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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逃離(1)

第61章逃離(1)

◎一只吞噬人的兇獸,無聲無息地掩蓋一切罪惡◎

靜純被催促着離開, 雖一頭霧水,可這陌生女子的慘狀和焦慮的神情确實讓她升起了緊迫的危機感,下意識地便按照她的話疾步匆匆離開。

木屋後頭的碎石子有些絆腳, 她神情怔忪,腦子裏還在暈乎, 險些摔倒。

回神的片刻,手掌抵着地面,沒發出大的動靜, 只是那柔嫩的掌心立時就被碎石子劃破流了血, 她咬住唇沒做聲, 心下微動, 在屋後悄悄地看過去, 想知道事情将會怎樣發展。

古宅大門被人打開,一群人舉着火把掃視,瞧見籬笆這邊掙紮的人影, 低罵一聲, 迅速趕來。靜純離去的身影一閃而過,遠觀之下, 像是有什麽人, 又像是挂在籬笆上的布條晃動了一下。

為首之人是個中年女子,戴着一頂青色帽子,她領着一群五大三粗的護衛,冷冷地看了地上的女子一眼, 拽着她的領子問:“你方才在和誰說話?”

那女子咯咯笑了,語氣裏全是嘲諷:“和誰?當然是和我最敬愛的和敬師太了……她說, 她做錯了事, 她會拉着你們到佛祖跟前賠罪的!”

聞聲, 那中年女子警惕的神情微松,擡眼狐疑地看了一圈,視線定格在不遠處那棵樹上懸挂的海青布條上,揮了揮手:“……帶走!”

她下了命令,卻并未離開,只是看着手下人将那女子拖拽進了宅子。沉重的關門聲在夜裏格外明顯,靜純露着一只眼睛往外看,雙腿已經忍不住發軟。

那幽靜的宅子,此刻就像是一只吞噬人的兇獸,将人拆吃入腹後,無聲無息地掩蓋一切罪惡。

她齒關發冷,想起那女子口中的和敬師太……

那樣德高望重之輩,會和這明顯不是好勾當的人來往嗎?

身後的廂房中隐隐有腳步聲傳來,她屏聲凝氣,強忍着腹背受敵的恐懼,注意着腳下,試圖悄無聲息的往安全處挪了挪。

有人提着燈籠出來,一高一矮,靜純年紀小眼睛尖,一眼就能認出來是那聖手成秋和和敬師太。

“鬧什麽?”那成秋瞪了靜立等候的女子一眼,壓低了聲音責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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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敬師太亦是斂眉不語,顯然不是很高興。

對那成秋,那女子沒什麽好顏色,但對着和敬,态度就要謙卑恭敬許多:“師傅……那個靜南又逃出來了……不過我們早有戒備,她又有傷,沒能走遠……只是我方才遠遠瞧見她好像在和什麽人說話……”

“你們那麽多人,連個靜南都看不住?廢物!”那成秋再不複靜純面前的虛僞良善,字字都是嘲諷,一舉一動沒有半點像出家人的模樣。

和敬師太眉心微擰,看着那稱她為師傅的女子:“你當如何?要搜查整個仙安觀,查可疑之人嗎?”

那女子聞聲讪讪地笑:“那就鬧大了……萬一傳揚出去,貴人那頭可不好找說法。”

聽到這裏,靜純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不敢多留,貓着步子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她心裏沉甸甸的,再無僥幸的心思。

和敬師太,那妙手回春的成秋和那夥人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那……或許她師傅的病只是一個幌子,又或者,根本就是她們害得師傅久病難醫!

她們設了這麽大的圈套想讓她乖乖獻血,究竟是要做什麽?

倘若發現她不聽話了,或是知情了,她們會殺人滅口嗎?還是說,将她也關進那個宅子中,像那個女子一般,過着牲畜般任人宰割的日子?

她打了個寒顫,飛快地用手背抹了抹眼淚。

她得抓緊了,那成秋很快就會反應過來,她剛才可能在那地界,一定會去試探她的。

靜純垂眼看着自己手上密密麻麻被硌出來的血痕,有一瞬間的遲疑。

她要留下來和那群人虛與委蛇,試圖瞞天過海嗎?還是就此遠走高飛,遠離這個被黑暗和陰謀籠罩的庵廟?

她若走了,她師傅怎麽辦?她若不走,若被那些人發現端倪,豈非再無逃脫希望了?

她步子越來越快,一眨眼的時間,便到了仙安觀一處側門門後。

望着那緊閉的門闩,她猶豫了片刻,摸着自己一直貼身藏着的銀票,咬了咬牙,飛快地抽出門闩跑了出去,将大門虛掩。

她走了,或許那群人還想着拿師傅威逼她現身。她若留下來卻被發現,只怕她們都是死路一條。

況且……她想起那被折磨得狀若瘋癫的女子,心有戚戚——她聽得分明,那人叫靜南,一聽就是法號。

靜南是唯一陷入這等危機之中的小尼嗎?本能告訴她,不會是。

那仙安觀和後頭的宅子連在一塊,簡直像個大型的屠宰場。待宰的羔羊,受害的小尼,或許已經有很多。

和敬師太那群人口裏的貴人,又是何等的膽大包天,敢在天子腳下,在香火鼎盛的大覺寺後山,做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指尖一陣陣的發冷。

現如今,她在京都舉目無親,能依靠的,唯有手裏這張銀票和英國功府的那對夫婦。可若是他們也和那貴人同氣連枝呢?

靜純眼睛垂下來,悶不做聲地趕路。

她決定,要先用這銀票安頓下來,仔細搞清楚狀況才行。

……

而在靜純逃跑的時間裏,和敬師太她們也發現了一些異常。

成秋看着女子成靈所指的方位,微微蹙眉:“你是說,方才你看到的人影,就站在那籬笆那裏和靜南說話?”

成靈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起碼,靜南受了重傷,一直都待在此處沒動彈。那人……若真是存在,應該是她的舊識,只是我們來得快,她沒來得及被救就又被抓到了。”

“不盡然。”成秋卻搖了搖頭,眯着眼睛看不遠處那小木屋,驀然回頭望着和敬師太:“師太,兩盞茶的功夫之前,我和靜純,就在此處……”

面色始終平靜的和敬師太微微變色:“你是說,靜純可能沒及時離開,恰好撞見了求救的靜南?”

“靜純?”那成靈驚訝地重複:“那個從外地來的靜純?”

和敬師太微微颔首。

成靈頓時懊惱地咬牙:“早就說了,早些把她交到我們這邊來,就不會生出這些事端了!”

“靜純并非觀中之人,是陪着她師傅過來求學問道的,若是沒有好的名目,無端在觀中消失,外人豈能不知道端倪?況且,那靜純好像和京都一家貴人有來往,上一回,那貴人來了大覺寺,好像就有救治她師傅的意思。只是似乎雙方也算不上熟絡,最後靜純還是來求的我們……”

成秋淡聲辯駁,眉心擰成烏雲籠罩的态勢。

那日她聽聞靜純下了山,心裏有些不安,才特意去大覺寺打聽的。這才知道,靜純原來下山求人去了。

險些就打亂了她們的安排,好在,最終那貴人的情靜純還是沒有承,她派去了人說她能救,靜純這個單純的小尼就歡歡喜喜地應了。

但再單純,被抽血放血幾回,也不會毫無想法。她原本就打算,近來找好了名目,就讓她們師徒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卻沒想到,事情發展得讓她措手不及。

“貴人,什麽貴人能比得上那位?”那成靈滿不在乎,嘴裏仍舊全是牢騷。和敬師太卻變了臉色,怒斥道:“閉嘴!什麽人你都敢編排?”

成靈悻悻地望着自己師傅,也心知自己犯了忌諱,不敢再多說。

成秋不理睬這個蠢貨,緊鎖着眉頭沿着小木屋附近仔細地看,月光移到她腳下,她漫無焦點的目光忽地一沉凝,彎腰撿了一堆小石子起來。

“師太,您看。”

和敬師太捏着佛珠轉,看着那沾滿了星星點點血跡的碎石子,瞳孔微縮。

“不管是不是靜純,看來方才此處确實有人在。”

血跡都還是新的,代表那無意中受傷的人沒離開多久。

和敬師太看着成秋:“去看看那靜純在不在她自己房中,查一查,她手上有沒有這樣的傷痕。若是有……直接将人交給成靈吧。”

“是。”

聖手成秋領命而去。

和敬師太幽幽地嘆了口氣,心下那份不安被無限放大。她隐隐覺得,好像要大禍臨頭了。

一盞茶後,成秋灰白着臉色,隔着老遠就搖頭。

和敬師太捏着佛珠的手一頓。

“沒人在……她師傅那裏也沒人……我問過那邊的師姐,沒人看見她過去過……不過,側門被人打開了。”

她話沒說透,但和敬師太明白。言下之意,多半是靜純察覺到了危險,抛下她師傅自己跑了,連招呼都沒有打一聲。

“倒是心狠。”成靈面色複雜地嘆了一聲。

“她是個聰明人。”成秋卻冷笑一聲,若她不走,她師傅才是死定了。

這樣的關頭,成靈也沒了擠兌這位師姐的心思,面帶幾分焦急望向主心骨:“師傅,那……我們要不要知會貴人一聲?”

和敬師太一默。

“不必,先派人出去在附近找靜純,若是不在,便張貼告示往京都的各大客棧,說仙安觀裏出了偷竊貢品的竊賊,讓她無處安身……”和敬師太沉沉吐出一口氣,不消多時就有了決斷。

仙安觀在京都還是有一些名聲在的,一些世家大族的女眷,對她們也是禮遇有加。那些大小客棧,大約也樂意給她們一個情面,若看到了,不會置之不理。

至于告訴貴人……和敬沒那個想法。貴人高高在上,喜怒無常,若是知曉了,先前的功勞只怕一朝就會付諸東流,還要記恨她們辦事不力,讓一個外來的小尼逃了……

可就是這外來的小尼,生得太過貌美,她們做成的東西,連着幾次都得了貴人的誇贊,這才铤而走險,沒有立時将她關起來——忌諱靜純背後的靠山是假,制造那東西,需要獻血之人心境平和,樂觀向上,效用才更好才是真的。

若都像靜南那樣等死,那東西也沒那麽好的效用。

成靈聽到這兒,有些不安:“可,若是她膽小怕事,只顧自己性命,不理會靜南和她師傅的死活,向京外逃了,我們怎能抓得到?”

和敬看了她一眼,有些失望:“若是她真這麽膽小怕事,只想逃開,反倒是沒機會壞我們的事了。”這個徒弟,仍舊是那麽的愚蠢,難以教化。

“那往外逃了也好,也算是保全她自個兒的性命了。”成靈笑了笑。

成秋卻沒言語,眉目沉默。

靜南或許是這樣的人,可靜純……不會。

她被她诓騙着當了這麽多日的“藥引子”,除了起初那次有些驚吓,覺得壞了佛門的規矩,要入無間地獄的,後來,一次比一次堅定決絕,好像她将她的血放光了都無所謂——只要能救她師傅的命。

她有信仰,一則來自她師傅,二則來自佛門。

所以,她半點不會相信,靜純會自己逃跑,不顧将她養育長大的師傅和爬到她面前求救,奄奄一息的靜南。她離開,定然是為了讓她師傅活下來。

那靜純,有什麽把握能救出她們二人呢?

成秋忽地看向面色黑沉的和敬師太:“……師太,或許,我們還該防着一處……”

和敬看了過去。

“……英國公府。”

那一日,那知客接待的人,據說就是英國公府的表小姐。

靜純戴着帷帽,一身尋常女子的打扮,厚厚的帷帽将她是個尼姑的事實遮掩。

她愁眉不展地走進寄身的客棧,忽地眉心一跳,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是仙安觀中的人!

難道她們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蹤跡,找到此處來抓她了?

她心頭狂跳,強忍着大步逃出去的沖動——這裏是鬧市,跑起來太多顧忌,随時可能被人攔住,她也不知那貴人的人手會不會在附近……

即便沒有那貴人插手,她們是仙安觀的人,圍觀的百姓說不定也會給情面,出手幫她們抓人。

靜純強自鎮定下來,不動聲色地坐在了角落,抛下一個銅板,靜默地喝茶。

她端着杯子,茶未入口,只側耳仔細聽着她們交談的話。

成秋拿着一副畫像,道了聲阿彌陀佛:“……這靜純是貧尼觀中的,可惜手腳不幹淨,偷了貢品連夜躲下山去……貧尼有心清理門戶,只是人手不足,一時找不到靜純。若施主瞧見了,還請告知仙安觀一聲,此舉,必能積善積福……”

做生意的人,個個都盼着點吉利兆頭。那客棧掌櫃聞言點了點頭,立時拍着胸脯道:“大師傅還請放心,若瞧見這小賊,我定然給送到京兆尹府去!”

成秋目光閃了閃,忙低聲道:“那就不必了,家賊……自然還是要觀裏先處理。鬧到官府,未免難堪……那靜純年紀小,或許還有悔過的機會……”

這樣的年代,宗族執法要先于朝廷,出家人也不例外。一切罪責,應該讓觀裏先處置。

掌櫃露出了然的目光,嘆了一聲:“果真還是大師傅心存善念,對這樣的人還肯手下留情……我等,終究都是凡夫俗子。”

成秋矜持地笑笑,不再多說,施禮後帶着人離開。

等人一走,那掌櫃想了想,喊來夥計:“二樓西邊那個廂房,是不是住了個形跡可疑的女子?”

他過目不忘,對這樣的存在隐隐有印象。只是當着仙安觀的人,他沒敢直說——仙安觀要面子怕被人知道家賊,他們開客棧做生意的,也怕被什麽窮兇極惡之徒連累,壞了聲譽。

那夥計想了想,神神秘秘地道:“……是啊,小的偷看過一回,那女子好像沒頭發,還生得十分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大官在外頭養的小,得罪了大婦,被人剃了光頭……哈哈!”

他沒聽到成秋那些人的話,見掌櫃的來問,就将自己的猜測全盤托出。

在夥計眼裏,那女子那樣神神秘秘,又生的漂亮,自然就往歪處想了。

掌櫃的面色卻是狂變。

沒頭發……那不就是尼姑嗎?

沒想到這麽趕巧,這小賊竟然真在他店裏。

他有心将沒走出多遠的成秋喊回來,頓了頓,問:“那女子還在屋裏嗎?還是出去了?”

夥計眨了眨眼,嬉皮笑臉道:“沒呢,方才不還坐在那裏喝茶嗎?”順手一指方才靜純坐的方位,只是再看去,卻已經是空無一人。

夥計張大了嘴巴:“人呢?方才不還在那兒嗎?”

掌櫃面色沉沉:看來,是方才他們說話正好讓正主聽見了,當機立斷地離開了。他擰了擰眉頭,有些猶豫:人都跑了,什麽情面都沒了,他還要将那群師傅喊回來嗎?

……

靜純捂着狂跳的心口,一路倉皇地逃竄。旁邊的人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但她已經無暇理會了。

仙安觀的人竟然說她是賊,還知會了各大客棧,要他們見到她就去通知觀裏!

她蒼白着一張臉,很是絕望。

那她現在,要待在哪裏?

銀票被她去大票號換開了,換成了許多小面值的銀票和一些碎銀子,分着放到了幾處,若她人不被抓住,這方面是沒什麽憂患的。

可是……客棧不能待,她又要去往何方呢?

她想起自己這些天來零零碎碎打探來的消息:英國公只有兩子,一家人居住在英國公府,其餘非嫡系都沒有住在裏頭,早分了家出去。可她那日瞧見的那對夫婦的年紀……并不能和英國公府的情況對應上。

那是國公府的外書房,按理說,也只有主子能去。但英國公府兩個公子,如今都尚未成親。世子爺是錦衣衛的大人,位高權重,倒是聽聞,近來好事将近……

另外,國公夫人高氏娘家庶出的侄女近來寄住在英國公府。當日那夫人陪着她去大覺寺,裴家的人說她是表小姐……那,她就是那位高小姐嗎?

靜純拿不定主意。

國公府的情況,對于她這個無規矩束縛長大的人來說,太過複雜。眼下她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階段,若是押錯了人,找到那高小姐卻不是她認識的那一位,豈不是前功盡棄?

更何況,即便真找對了人,但若是裴家忌憚仙安觀背後的貴人,不肯為她一個小尼出手,甚至……将她主動交給她們,她又當如何?

這也是靜純這些時日沒有找上英國公府的主要原因。

她怕狼入虎口,反倒葬送了全部希望。

至于仙安觀背後的人究竟是誰……她查不出來,也沒能力去查。

而今日,觀中更是要将她逼上絕路,幾乎是昭告天下,說她這張臉是竊賊!她深刻懷疑,倘若此時她再找上英國公府,會不會直接被看到畫像的門人扭送到京兆府?

據說,英國公夫人也篤信佛法,每年都給大覺寺捐了不少香油錢。那和敬師太,更是時時上門拜訪,宣揚佛法。

她的一顆心直往最深處沉,眼前只覺得越來越黑暗,看不到一絲希望。匆匆轉彎之時,忽地撞到了一人身上。

她吃痛地後退一步,卻發現那人似乎是她近來時常光顧的一個糖人攤子的老板娘。

那老板娘皺着眉頭,上下打量她一眼,忽地笑了:“是你啊,小丫頭,怎麽走路也不當心些?”

關切的話語讓靜純差點憋不住眼淚,她蒙着水霧的眼睛眨了眨,忽地閃過一抹光芒。

她記得,有人說,這老板娘出嫁沒多久就喪夫,好不容易靠糖人生意将兒子拉扯大,兒子似乎還年紀輕輕中了秀才,結果一場風寒,在考舉人之前就不幸身亡了。

年少喪夫,中年喪子,她是硬生生靠自己撐到今日,還在城西買了一座宅子,不少男人想娶她,她也沒理會。

靜純聽她經歷可憐,心有戚戚,便去多照顧了幾次她生意,沒想到竟然被她記住了。她恍恍惚惚地想起,那說嘴的豆腐西施說她家婆婆信佛的時候,這老板娘似乎是嗤之以鼻的……

也是,這樣的悲慘經歷,落到誰身上,恐怕都不會再相信佛陀能庇護世人。

放在往日,作為出家人,她也不會和這樣的人多來往。可今日,她卻恍恍惚惚看到了一絲希望。

或許,她不會相信佛祖,也不會相信仙安觀的人!

靜純深吸了一口氣,在那老板娘疑窦的目光裏顫着手掀開了帷帽,露出小尼的樣子。

老板娘挑了挑眉,微微有些意外,失笑道:“你這小尼,怎麽還這麽愛吃糖?也不怕被人知曉,捉回去打幾板子!”她還當這是什麽身世凄苦可憐的人,整日戴着帷帽,像個游魂一樣的在大街上穿行,竟還來可憐她,照顧她的生意!

言語中對觀中人很不敬,像是在說什麽羅剎似的。

可此刻的靜純唯有苦笑。

仙安觀,如今可不就是披着聖門外衣的無間地獄麽?

那老板娘話音剛落,卻見靜純忽地朝她跪了下來。

她面色一變:“你這是做什麽?”

“大娘,求求你,救我一條性命吧!”靜純淚盈于睫,抱着全部的希望,朝老板娘跪了下去。

……

兩盞茶後。

老板娘将哭得鼻子都紅了的靜純帶回了自己的住所。

望着擺了滿滿當當家私的屋子,靜純張了張嘴,很是震驚。

她沒想到,老板娘竟然置了這麽多的家底!

那豆腐西施說她家産置得多,她還以為只是玩笑話……一個供兒子讀書的寡婦,靠賣糖人為生,怎麽會非常有錢呢?她以為那豆腐西施只是打趣。

老板娘看着靜純,有種嫌棄土包子一般的眼神:“怎麽?老娘憑手憑腳幹活,天不亮就出去擺攤,幾十年都沒歇,不配賺這個錢嗎?”

靜純這反應還是良善的呢,有許多男人,聽聞她有錢,巴巴地求上門來想讨她當媳婦,結果被她不鹹不淡地拒絕了之後,便惱羞成怒地陰陽怪氣,說她的錢定然不幹淨,不知道是從哪個男人那裏騙來的……

氣得她從那之後看見上門的男人就提着掃把将人趕了出去!

靜純一噎,笑得有些赧然:“沒有,我只是有些驚訝,我……還以為老板娘生活得很艱難,才買了不少糖……”

沒想到人家已經是小富之家了,這宅子,這屋裏的東西,遠超過她手上那張面額不菲的銀票了!

這樣一想,靜純又有些讪讪起來。她原先是想着,一來依托老板娘對佛門的不信任,二來,她可以付一筆銀子,老板娘為了改善生活,可能會答應……

可現在瞧瞧,她才是被大發善心的老板娘撿回來的流浪小貓吧!

聽她這樣說,那老板娘輕哼了一聲,眉目卻柔和了很多。她不信命,不信佛法,只信她自己,但對于一些善意,還是能感受到的。

更何況,面前這小孩年紀還小,生得又漂亮,怯生生眼巴巴的像淋了雨的小狗,人老了,也愛大發慈悲做些善事。

這樣想着,說出口的話卻冷淡:“哼,什麽老板娘,老娘的男人都死了二三十年了,即便活着,生意也定然沒我做得大,我就是老板!叫我申大娘吧。”

靜純乖巧地點點頭,從善如流地喊了一聲:“申大娘。”

生死危機讓她成長了不少,從前她內斂害羞,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可如今出來了,為了打探消息就得說不少的話,含糊其辭讓人聽不懂,說不定還會挨一頓挂落……

那時候,她就想起來那位說話甜甜的,臉上始終帶笑的夫人……雖然,如今看來,她未必是什麽夫人。

但她放開了膽子,從容地與人交談,效果真的好了不少。

申大娘嗯了一聲,給她倒了茶,這才道:“詳細說說,剛才在大街上你遮遮掩掩的,生怕被人殺了似的,什麽誣陷盜竊,不是真的吧?”

她一個女人擺攤做生意,眼睛尖着呢,方才在街上,靜純哭得楚楚可憐,說她被觀裏的親長誣陷盜竊,趕了出來,連客棧都沒法住了。她那時候一時心軟,就将人帶了回來,可轉念一想,還是有很多疑點的。

被誣陷盜竊,也不至于走上絕路,何至于向她這個沒見過幾面的陌生人求救?

申大娘眯了眯眼睛,目光隐隐有些淩厲。

她是可憐這小丫頭,因為覺得她不會做什麽窮兇極惡的事,多半真是被人陷害了。可人不可貌相,倘若真是大奸大惡之輩,她可就是引狼入室了!

念此,申大娘悄悄握緊了貼身藏着的護身用的小刀——沒辦法,她家産豐厚,人又能幹,每天都在提心吊膽有沒有小毛賊不長眼偷到她頭上,或是迫着她去給人當媳婦……

靜純默然,有些猶豫不決。

眼看着申大娘的目光越來越淩厲,她咬了咬唇,閉目将袖子攏起來,給她看那觸目驚心的傷痕。

申大娘愣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涼氣:“你、你自殘啊?”

無他,只因那傷口實在太駭人,長長的一道,在手臂上遍布了好幾道。怎麽看,都不像是正常受傷導致的。

靜純苦笑一聲,壓低了聲音:“那……觀中有得道的高人,暗中煉邪丹,好像要進貢給什麽貴人……說是見我生得漂亮,極其适合當藥引子……”

她只是随意胡謅,但其實也是內心最傾向的一種想法。

至于煉丹的過程,倒是一絲端倪都沒有發現。或許,她們制造那邪祟之藥,就是在那座宅子中。

申大娘一聽,震驚地站起身來:“這……出家人,何至于此?”

她雖然不信佛法,卻也沒将人想到這種惡毒的地步。這哪裏還是什麽出家人,地獄使臣還差不多!

聽起來,這玩意兒可比什麽巫蠱之術要厲害多了。不知道若是被查出來,是不是會被抄家滅族……

申大娘前半生凄苦,歷經坎坷,可這麽大的事情,她還是頭一回遇見。

老練如她,一時也有些慌了陣腳,目光掃過靜純的手臂,嘆了一聲:“他們這是将你看做産奶的畜牲了,養好了随便就來一刀……”

畜牲擠奶,還沒有痛苦呢。這長長的疤痕,連一絲猶豫的痕跡都沒有,割下去,得多痛啊!

畏懼很快被對靜純的可憐和同為女子的憤怒沖垮,她坐下來,面色沉凝:“那你知道那貴人是誰嗎?”

靜純搖搖頭:“不知道,我發現不對的時候,就跑了。”

申大娘看了她一眼:“那你留下來,是想……”

靜純嘴唇動了動,有些遲疑,最終還是決定據實相告:“我雖然逃出來了,可我師傅不知情,還被她們弄得疾病纏身,在仙安觀裏……還有,有這樣遭遇的人,似乎不止我一個……有人向我求救,希望我能将她也救出來……”

申大娘望着她,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目光更加柔和了幾分。

自己還是個只會哭鼻子的孩子呢,還指望着去救師傅,救同門……

她暗自搖頭,心裏卻覺得,這嬌嬌弱弱的女孩子,也自有自己的堅韌和傲骨……當年她新婚不久就喪夫,被婆家趕回了娘家,娘家大嫂刻薄,整日裏在院子指桑罵槐,将她軟弱的娘欺負得說不出話來。她也日日以淚洗面,結果卻發現懷了她男人的遺腹子……

自有一日開始決定好好養他,就開始自立門戶,風吹雨打地不停歇。她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所以哪怕兒子意外早夭,死在了黎明前夕,連能減免賦稅的舉人都沒撈到就走了,她也仍舊繼續這樣的生活。

她幾乎快忘了,她也有過這樣的年歲,嬌嬌弱弱,卻無知無畏。

倘若她年輕的時候,有人能幫她一把,她會不會過得更容易一些呢?而不是像如今一般,一顆心冷硬如鐵,再也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申大娘在心底嗟嘆了一聲,看着她,緩緩開了口:“那你既然留下來,定然有所把握和依仗能應付那貴人。你……打算去求誰幫忙?”

這一刻,靜純擡眼望着那目光堅毅的婦人,頓時明白了過來。

她決定要幫她。

靜純笑了,一雙眸子裏驟然迸發出明亮的光芒。

“有的……”

聽她細細碎碎地講了許多,申大娘連連點頭,末了,有些無語地看了她一眼:“你說你,既然去求人了,又把人晾着了,這也太不會做人了!況且,若是你求了人家,也不會被你觀裏的人騙得團團轉……”

靜純讪讪。

申大娘的話的确沒錯,她也很後悔。只是那時她面皮薄,若是如今日這般,她可能會選擇讓兩邊的大夫都去看看,這樣一來有個比照,或許她就不會被觀裏的人蒙騙了。

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人活着,總是有不足,有遺憾,想彌補,卻也不能憑空回到過去改變一切。

靜純和申大娘商量了一個多時辰關于英國公府的事以及後續該怎麽打聽消息,說得口幹舌燥,到最後,申大娘喝了一杯茶,忽地靈光一閃。

“別說,你說那什麽邪丹,我倒想到一個傳聞。”

靜純忙問:“什麽傳聞?”

“聽說……只是聽說啊……宮裏那位貴妃娘娘,都四十好幾的人了,看上去還跟個小姑娘似的……十分妖異,你說,會不會……”

她沒挑明,靜純卻聽得心下微微一動。

她沒證據,也沒查明證據的能力,很難找出仙安觀的幕後主使。可這些民間傳聞,卻也不是空穴來風。倘若貴妃娘娘的容貌真的有異,或許,就是因為使用了這樣的邪祟古方,才能得以容顏永駐,聖寵不衰……

也正是因為有用,她和靜南,才會被選為“羔羊”,源源不斷地獻出鮮血。

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麽進貢,而是她精心布置了仙安觀,為她物色年紀小長得漂亮的小尼——畢竟,小尼沒有父母親長可以依靠,身家性命都握在道觀裏,若是土生土長的,或許外人都沒見過。

這樣的人,若是憑空消失了,觀裏的人不說,只怕也沒人在意。

靜純握着茶盞的指尖一寸寸發涼。

若真是貴妃,那可怎麽好?即便她只是個觀中修行的出家人,卻也知道,如今陛下屬意的儲君人選,只剩下晉王殿下一個了。而蘇貴妃,本人寵冠六宮,也正是晉王殿下的生母。

若真是她,當真有人敢和她們母子作對,救幾個出家的尼姑嗎?

申大娘原本只是随意一言,卻見靜純的眉眼黯淡下去,心口便是一跳。

難不成……還真有可能被她說中了?

乖乖哎,那這貴人,可不是一般的尊貴了!

“若真是如此,大娘還是早些将我交出去,說不定,還會賞銀子下來……”她低低苦笑了一聲,方才籌謀時的志在必得瞬時消失不見。

申大娘原本下意識地有些想打退堂鼓,可看見她這幅等死的模樣,又怒從心來。

“你這丫頭,還沒怎麽樣呢,就準備慷慨就義了?”她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

“貴人又怎麽了?要真是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維護她那張臉,傳到陛下耳朵裏了,指不定怎麽惡心呢!”

男人,她雖然碰的不多,可她了解着呢。個個想娶小的,想娶顯小的,可一旦損害了他們的名聲和錢財,昨天多溫柔,今天就有多冷酷!

陛下若是知道他媳婦的臉是用人血供出來的,被全天下的人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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