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荒謬當道 愛拯救之
那是一棟很老的小區,牆壁在風吹日曬下已經出現了黑色的裂縫,牆皮也開始陸續脫落,剩下幾片斑駁得殘漆。樓下坐着幾個老人,老遠就聽到他們的交談聲,談論的話題無非是女兒兒子,孫子孫女等等瑣事。
這把年紀好像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幹了,存在就是和他人交流,和他人交流才能證明其存在。
說到底還是太孤單。喜歡聚在一起也好,喜歡談論子嗣也罷,年紀越大便越難與孤單抗衡,于是人們不惜犧牲青年時代的自由,結婚生子組建家庭,只為減輕老年時面對孤獨的脆弱,不過現在看來也收效甚微。孤獨無法減輕,無法逃避。
周餘領着程景深走上樓梯,昏暗的樓道裏唯有紅漆的木扶手隐隐發亮,不是漆光,是油光,人的油脂在日複一日的摩擦中一層層的覆了上去,使得這塊老木越發锃光瓦亮,越亮越舊,越舊越新。
“嘩”的鑰匙碰撞後,随着“咔嗤”一聲響動,防盜門緩緩打開了,發出有些尖銳“咿呀”聲,白茫茫的房間出現在了眼前。
母親去世後,周餘沒有動過家裏一樣東西,連離開A市時也只是鋪了一層白布,仿佛只要把那層白布掀開,離開的人便可以重頭再來,生活又可以原封不動的繼續。
“不好意思啊,電費水費很久沒交了。連杯茶都不能請你喝。”周餘把沙發上蓋着的布掀開一角,露出白色的麻布坐墊,“坐吧。”
程景深坐下後,周餘才把手裏的紅袋放到了茶幾上,背對着程景深從裏頭取出兩根紅燭,兩個燭臺,一束雛菊,一袋水果和一瓶黃酒,然後把紅燭插到燭臺上,水果擺進果盤,黃酒倒進酒盅,雛菊放在對面。
程景深看着周餘有條不紊的做完這些步驟,動作很輕,除了塑料袋的聲音,幾乎沒有其他的響動,輕得像是一粒灰塵回歸泥土。茶幾的前面是一面電視牆,牆上挂了一個巨大的中國結,年歲已久,褪了一層紅又積了一層灰,由內而外一股子的破敗味。
“咔擦。”
打火機擦響的聲音把程景深的思緒拉了回來,燭臺上的蠟燭噼裏啪啦的燃燒了起來。周餘朝着燭臺磕了三個頭。程景深也站起來朝着簡陋的祭祀桌鞠了三躬,餘光瞥到一旁跪着的周餘,看着他把酒盅裏的黃酒倒在了地上,又把酒盅滿上。在燭光的映照下,那張臉顯得虔誠而哀傷。
那張虔誠而哀傷的臉舉着酒盅轉了過來,問他:“喝嗎?”
程景深看着酒盅沒有接,周餘微聳了一下肩膀,把酒盅裏的酒一飲而盡。
程景深沉默了一會兒,也把桌上另一杯黃酒倒在了地上,然後斟滿,飲盡。
兩個人把白布鋪在地上,席地而坐,一口氣将那瓶黃酒喝了一半,期間誰也沒有說話,就那樣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
就是這樣。沒有哭聲,沒有揣測,沒有節哀,絕對寂靜,但絕不凄涼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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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餘突然站了起來。
“怎麽了?”程景深仰頭看他。
“找個東西。”周餘說着轉身進了房間。
穿過灰紅的中國結,程景深看到周餘半個背影,正扒着書架找些什麽。雖然看不到周餘的表情,但依舊可以從他翻書的動作感受到他的情緒。
當翻書的“稀嘩”聲越來越響的時候,程景深起身也走進了房裏:“在找什麽?”
周餘把手裏的書塞回了原位,反手叉着腰,仰頭看書架,一邊自言自語道:“怎麽不在這裏?”
告知夏日結束的溫和的餘晖從西山上折射進房間,光塵的粒子如細砂般在空氣中湧動。程景深斜靠在窗臺上,讓夕陽穿過皮膚毛孔和血管,渾身都熱了起來,剛喝的那幾兩黃酒在胃裏輕微地翻滾,酒氣沖到喉嚨口,程景深打了一個輕聲的酒嗝。
“這裏采光還挺好的。”程景深說。
周餘撐着書架企圖将書架頂端的那一套書全部拿下來:“嗯,就是樓下有間飯店,有時候挺吵的。但過年的時候可以看免費的煙花。”
程景深伸手幫了他一把,把那摞書提了下來,周餘把書攤開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找了起來。
他接着剛剛的話題說:“母親怕火,我又太小,兩人都不敢點煙花,所以逢年過節的時候我們總坐在那裏一起看樓下的人放的煙花。運氣好的話可以一下子看好幾波。”
周餘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為母親點煙花,似乎是在她的出殡儀式上。不禁有些難過。
程景深敏銳地發現周餘話中怪異的地方:“你家裏沒有其他人了嗎?”
“沒有。”
“沒有?”
“對,沒有。我沒有,我母親也沒有。”周餘頭也不擡地說道。
所以,周餘的餘,确實是剩餘的餘。
他繼續說:“我不知道我母親的親人去了哪,因為她從來沒有提起過,而至于我……你見過路邊那種裝着小狗的箱子嗎?下雨天垂死的小狗咿咿呀呀的求救,那種小狗你不能去摸它的,因為它身上濕漉漉的,你一摸就一定會沾上點什麽。我母親說撿到我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
他與母親原本毫不相關,但自他從那個雨夜被撿回來開始,羁絆便一刻不停地開始在他身上纏繞。拿到好成績時的一個鼓勵,失敗時一個失望的眼神,填志願時一句“金融還不錯”,選工作時一句落寞的“這麽遠啊”。這些千絲萬縷的羁絆在他身上繞成一個繭,讓他心懷感恩地在這座城市一呆二十年。
這繭随着母親的離去而支離破碎,他這才發現,到頭來,二十年前他身無一物,二十年後他仍是孑然一身。于是漸漸明白,人生原是從一無所有的地方走到一無所有的地方。
“啊,找到了!” 周餘終于從那一堆書中拿出一本,高舉過頭。
“什麽?”
“西西弗神話。”周餘把書遞到了程景深的面前,土黃色的硬質封面上燙着加缪作品這樣的四個小字。
程景深遲疑的接過書:“給我的?”
周餘點了點頭,用手指戳了戳封面:“嗯,我看你家書牆上好像有加缪的全套,唯獨沒有西西弗。想起我母親好像有一本。”
“就為了找這個?”
周餘笑了笑。
固定式書櫥旁邊是一個矮櫃,矮櫃上排列着一些舊CD,看CD名稱和破舊程度可以猜測大概是周餘母親年輕時喜歡收集的。周餘抽出其中一張,外殼已經傷痕累累,好在CD還未風化,打開放進書桌上的CD機裏。CD機“刺啦”了一下,時光的聲音紛至沓來,是齊豫的《飛鳥與魚》。
程景深背靠着窗臺發出輕微的翻書聲,周餘則抵着矮櫃看他翻書時微垂的眼。
“程醫生,你父母知道你喜歡男人嗎?”周餘突然有些好奇。
程景深擡起頭:“知道。”
“沒有反對?”
“反對,我爸比較傳統,鬧得很僵。”
“後來呢?”
“後來?”程景深沉默着思考了一會兒,“後來我就一直呆在國外,到他離世也沒有和解。他是突發腦溢血死的,走得很急。”
周餘有些局促的動了動身子,說了句:“抱歉。”
程景深溫和的笑了笑:“沒事,現在想想挺後悔的。可能有些沖突就是真的只有一方離開才會徹底結束。”
“一方離開也不一定會結束。”
“你母親是怎麽去世的?”程景深合上書問道去。
“自殺。”周餘發現自己現在已經可以很平靜地說出母親的死因了。
“現在輪到我說抱歉了。”
兩人具是沉默,但這沉默卻不惹人讨厭。
那是一種非常短暫的共鳴,稍縱即逝,像是在說,你孤獨時,我也在孤獨。
“其實,在母親死後我一直都感到很愧疚。”周餘說。
“愧疚什麽?”
“起初我以為自己是在愧疚沒有在葬禮上哭出來,但後來我發現自己真正愧疚其實是在她去世後自己的疑惑和茫然,甚至帶着一點惡意的氣憤。”周餘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搞不懂,為什麽非死不可呢?又為什麽一句話都不交代就死了呢?”
“可能是真的什麽沒有什麽需要交代的。”程景深笑了笑說,“任何尋死的理由都像是在自我辯護,而死人的自我辯護尤其顯得蒼白懦弱,因為活人一定能為其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索性就什麽都不想說了。”
周餘微微歪了下頭:“所以才會有:你怎麽能為了這麽小的事就去死?這種明顯帶着輕蔑意味的言論?”
人類自以為是的程度往往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這就是自我辯護失敗的場面了。”程景深贊同道,“但一般來說最明顯的原因總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往往是積攢了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自殺意志。”
程景深輕輕抖動了一下手裏的《西西弗神話》:“自殺的人大多有思想上的難言之隐和不治之症。”
話音剛落,薄薄的紙片随着抖動的動作掉落到地上,兩人打直了身體往白色的紙片看去。是一張書簽。
就是一張極其普通的書簽,右下角印着的書名表明了書簽的出處,大概是哪本書的随刊附贈。
周餘撿起來才發現背面有字。字跡已經被黑色的油性筆用力的塗蓋了,透過黑色的劃痕努力的辨認,才隐約能看清“我的小孩”這四個字。
“我的小孩,我愛你?”還是“我的小孩,我不會原諒你?”
“真是。又是這樣不明不白的。”周餘語氣無奈,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應該是想自嘲的笑一笑,但看起來卻更像是要哭一般。
“這個世界的悲慘和偉大就在于:不給我們任何真相,但有許多愛。”
周餘握着書簽表情凝固,茫然地看向程景深。
“加缪說的。”程景深說。
周餘摸了摸眼角和鼻梁的連接處,笑了:“加缪還說什麽了。”
“加缪還說…”
“荒謬當道,愛拯救之。”
離開時周餘沒有關掉CD機,此時CD已經播到單面的倒數第二首。随着緩緩合上的房門,齊豫的聲音悠悠,溫柔的在母親的房間裏回響。
“我不知道這個小孩怎樣憑空而來
他可能讓我告別長久以來的搖擺
帶他回來給他一個溫暖的家
每天晚上散一個小小的步
慢慢有人說那個小孩長得象我
跟我一樣需要愛 一樣的脆弱
跟我一樣害怕孤獨和寂寞
象我這樣的一個女人
以及這樣的一個小孩
活在世界上
小小一個角落
彼此愈來愈相象
愈來愈不能割舍
我不知道這個小孩是不是一個禮物
但我知道我的生活不再原地踏步
陪他長大給他很多很多的愛
讓他擁有自己的靈魂和夢
因為一個小孩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跟星星一樣奇異 一樣發着光
跟水果一樣新鮮花兒一樣芳香
象我這樣的一個女人
以及這樣的一個小孩
活在世界上小小一個角落
彼此愈來愈相愛
愈來愈互相依賴
象我這樣的一個女人
以及這樣的一個小孩
活在世界上小小一個角落
彼此愈來愈相愛
愈來愈相信安排
憑空而來
一個溫暖的家
一個禮物”
“咔噠—”
CD單面播放結束自動退出,空無一人的房間重新陷入白色的寂靜。不折不扣的寂靜。
還有兩章完結。明後天放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