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糖雪梨不算甜食
出了一身汗的原因,衣服都黏答答的貼在身上,周餘都能聞到自己皮膚上的汗漬味和油脂味,便去浴室洗了個澡,這才把散熱貼貼到額頭,躺回到了床上。
下午四點,陰沉了一天的天空終于下起了暴雨,來勢兇猛,噼裏啪啦的打在窗上,仿佛要把窗戶都砸穿,夾雜着幾聲春雷,震得感覺連空氣都在發顫。
周餘被雷聲震醒,原本想起來确認一下家裏的窗戶是否關嚴,卻發現身體好像比早上更沉了,酸痛感從肌肉滲到脊椎裏,勉強翻了個身,把被子蒙到頭上,縮成一團。
還是不要睡了吧,程景深應該快過來了。
五點多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周餘撐着床沿嘗試了兩次才爬了起來,把散熱貼拿下來的時候,摸到一腦門的汗,路過餐廳抽了兩張餐巾紙擦幹了汗才打開門。
不是程景深。
“老板,我來看你啦!”門口的小西把水果拎到眼前,“我可以進去嗎?”
周餘扶着門,虛弱的笑了笑,側身讓她進來。
“這麽嚴重啊?”小西想來攙一下他,但周餘卻擺了擺手拒絕了。
“你怎麽來了?”周餘問。
“程醫生說你發燒了喉嚨不舒服,我就猜你應該吃不下東西。”小西踢了鞋子走進來,炫耀似的拿起手裏的塑料袋,“老板我給你做冰糖雪梨好不好?”
周餘笑着點了點頭,拿出一雙新拖鞋放到小西的腳邊。
“程醫生……沒來嗎?”
“我忘了買冰糖,他把我送到樓下,就去門口的超市了。”小西把手裏的水果放到桌上。
一個小感冒而已,怎麽搞得好像得了什麽很嚴重的不治之症一樣,興師動衆的。這樣想着卻突然反應過來:“現在才不到六點,你就下班了?”
獎金還有發的必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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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生病的時候過度思考會留下後遺症的,快深呼吸,讓你的腦子休息休息。”小西轉過身來,表情嚴肅,就是眼裏有些小小的狡黠。
周餘表情無奈的看着她,坐到了沙發上,把毯子裹到了身上,汗幹了就覺得冷飕飕的。小西把塑料袋裏的梨子都拿了出來放到廚房,還哼着他聽不懂的小曲兒。他時常會覺得有些羨慕小西,熱情洋溢,無憂無慮,是那種永遠活在光明裏的人。
門鈴聲再次響起,小西噔噔噔從廚房跑了出來:“我去開門!”
這次是程景深。他的外套上沾了些雨珠,懷裏抱着一個牛皮紙袋和一束花,正是上午周餘讓小西拿的那束粉紅泡泡,花上也沾了雨水,想來是外面的雨下得真的很大。
“好一點了嗎?”程景深把花和紙袋都放到了桌上,邊脫外套邊向他走來。
周餘點了點頭。
“體溫呢?”程景深問道。
“還沒量。”周餘說。
程景深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大概是剛從外面進來,程景深的手很涼,周餘沒忍住把頭往他的手上貼了貼。
程景深的動作頓了頓,收回了手,輕咳了一聲說道:“還是燙。”
說着找來體溫計塞到了他嘴裏。
“39.3?”程景深皺着眉頭看向周餘,明明周餘自己才是病患,眼裏卻露出了自責。廚房裏的小西也跑了出來,臉色擔憂。
程景深瞥到周餘從毯子裏露出的衣領,好像跟中午的時候不太一樣:“你洗澡了?”
周餘點了點頭:“出汗了。”
程景深把溫度計放到了桌上,就要過來扶他:“我送你去醫院。”
周餘躲了一下,低聲道:“不用。我沒事。”
程景深的語氣裏帶了幾分強硬,握住周餘的手也顯然用了勁:“你說了不算。”
“我不要。”周餘甩開程景深的手,卻因為用力過猛,一頭栽到了沙發靠背上,用一種找不到焦點的眼神茫然的看着程景深,眼眶因為高熱而發紅,看起來十分可憐,偏嘴裏還要重複着,“我沒事。”
小西站在一旁,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幫忙,只能勸道:“老板……你聽話一點,去醫院就會好了。”
周餘不說話,也不動,縮在沙發上,把毯子裹得更緊。小西不知所措的看着程景深,她沒有見過堅決說“不要”的老板,在她的印象裏,老板永遠都是一副“怎樣都可以”的随意樣子。溫和又冷漠的那種随意。
半晌,程景深先服了軟:“我扶你去床上躺着。”
又回頭對小西說道:“小西你先做飯,這邊我來。”
小西乖乖的點了點頭,跑回廚房去了。
程景深半摟着周餘從沙發上起來,剛剛用盡了力氣掙開了程景深,現在周餘只覺得腦子昏沉沉的,還有些耳鳴,只能把半個身子都靠在程景深身上。
進房間的時候,周餘餘光瞥了看了一眼客廳,滿滿當當的牛皮紙袋,桌上新鮮的粉紅泡泡,冒熱氣的玻璃水壺,小西撸着袖子的背影以及程景深幹淨的味道。
好像所有的東西都連接上了,從那個連接點開始。
程景深幫他把被子蓋好,只露出一個腦袋,問道:“家裏有酒精嗎?”
“那個櫃子裏。”周餘指了指床尾的那個矮櫃。程景深把醫藥箱拿了出來,拿了一個小盆和一條毛巾,然後把酒精倒了出來,然後就掀開被子要來扒他的衣服,周餘想要阻止,奈何渾身無力,只能驚恐地問道:“幹什麽?”
“降溫。”程景深說着就把手裏的毛巾按到了周餘的胸口,涼意從皮膚透進身體,好像确實稍微舒服了一點。周餘不再掙紮,看着程景深。
骨節分明的手沿着肌膚的紋理,一點點擦拭,程景深的神情嚴肅又虔誠,仿佛在他面前的是一副珍藏多年,不得不拿出來清洗的玩具,一定要萬分認真的對待。
胸口一陣清涼,腦子卻更熱了。紊亂的記憶裏一閃而過autse樂隊主唱看向吉他手的眼神。
頭頂的白光晃眼,周餘忍不住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用手背捂住自己的眼睛。
“程景深,癢。”
程景深手下一頓,旋即故作惡狠狀:“誰讓你不願意去醫院。”
動作卻變得輕了起來,周餘聽到他低低的聲音:“忍一忍。”
太溫柔了,溫柔得簡直要哭出來了。
“謝謝。”周餘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
朦胧中聽到雜亂的膠鞋擦過地板的聲音,好像是從樓道裏傳來的。
周餘睜開眼,看到熟悉的大門,門虛掩着,他握住把手,輕輕一推,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房間裏的擺設一如既往,整潔幹淨,除了帶了一些陳舊的灰塵味道。電視機裏放着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夕陽從西面的窗戶打了進來,所有的家具都籠罩在餘輝裏,散發着溫和的光暈。平靜而沉寂,像是不存在真實世界的沉寂。
随着陶瓷和玻璃桌面碰撞發出的“咔噠”的聲音,周餘朝餐廳看過去,是母親熟悉的背影。母親穿了一條白色的裙子,黑色的長發随意的紮成一把垂在腦後。
母親很久很久沒有穿過裙子,也很久很久沒有留過長發了。
最後一次見母親穿裙子應該是在小學的畢業典禮上,他是少先隊大隊長,帶着紅領巾,挺着小胸脯,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母親坐在下面,穿的就是這條裙子。那時的母親漂亮,年輕,即使眉眼之間已經有了一些疲憊之色,但她的美麗還是從每一個毛孔中散發出來,以至于引來周圍人的頻頻側目。
但她的眼裏只有自己的孩子,她在笑,她很開心。
從什麽時候開始,母親不再穿裙子了呢?從跪在地上清理堵掉的下水道開始?從提着第一罐煤氣進屋開始?還是半夜送生病的自己去醫院的時候?
又是什麽時候剪掉了頭發,變成了中年婦女的樣子了呢?
周餘不記得了,想不起來,一點印象都沒有。
即使再怎麽拼命抓住記憶的殘片,也還是能感覺到那些東西在不斷地遠離自己。
周餘想喊她,卻發現自己喉嚨一陣刺疼,根本發不出聲音。于是他走過去,扶住她的肩膀,母親轉過身來,卻只是一副骨架。空蕩蕩的,額前的頭發,或者說頭蓋骨上的頭發,在風中一飄一飄的。
周餘沒有覺得害怕,反倒從心底感到寧靜,和之前夢到過的所有母親比起來,眼前這個或許可以被稱之為母親的骨架,是有溫度的。
“媽……”
他一開口就醒了,大汗淋漓的睜開眼,感覺眼淚掉下來,沒到頭發裏。
從窗戶看出去,是黛青色的春夜。星離雨散。
“周餘。做噩夢了?”程景深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沒有。”周餘覺得自己沒那麽難受了,雖然肌肉還有些酸痛,但力氣總算恢複了一些,他坐了起來,“幾點了?”
程景深打開燈:“快十二點。”
“你怎麽沒回去?”周餘問。
程景深沒有回答,而是走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好像不燒了。餓不餓?”
周餘感受了一下肚子說了句:“要。”
“小西做了冰糖雪梨,我給你熱一下。”程景深起身往廚房走去。
人在寂寞的時候或許都會本能的尋找溫情。周餘翻身下床,緊跟在他身後問道:“小西呢?”
“回去了。”程景深低着頭在找些什麽。
“嗯。”周餘看了一眼鍋,伸出手幫他按下了煲湯鍵。
程景深後背僵了一下,像是為了掩飾尴尬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你晚飯吃了嗎?”周餘問。
“吃了,跟小西一起吃的。”程景深說。
周餘沉默了幾秒:“那今晚想吃宵夜嗎?”
程景深笑了笑:“可以來一點。”
周餘伸手打開頭頂的櫃子拿出了一盒巧克力餅幹,拆開來遞給程景深,兩個人各自拿了一塊,在廚房裏吃了起來。
粉紅泡泡已經被插在了花瓶裏,小兔子們在架子上排排站好,而他們在狹窄的廚房,各自占據料理臺的一個角落,等待冰糖和梨水沸騰。
人這種生物真的很奇怪,明明很痛苦,卻還是可以感受到幸福。
“你好像很喜歡兔子?”
“嗯。”
“為什麽?”
“兔子是忍耐力很強的動物,如果不是劇痛它不會出聲的,所以………”
“……”
“你剛剛腦子裏出現省略號了吧?”
“沒有。”
“你沒有在聽我講話對吧?”
“有在聽。”
“……”
就只忘記這一秒,周餘懷着歉疚的心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