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歸家
第59章歸家
◎那一口氣,無論如何都不能丢◎
陸家三房夫人娘家姓程。
程氏遠遠看見明舒主仆幾人侯在垂花門上, 便微微紅了眼,走近了見她要拜,又急忙去拉她的手, 上下打量了一圈,眼角就有了淚:“好孩子, 你受苦了!”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海棠紅團花褙子,戴着金鑲羊脂玉的簪子,高個子, 鵝蛋臉, 眼角雖因年歲的侵蝕不可避免地長出了些細細的皺紋, 但仍能瞧得出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
只是此時因連日趕路, 程氏的神色中透着幾分疲倦, 但見到親人的喜悅,顯然将這份疲倦沖淡了不少。
物是人非,不光這宅子是新的, 連侄女身邊伺候的人也都成了陌生的面孔。程氏一時悲從心來, 不知該說些什麽,恰逢此時三老爺陸項懷簡單打點了外院的事趕上了妻子的腳步, 目光掃了一眼明舒, 緊皺的眉頭微松,嘆氣道:“走吧,進去說話。”
程氏神色亦微微一凝。
外頭确實不是說話的地方,更何況, 家裏久無人打理,此刻的程宅, 大約與篩子也沒什麽分別。她也是高興糊塗了, 聞言便拉着明舒的手拍了拍, 二人攜手跟着陸項懷往垂花門過去的花廳去了。
明舒也有一肚子的話想說想問,只好壓着,到了花廳,丫鬟們奉了茶,便被她揮手趕了出去,迫不及待地看着程氏:“三嬸娘,您怎麽會……年初的時候,您不是……”
話開了頭,她卻欲言又止。
家裏出了這麽多的事,那兩個字對她而言,太過于沉重,太過于不吉利。
但她的确記得,當日程氏回娘家探親,恰逢一場地動,她與幼子一同斃命在那禍事中,家裏還辦了喪事。結果現在,程氏竟然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程氏看着有條不紊地魚貫着退下的下人們,微微有些失神。
她聞聲與上首的陸項懷對視一眼,苦笑道:“……這滅家之禍,你爹爹他早有察覺,也是和我們通過氣的。你三叔他放心不下我和弘兒,便索性讓我們假死脫身……”
明舒愕然:“可……地動是天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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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如何能計算清楚?
陸項懷搖了搖頭:“原先沒準備用地動遮掩,只是沒想到恰巧撞上了,便利用了一番,倒是比人禍更自然些。”
明舒這才信了,她遲疑了一下,小心地開口道:“叔父,那我姐姐她……”
既然三嬸娘是在事發之前就安然脫身的,那……據說上吊自缢的她的長姐,是否也是使用同樣的方法金蟬脫殼了呢?
她忍不住期盼,期盼那一絲的可能性。
三房夫婦對視一眼,陸項懷沒說話,程氏目光有些憐憫,柔聲道:“舒丫頭,你姐姐的屍身……是你爹爹親自去收殓的。到底是生是死,我們沒人知道。我只知道,她後來沒有聯系過我們,音訊全無……”
想起端莊大方的陸明宸,程氏也是止不住地嘆息:“當日,她是真得了惡疾,好好的一張臉,疼痛難忍,被撓得冒血開花……那樣的痛苦,尋常女孩子難以容忍……或許,她是真尋了短見。”
陸明宸的生死她不敢打包票,也不願欺騙明舒——大風大雨已過,她也是要嫁為人婦,主持中饋的大人了,沒必要再善意地欺騙她。陸家的女兒,眼下應該什麽都受得住。
再者,明宸當日的身份非同尋常,即便是自戕了,也來了宮裏的人驗看,若想瞞天過海,恐怕不是易事。
聞言,明舒大袖下的手指緩緩攥成了拳。
是惡疾嗎?
如今看來,大約是晉王給她姐姐下的什麽惡毒的蠱。晉王身邊,大概是有精通此道的人物在的。也不知,用這邪門歪道究竟害了多少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那……和三嬸你有相似情況的陸家人,還有麽?”
程氏望着她,緩緩搖了搖頭,輕聲地解釋了一番。
當日陸家二房和三房都和陸項真隐秘地談過,陸項懷對這位兄長的話深信不疑,沒多久就籌謀了妻子假死的事情,留作後手,庶出的二老爺陸項均卻似乎沒那麽信服,說陸家幾代書香,陸項真本人又有數名學生在朝中為官,陸家樹大根深,豈會這麽容易毀于一旦?
所以,陸家二房的人都安然待在了陸家,直到最後一刻。
但等陸家被抄家前夕,素來溫婉的陸二夫人莊氏才知道,原來陸項均早在外頭養了個女人,那女人生的兒子和嫡出的三少爺年歲相仿……
那對母子,才是從來膽小怕事的陸項均給自己留下的骨血,留存的後手。
于是在準備自缢前,莊氏半威逼半利誘地讓陸項均在流放路上務必以性命保護好她的一雙兒子,否則,莊家會先殺了那對母子。
是以,陸項均懷着愧疚,果真舍命保護一雙兒子,結果在流放途中,被醉酒的官差不慎打成了殘疾……
提及家族醜聞,陸項懷也是低低嘆了口氣。
陸家世代簪纓,最看重名聲,任誰也沒想到,庶子出身的陸項均會養外宅。放在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多半會被打個半死,可陸家生死存亡之際,那私生子倒也算是安全的骨血。為此,陸項均也付出了殘疾,無法入仕的代價。
作為對莊氏的遭遇心有戚戚的女子,程氏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對這個二伯作何評述。
起初,她也是贊同二伯的想法,覺得因為一點苗頭就讓她假死遠走是否太過大驚小怪了,可到最後才發現,原來陸家的男人都是敏銳的。只可惜,這樣的計謀只能存留種子,卻不能将全家人的性命都保全。
大伯作為家主,更是首當其沖,大理寺結案後,直接就被陛下下令處死了。
陸明舒默然。
“那……流放路上,有族人身亡嗎?”
紙上傳信,畢竟只是三言兩語難以述清,更何況,許多事,她從前根本不敢細問。
“一開始,是有幾位年邁的族老,受不住辛苦,沒熬過幾天就……”陸項懷聲音沉沉,“但後來,官兵在一座城池會合,似乎是有了親近陸家的人在其中周旋,後來的日子,倒是好過了不少。”
包括陸項均出事,也是前期的事。到後面,陸家人幾乎連受傷都很少了。
說到這兒,陸項懷看了明舒一言:“……後來我找人打聽過,好像是英國公的舊部出了面打點……”
英國公是武将出身,在這些人裏頭倒還有一些情面。至于陸家……大約官兵們最樂意見他們這些文人落難了。
明舒眸色微動,低聲道:“那……應該是裴指揮使出的手。”
她與裴宣就要成親了,她也盼着,在她幸存下來的親長這邊,能對他的印象好一點。算算時日,大概是裴宣救下她之後,就馬不停蹄地派人去嶺南打點了。如若不然,陸家損失可能會更大。
陸項懷面上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程氏見狀眼睛彎了彎,正要說些玩笑話,陸項懷卻先擡手止住了她開口,面色十分認真:“這麽說來,你們先前就是認識的?”
明舒擡頭望着叔父,點了點頭:“……先前在圍場狩獵之時,他救過我。後來,他人在揚州,聽聞我們家出事,也是他,及時救下了我,将我保護了起來……”
她給叔父去信勸他們不要都回京城時,并未提太多裴宣的事。但叔父一向聰慧,回京路上,多半也聽說了她們和端王對抗的事情。
陸項懷眼中閃過思索之色,了然地颔首。
他這位侄女從小就生得可愛,到了及笄後,更是惹得媒人踏破了門檻。只是他大哥一直舍不得将女兒嫁出去,又眼光極高,鮮少有人沒被打出去。
至于沈容安……說不定大哥當時是想讓他當贅婿,好讓舒丫頭永遠受娘家庇護。
反正他是看不上的。
對于裴宣的膽大妄為又冷酷無情,他本來心裏是有些發憷的。但一想到,他是早早對自己侄女動了心,不惜冒險和端王作對,又不免将他看做了血氣方剛,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毛頭小子,這才略微有了一絲做長輩的矜持感。
“他倒是有心了,如今看來,也算是個可靠的後生。”
程氏撇了撇嘴,不滿意他的武斷,見他沒說下去的意思了,便拉着明舒的手,笑吟吟地問起他平日裏對她如何,準備給她多少聘禮,嫁過去是否讓她主持中饋之類的,細細碎碎,話頭都止不下來。
明舒紅着臉,也不敢說他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只撿了一些程氏愛聽的小細節講給她聽。
程氏也是聰明人。兩個孩子都是年少慕艾的年紀,回京路上朝夕相處,孤男寡女之間,多半不清白。
放在從前,她也會揪着細問,若那裴宣有不規矩之處,找上國公府的門鬧上一場也無妨。可如今,陸家不比從前,陛下又賜了婚,她确定了這裴宣是真心實意對明舒好,将她瞧做正室妻子了,其餘的就沒準備怎麽計較。
況且她冷眼瞧着,她家這丫頭一門心思地說這裴指揮使的好處,恐怕也是怕她說出什麽不滿意來,礙了她的親事。
程氏心頭微微一嘆。
女大不中留啊,一句句的,都在向着外人。
她心裏頭泛酸,說出的話卻像是滿意至極,直道明舒給自個兒找了個良婿,無需讓她怎麽操心了。
明舒微微紅着臉,看程氏笑得直達眼底,也暗自松了口氣。
她生母早逝,一向和同為嫡出的三房走得近。程氏性子直,家裏的中饋一直被她打點得井井有條,但待她這個自幼喪母的侄女又一向親近,視如己出,從未有過虧待的時候。在明舒眼裏,與程氏也是有幾分孺慕之情的。
她很敬重她,如今知道她還活着,對自己的親事更是滿懷祝福的,眉眼也是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從裏到外都透着不容錯識的愉悅。
一家人短暫的言笑晏晏過後,明舒看着眉梢帶笑的程氏,忽地肅了臉色:“叔父,嬸娘,你們應該也很清楚,陸家的仇,還沒有全然報完。所以,我阻攔你們進京……那你們為何……”
二叔他們和其他族人都沒有回來,可三房卻幾乎人都到了。連她那位小堂弟,眼下都因舟車勞頓,歇在了卧房裏。
陸項懷看着她,亦是目光沉凝,嘆息道:“我們若不回來,你這丫頭,打算自己一個人去尋死,刺殺晉王嗎?”
“您、您怎麽知道?”她吃驚地看着他。
“讓我們不回京也就罷了,還要我們隐姓埋名……”陸項懷笑着搖頭:“你三叔我又不是傻子!陸家雖暫時敗落了,可也沒道理,讓你一個女娃來替我們一群人斷後。”
“可是……”陸明舒急道:“晉王是眼下唯一有可能繼承大位的人,他若要對付陸家,我們哪裏有還手之力?”
她聽了裴宣的話,不會輕易尋死保全他和陸家人,可不代表她願意看着陸家人白白犧牲。
陸項懷挑了挑眉:“不是還有端王麽?”
明舒急切起來。
難道素來聰慧的三叔他們回京,是覺得端王還有希望?可端王和他們,也是死仇啊!
陸家出事,一方面是因為端王見不得他們和晉王那頭結親,平白助長了對手的威望。另一方面,約莫是作為未來姻親的晉王也袖手旁觀,甚至主動推波助瀾,才讓陸家倒得那麽匆忙,那麽荒謬。
況且……
她咬了咬唇:“三叔不知道……端王徹底失去聖心,是因為……因為顧賢妃和淮南王私通,甚至在行宮生下了一個女兒……”
陸項懷夫婦對視一眼,都有些震驚。
原來如此。
怪不得,陛下處置端王和淮南王時,那樣狠絕。生母染上了這樣去不掉的瑕疵,即便是陛下同意,那些頑固的老臣也不會答應的。
更何況,陛下那樣傲氣,只怕寧肯将皇位傳給宗室子侄,都不會傳給血脈存疑的端王。
陸明舒見他們神色,更是心涼了半截,眼圈紅了起來。
“都是我的錯……若不是為了我,您和嬸娘也不會趕回來……若是将來出了什麽事,我再沒有臉做陸家人了。”她眸色黯淡,聲音有些哽咽:“當日若不是因為我,晉王也不會對我姐姐下毒手,後面的禍事,或許也不會有……”
程氏聽不得她自怨自艾的話,連忙止住了她的話頭,将她摟在懷裏,嘆息道:“你這傻孩子,跟你有什麽關聯?晉王非要對你爹,對陸家下毒手,是因為你爹勘破了他的秘密,可不是為着什麽風流韻事!”
明舒眨了眨眼,樣子有些愣愣的。
“秘密?”
陸項懷微微颔首,低聲道:“……大哥覺得,晉王在暗中籌劃……謀反之事!只是,一直沒能抓住實質性的證據,反倒是棋差一着,被人瞧出了端倪……”
謀反?
明舒腦子炸了一下。
是因為她爹覺得,晉王有謀反之意,才留下了這諸多後手?
晉王,居然會謀反……先前哪怕是端王占了長子的名分,可陛下對晉王一直都是寵愛的。他緣何會覺得毫無出路,密謀造反?
“可是,眼下他已無競争對手,或許……此事已經被擱置了。”她眉心微蹙。
“或許吧。”陸項懷卻并無太多在意,淡淡開口安撫她:“但無論如何,陸家這筆血仇,不能不算。陸家并非亂臣賊子,一直為大嘉朝,為衛氏天下殚精竭慮,如今落得這樣凄涼的下場,我不服!”
“你的心意我明白,但陸家并非只是幾條人命的事。陸氏,不能一直是罪臣。若執意要将陸家變為罪臣,那這樣的君主,我們也不能坐視他得勢!”
明舒神色微微一怔。
陸家人,從來都不是懦夫。當日,若是舍棄名譽,舍棄陸家家業,起碼陸家絕大多數的人都能活下來。
可若陸家是這樣的陸家,她爹爹也不會執意去查晉王,更不會遭來殺身之禍了。
茍且偷生,縱得一時,可讓陸家無辜的後人全部背負着罪名隐姓埋名,終身不得入仕,這對于陸家,才是最殘酷的刑罰。
所以,陸三老爺抱着必死的決心回來了,勢必要和晉王鬥一鬥,否則,他不服,他不甘心!
明舒又看向望着自家夫君柔和地笑着的程氏。
“若有大禍,我也想和家裏人一起。也免得,在外頭為他提心吊膽。”程氏笑了笑,目光裏都是坦然。
與其讓她心驚膽戰地在外頭等消息,她寧願冒着風險留在世人的視線裏,陪着她的夫君。哪怕,或許會走上一條死路,但起碼,她也做到了生死相随。
陸項懷聞聲也是微微嘆了口氣:“你啊,從來都是這般執拗!”
嘴裏嗔怪着,似乎有責難的意味,可望向妻子的目光,卻是無比的柔和深情,仿若無所畏懼。
“車到山前必有路,未必晉王就能登上那個位置。”陸項懷含笑開口,聲音很低地寬慰她:“陛下春秋鼎盛,說不定,還能有別的皇子……”
明舒只覺心情十分平和,那些連日籠罩在心頭的陰郁、恐懼,因家人的歸來,好似都消散了不少。
她微微颔首,琉璃般的瞳眸裏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三叔說的是。”
這些她在意的人,裴宣也好,三叔三嬸也好,沒有一個肯低頭。那她,也就沒有半點想向仇人委曲求全的念頭了。
活着,在他們這些劫後餘生的人眼裏,有時候,根本不重要。
反倒是那一口氣,無論如何都不能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