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網絡算命都是騙人的
從moon回來的那天晚上周餘做了一個夢,從那個雨天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也很久沒有在半夜驚醒。
夢裏程景深拿着小鉗子對他說:你的牙都壞掉了,我得給你拔了然後安假牙。
周餘不解地問:我牙齒很好啊,昨天還吃了蛋糕。
程景深笑得一臉意味深長說道:你自己照照鏡子看。
周餘一照鏡子,嚯,好家夥,哪裏還有牙齒,空蕩蕩的兩排牙床。他伸出舌頭舔了兩下,倒是不疼,就是一張年輕人的臉沒有牙齒的畫面有點詭異。
程景深靠了過來對着他耳朵吹氣:我給你安牙齒啊。
從夢裏驚醒過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周餘連忙打開手機百度“夢見掉牙是什麽意思”,周公解夢的回答是:家裏有人去世。
周餘這才松了一口氣,扔了手機睡了過去。他哪裏還有什麽親人可以去世。
第二天醒過來仔細想想,覺得可能是母親的忌日快到了的原因,但因為這種原因就夢到程景深,總覺得有點自責。原來程景深的牙醫形象在自己心裏這麽不正面。
母親忌日的那一天,正好3月20日,和心理醫生通了視頻,說了要去祭拜母親的事情。心理醫生推了推眼鏡,難得的露出了溫情,對他說了聲“節哀”,破天荒的問他要不要給他定一個蛋糕。周餘想到夢裏的兩排牙床,堅定地搖了搖頭。
下午跟小西說了有事外出,拜托她看店。然後買了紙錢和線香去拜訪母親。周餘把母親的牌位一起帶到了這裏,放在了離居住地最近的牌位寄存地。
并非休息日,但下午的主幹道上卻有些擁堵。
周餘問司機師傅前面怎麽了,司機師傅說好像是一條狗被撞死在了路中央。
周餘路過的時候,那條狗還沒有被清理走。靜靜的躺在那裏,瀝青馬路上滲了一灘紅色的血漬。來往車輛避讓行走,在它身邊放慢速度,這大概已經是人類對另一物種最大的哀悼。
有時就是這樣,一條狗的死亡就可以引起一場小型崩潰。如果沒有人及時把它清理幹淨的話,也可能會導致交通系統的短暫崩潰。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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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想起來了。那最後一毫米。
在母親去世後的49天,養了15年的狗死了,毫無征兆的死在了廚房裏。周餘用塑料袋裹着屍體,把它埋在了樓下的花壇裏。
那條狗是在一個迷路的下雨天遇到的,迷路的原因他已經忘記,只記得那裏離家很遠。那天,媽媽給他穿了漂亮的海軍制服,長長的領帶結在風裏随着他的動作一飄一飄的。又給他買了他喜歡吃的各種甜食,媽媽把左手拿着棉花糖右手拿着糖葫蘆的他放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讓他呆在原地不要動,她要去買些東西,他點了點頭,晃悠着兩只小腳乖乖地坐在石頭上等媽媽來接自己。
他從中午等到了晚上,又冷又餓,還下起了雨。沒辦法他只好躲到旁邊的小花壇裏,那只狗也躲在那裏,用濕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冷的渾身直發抖。他把小狗抱在懷裏,對它說,不要害怕,母親一定會來接他們的。
深夜的時候,母親終于出現了,撐着藍色的格子傘,她看起來好像有點疲憊又有點難過,像是跟自己做了一場對抗那樣的疲憊。
他露出還沒換的小牙齒,天真地對母親說:“我們可以養它嗎?”
從來不允許周餘養任何寵物的母親這次卻說了可以。
記憶中的母親永遠嚴謹嚴肅,一絲不茍,沒有朋友,也從不和親人聯系,中學老師的職業讓她天生有着一種威嚴感,但那一天的母親格外溫柔,溫柔的讓周餘時常拿出來懷念。
毫無疑問,母親是愛他的,即使他不是母親親生的。
他被親生父母抛棄,母親被整個時代遺忘,悲苦與寂寞相遇,他們注定要相依為命。
相依為命,即相互依偎方能為命。可長大注定就是與父母分離的過程。當有了愛人,有了家庭。
與母親的最後一次會面是在醫院的停屍房。
在他告知母親自己有了“男朋友”後,母親沉默許久後冷靜地讓他先出去住幾天。他再想解釋什麽,母親便笑了笑打斷說她需要一些時間來接受,讓他耐心地等一等。
于是,在那之後的17天,他每天都在等待。
然後他等來了母親冰冷的屍體。對方安靜的躺在床上,因為已經死了幾天,所以身體開始發硬,沒有冰櫃協助的話,可能過幾天就會腐爛,會發臭。
警察說,是燒炭自殺的,請他節哀。
節制悲哀。
悲哀要怎樣才能節制?
母親因他而死。
周餘把那個小方格裏的牌位拿出來擦幹淨,點了三炷香,又拜了拜。牌位上母親的容顏十分年輕,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他沒有找到母親的單人照,這張照片還是他從合照上剪下來的。不過母親應該也不會介意,畢竟人死了就是一塊牌,一捧灰。
站在一旁等着線香燃盡的時候,看到狹小的牌位室走進來熟悉的身影。程景深手裏抱着一束白色的花,牌位室的燈光陰森森的,照得人渾身泛着冷光,棱角分明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溫和的程景深,周餘差點以為是自己晃了眼。
“你怎麽會在這?”周餘發愣的看着眼前的人。
程景深表情淡淡的:“我父親的牌位也放在了這裏。”
周餘問:“今天也是他的……忌日?”
程景深說:“不是。”
周餘皺了皺眉:“那你怎麽會過來?”
程景深沉默的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笑了笑問道:“我可以祭拜一下你的母親嗎?”
周餘側了側身說了句“當然”。
程景深把手裏的那一小束花放在了小格子裏,點了香朝着牌位拜了三拜,然後陪着周餘坐到了一邊,等着線香燃盡。
祭拜很簡單,擦了牌位點了香燒了紙錢,就結束了。其實人沒了就是沒了,做這些不過是要活着的人心裏好受些。忙碌生活裏的人們陷在日常裏無暇去想念過世的人,所以才要騰出一天專門來想念他們。
程景深站在周餘旁邊,陪着他燒完了紙錢。他站起來的時候,程景深扶了他一把,被周餘輕輕掙開了。
兩個人沉默着從牌位室裏走出來,陽光毫不吝啬的灑滿每個角落,聽到外面車輛飛馳而過的聲音,間雜一些孩子的奔跑打鬧聲,才覺得好像活過來了。周餘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小小的伸了伸手臂,以求陽光全方位的照射,裏面實在太冷,周餘穿得又少,鼻子都凍得有些發紅。
程景深看了看他,輕聲問道:“要哭了嗎?”
周餘睜開眼笑了笑:“沒有,哪有那麽容易?”
連母親去世也沒有流淚的人,因為這樣被那些從未見過的親戚說成沒良心的冷漠之人。怎麽會在這裏哭呢?
程景深突然說道:“其實,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是掐着大腿才哭出來的。”
周餘詫異的看他,程景深嘴角還挂着一絲笑容,那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也不像是在悲傷,他就是在敘述一件不那麽愉快的事情而已。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哭不出來。但又是非哭不可得場合,于是就只好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程景深指了指自己的大腿,“就這裏。”
周餘順着他的手勢看去,除了黑色的褲子什麽也沒有看到。
氣氛緩和了一些,程景深笑了笑,兩個人沿着馬路繼續往前走,他說:“之後還因此非常的自責,覺得自己太過冷漠。”
程景深停頓了一下,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周餘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安慰他,但是好像又沒什麽可說,他已經頗為疲憊,沒有精力事事做得周到。
好在程景深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他說:“一直到有天夜裏睡不着,想問問父親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打開房門才突然反應過來,啊,原來父親已經去世了。完全的,徹底的去世了。好像那一刻才真的醒過來了一樣,宵夜肯定是吃不了了,哭了一晚上,又連着大病了一場才緩了過來。”
完全的,徹底地死了。
周餘記得這個形容,是他借給程景深的那本書裏寫的,看來對方已經看到了那本書的後半段了。
就像是看恐怖電影時覺得要出現恐怖畫面時,會先閉上眼睛一樣,在疼痛到來之前他們就先把自己關閉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什麽都不想的好好活下去,但總有措手不及的時候。
把狗埋掉的那個晚上,周餘在一個人的房間裏哭得撕心裂肺,幾乎喘不上氣。
他問,不是同性戀的話是不是一切都可以恢複往常?
沒有人給他回答,沉默如同粒子漂浮在空氣裏。
或許他就是在那一刻真正意識到,母親已經“完全的,徹底的死了”,連同他的人生一起。
突然程景深停下腳步,表情十分鄭重地看着他,周餘回過神來問道:“怎麽了?”
程景深說:“我先申明,我絕對不是什麽喜歡把自己的悲傷當作談資随意和別人分享的人,所以希望你可以為我保守秘密。”
周餘點了點頭:“我明白。”
程景深又笑了笑:“但是,有些東西就像壞掉的牙齒,如果你因為怕痛就不去管它,那麽它們就會越來越難以拔除,到最後所有牙齒都壞掉也說不定。”
周餘低着頭沒有說話。程景深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那揉法像是在安慰某種小動物。
“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給我幫你保守秘密的機會。”
周餘啞然的擡起頭,看到程景深眼裏的真誠。
以秘密交換秘密,以痛苦對抗悲哀。程景深沒有對周餘說“節哀”,卻用這樣的方式把他的哀傷一分為二。
不可以不說感激,但與此同時,心裏卻也有一個聲音在輕聲的問:為什麽?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