔,又微微松了口氣。
“貧尼……貧尼從前也是這道觀中人……”
靜純怔了怔:“那……那你怎麽會……”
莫不是被驅出道觀了?
那女孩子艱難地爬起身,露出一張姣好的面容,精致得不似凡人。
她看了一眼亮着零星燈火的道觀,又看了一眼身後的古宅,最後,目光停留在靜純标致好看的面容上,低低嘆息了一聲。
“我沒見過你,但你進了這道觀……大約是……要被盯上了……”
說話之間,她擡起手攏了攏頭發,那粗布衣裳的袖口便落了下來,上面猙獰而密密麻麻的一道道傷口便落在靜純眼中。
她吓得神魂聚散,在女孩子沉凝的目光裏,哆哆嗦嗦地将袖口拉了起來:“你,你也有親長需要用這種藥引子治病嗎?”
那女孩子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她那明顯是新傷的手臂上,苦笑了兩聲。
“治病……哈……”
“他們做了這麽多虧心事,如今倒學會掩人耳目了……”
幽靜的古宅卻在此時忽地有了動靜,一瞬間變得燈火通明,有焦急的喊聲在裏頭傳揚。
那女孩子面色頓變:“你快跑!這都是騙局,根本不是什麽治病的良藥……你的血,都被用來做別的邪祟之事了!”
宅子裏的人很快就發現了這邊的異常,追趕了過來,女孩子看了一眼靜純弱小的身軀和想要施救的手,嘆息一聲:“你……找機會逃跑,若是有機會,再來救我!”
這樣的場景,她已經見過無數次。
裏應外合之下,她今日多半跑不掉的。
若靜純能脫身,帶人來救她,或許,她還有逃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