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誰先告白誰是攻
“這裏是哪裏?”
車在熱鬧的大街口停下,程景深已經解開了安全帶,周餘卻還坐在位置上呆呆地看着前窗。
“學校。”程景深說。
準确來說是距離學校最近的路口,從前窗看出去可以看到A高外面的黃色彩燈,繞着建築物圍了一圈,即使是正值冷清的暑假,A高的氣派也絲毫不減。
“不下車?”程景深抓着車門彎腰朝車裏看。
周餘這才匆匆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
南風溫暖濕潤,是學校對面的公園靠着河畔的緣故,河水的潮氣夾雜着草叢的水汽撲面而來,草坪上有三兩行人,正慢悠悠地散步遛狗。往事沉渣泛起,一些片段組成陌生的畫面,在腦海循環浮現,故地該在夏季重游,故人也該在夏季相見。
“怎麽到這裏來?”周餘問道。
“走走?”程景深朝着前面那條路一偏頭。
周餘喜歡這條路。過了路口有一個書報亭,當年讀書時每周總要在這裏帶走幾本知音漫客,讀者,意林之類的雜志。只是如今紙媒行業大不如前,書報亭也早因為城市改建關張大吉。
過了書報亭就是一條小吃街,書報亭像是扮演了某種守門人的角色,将學校與其他部分分割開。已經是夜市出攤的時間了,但由于學校放假,人流量和往常肯定是不能比的,店家翹着腳坐在發粘的圓凳子上刷手機,短視頻裏勁爆的音樂十裏可聞。
這條小吃街是周餘下學的必經之路,以前走過這條街時總要忍受極大的誘惑,看着同學們掏出零花錢買一個冰淇淋買一個串都要用力的咽一下唾沫,快步走過。
周餘看着鲷魚燒的攤位眼睛都直了,但摸遍了口袋卻沒發現手機和錢包,回頭可憐巴巴地瞧了一眼程景深:“能回去一趟麽?手機落車上了。”
程景深站着沒動,笑了笑問:“牙不疼了?”
周餘有點心虛:“吃了消炎藥了。”
程景深輕挑了下眉,随後掏出了手機:“今天我請客。”
Advertisement
故事的最後變成周餘走在前面,看到什麽想吃的就停下,後面的程景深一聲不吭的結賬。兩人且停且行,也不多話,吃得了的就邊走邊吃,吃不了的就打包帶走。什麽牙齒健康,禮貌分寸,此刻統統先放一邊,快樂才是最緊要的事。
走着走着,周餘突然像是見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場面,把手裏的鲷魚燒一口吞下,兩眼放光的跑到了一家店門口,蹲了下來,自言自語道:“居然還在。”
程景深跟着走到了他身邊,有樣學樣的蹲了下來。
玻璃窗裏面是一個籠子摞着一個籠子的寵物,而周餘盯着的正是那一籠活蹦亂跳的兔子。
他抱着膝蓋,眼神裏都是向往:“我高中的時候放學時一定會路過這裏,最喜歡蹲在這裏看他們玩。”
“我知道。”
“什麽?”
“我說,既然那麽喜歡為什麽沒有買一只回去?”
“因為家裏已經有一條狗了。”
“狗和兔子好像不是天敵。”
“我的意思是,我那時已經擁有一只寵物了。”
起初是因為不可以給母親增添負擔的想法,所以把喜歡憋得死死的,一分一毫也不敢洩露。好在人如果長期處于壓抑之中,身體便會自然調整,而後習慣這樣的壓抑,以降低痛苦的等級。
在那些長久的歲月裏,兔子已然成為了周餘的一種非分之想,是永遠隔着玻璃窗的存在,是他潛意識裏不可擁有的東西。所以,即使是在他工作以後,他已經可以買得起一整窩兔子的時候,他也再沒想過去擁有一只兔子。
寵物店老板提着一桶水走了出來,看到蹲在門口的兩坨龐然大物,吓了一跳,差點沒把水桶打翻。
“兩位是要……買寵物嗎?”
程景深和周餘轉過頭巴巴地看着他,齊齊地搖了搖頭。
“……”寵物店老板滿臉無語,嘴上什麽也沒說,心裏卻已經在罵兩人神經病了。
“兔子很可愛,就是買了不好帶上飛機。”程景深起身,做出一臉惋惜,算是為兩人“幼稚”的行徑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看到兩人手裏大大小小的袋子,老板恍然大悟似的問:“兩位是來旅行的嗎?”
“是。”程景深說。
“第一次來?”
周餘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背後不存在的灰塵:“第二次。”
程景深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周餘一把抓起沿着路肩一路跑到了防波堤。直跑得氣喘籲籲,雙腿發軟才停下。兩人撐着腿龇牙咧嘴的喘氣,對視一眼後,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起來更像是精神病院出逃的病患了。
兩人索性沿着防波堤走,沿河栽種的樹木散發着嫩葉的清香,腳下尚未修整完全的荒草也大有一路瘋長的意思,在這濃烈的夏日夜晚,全然散發着郁郁蔥蔥的生命力。在這樣的空氣中,似乎可以感受到這座城市的呼吸。
程景深和周餘手裏一人拿了一瓶可樂,南風吹得手裏的易拉罐“咣咣”作響,周餘突然問道:“說起來,你喜歡的人我是不是認識?”
“是。”
周餘轉過臉來看他,夜風把程景深的頭發吹得亂七八糟,但他卻沒有空餘的手去整理,
“所以才不告訴我,你跟我是一個學校的?”周餘問。
“不是。”程景深搖頭笑了笑,“我知道你遲早有一天會發現的。”
周餘揣摩着程景深的意思,小心地問:“一定要我發現?”
“我也偶爾會有自尊心很強的時侯嘛。”
半是自嘲半是玩笑,是很适合調節氣氛的自我調侃。
程景深把易拉罐裏的可樂一飲而盡,把罐身捏扁扔進了垃圾箱,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怎麽有人在放河燈?”
程景深推了一下眼鏡,順着周餘的手指看到湖邊星星點點的光:“馬上七月半了。”
“七月半?”
“七月十五中元節,超度孤魂。”程景深解釋道。
燈以紙制,形似元寶,下面托着模板,上面插着紅燭。周餘看着緩緩流動的河燈,微風吹來,燭光搖曳,心裏好像也被這風吹得微動。
周餘笑了笑,語氣卻有些諷刺:“生前尚不能和解,死後又能怎麽改變?”
“都是生者在給自己找解脫罷了。”程景深和周餘的眼神交彙到一處,淡淡然一笑,“逝者已逝,但生者還要繼續前行。和解與否,也都只是在一念之間而已。”
“我倒願意相信一切真的可以乘河燈離開,願意相信他們已經原諒,以求讓自己活得輕松些。”程景深說。
那些河燈每一盞都附着着一個人的歉疚或懷念,這些情感融進了燭光,又随流水遠去,于是整條湖都充斥着虔誠祈禱聲。周餘遠遠看着那些把河燈放入水中的人臉上的神情,那是傷痛與虔誠的結合體,他把回憶碎片一塊一塊的整理擺放好,啓動搜索引擎,想從中檢索出相似的神情。
母親的葬禮極其簡陋,甚至用凄涼二字來形容也不為過。靈堂就設在家中客廳,長明燈燒了三天三夜,來吊唁的人寥寥無幾,這歸因于母親沉默內向的性格和平時貧瘠的人際。明明來的都是并不熟識的人,卻全要做出那般真假難辨的悲哀神情,然後擔憂的對他說出“節哀順變”四字。可以确認的是這些人并不懂節哀順變到底是何意,這只是參加葬禮時的禮貌用語,就跟走進一家酒館門口會有人站着喊“歡迎光臨”那種禮貌是一樣的。所以說有時悲傷也是一種禮貌。
如此說來,周餘大概就是被歸為不懂禮貌的那一類型。他面無表情的跪在軟墊上,對進門的人鞠躬,對讓他節哀的人說“謝謝”。葬禮極為寂靜,寂靜得幾乎怪異,是缺了哭聲的原因。但葬禮是需要有哭聲的,甚至必不可少,尖銳的號哭可以用來掩蓋掉那些不該被聽到的竊竊私語和蜚短流長。
“那小孩子怎麽回事啊,一副要哭哭不出來的樣子。”
“啧,兒子出息了,又不是親生的,老娘也這把年紀了,指不定心裏盼着她死呢。我跟你講啊,血緣這東西有時候很有說法的。”
“我看平時人母子倆關系挺好的啊。”
“就是,你不要瞎講的,人家小孩挺好的。”
“我倒是聽說周老師年輕的時候就有一遭這種事。”
“什麽事啊?”
“還能什麽事,就這事啊?”
“自殺啊?”
“啊,可不就是。不過那次被救回來了。”
“哦喲,我早講過的呀,周老師這樣肯定是要出問題的。家裏沒個男人頂事情,平常麽又不喜歡跟人講話,也沒見有什麽親戚來過,全世界好像只有一個兒子哦。人麽,不好把全部心思放在一件事上的。”
“你看看一心養大的兒子,現在好了,一點福都沒有得享,真是搞不懂。”
腦子裏“噔”的一聲蹦出erorr的對話框。
搜索失敗。他沒露出過那樣的表情,包括到母親的葬禮上。
周餘突然感到一陣悲哀,那是為母親發出的。他想到母親的臉龐,那張凝固在時光裏的臉,嘴角微微下垂,眼睛有些凹陷,裏面時常時常閃着反抗的光,你甚至不知道她在反抗什麽,或者也可以說她似乎在反抗全世界,眼神所及之處都需反抗。而這樣的母親在死後卻不可避免的成為了那個她反抗的世界的話題。她沒有得到任何人真誠的悼亡,只成為了所有人的揣測的中心,那樣明晃晃的揣測就像是夏日裏反射在葉子上的光,刺眼殘酷。
葬禮不該是這樣的,母親一定不願意那麽死。
“程醫生,明天有空嗎?我想重新為我的母親舉辦一場葬禮。”周餘突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