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早沒話了,每天回家都像上墳。
這是馮克明對自己的離婚陳述。這個結果,許湛說不上意外。看他的精神狀态很好,飽滿、知足,眼睛裏充滿光亮,而眉頭,不過是皺起來配合這個話題而已。
這種樣子,許湛見過。一個男人主動提出離婚、抛妻棄子,只能有一個理由:他已經有退路了。
曾經滄海白月光也終究不過一顆蒸幹的剩飯粒。更何況,還不是。
蘇靜,當年在許湛宿舍偶遇馮克明,小女生對魁梧的裝甲兵哥哥不可避免地一見鐘情,以淩海富二代千金的身份一路倒追。只可惜,她愛他,她老爸卻始終不買賬。這麽多年,馮克明白手起家,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掙來的,起伏、艱難、立足,蘇靜始終跟着他。
現在,依然跟成了墳頭。
許湛聽得很平靜,第一次有這種經歷,遠在十四歲那年。
那天,父親起訴離婚,母親割腕。許湛奔去醫院,站在冬天的第一場雪裏,看腳上的白球鞋被慢慢淹沒。
沒人知道這天他在冬季越野跑了全校第一,超過了彪悍的馮克明,只在媽媽虛弱的一句“你爸爸還是走了”的解釋裏看了一晚上的雪。
聽說,那個奪走爸爸的女人叫遲芳華。
婚姻,本身就是個用來消磨的騙局,以峰值期多巴胺的副産物不安全感開始,而後疲于綁定,直到面目全非。
人的本性、欲望,哪個都不是那個小紅本能約束得了的。
時隔多年,發小再述,品起來還不如這口泡淡了的茶有味道。
慶幸的是,馮克明和蘇靜沒有孩子。這可能是這件事讓兩個人重獲自由後的又一個好處。算是圓滿。
……
十二月,在反複幾次海上暖流後,淩海正式入了冬。
長風工程預案啓動,作為大業主方的遠油集團公開招标,項目介紹會在萬豪會議中心召開。
這次招标,許湛力主将邀請函發給了業界近幾年崛起的一家私企CNE。這家公司早年在國外起步,主攻現場施工管理,站穩腳跟後回到國內轉設計,做過幾個水準極高的項目,業界盛贊。
長風屬于遠油近十年來最大的重頭項目,不能成為試驗新鮮血液的場合。成本是許湛最需要謹慎的,而專業又是遠油最不能妥協的地方。CNE缺乏國資項目的經驗,遠油長風雖然不是這個級別,卻有一樣苛刻的标準,反對幾乎是一面倒。
留給他的選擇不多,在與設計院專家反複咨詢下,許湛頂着壓力發出了這張邀請函,在CNE并不知情的情況下。
他們也許很意外,但是絕不會飄飄然。既然來了,一定會全力備戰。入圍與否,都是打開了缺口,引進民營企業的技術力量是許湛的改革方案之一,不動不行。現在要做的,就是保證他們的發言權,剩下的,讓專業人士做自己的事,能不能打,就看他們自己了。
會議中二十分鐘休息,許湛快步出到旁邊小會議室去處理幾個電話,返回來,忽然瞥見樓層對面的沙發區坐着位老先生。
陸又其。
老先生年近七十高齡才從C大正式退休,不再授課,不過還是受聘于淩海設計院為首席顧問。對這位老先生,許湛當年在京城時就曾經打過交道,聽過他的課,也算門生。
看老先生在揉腿,許湛趕緊走過去,“陸老,您感覺怎麽樣?”
陸又其擡頭,“哦,是許處長啊。”
“這學生怎麽敢當。”許湛蹲下//身,“怎麽,腿不舒服?”
“沒什麽,天氣忽冷忽熱的,坐久了有點乏筋,活動活動就好。”
“我來給您按摩一下。”
“哦,不用不用,我揉了揉,好多了,起來走走吧。”
“好。”
扶起老爺子在休息區慢慢踱步,兩人聊着剛才會上的話題。眼看着休息結束往回走,陸又其忽然說,“正巧有這說話的機會,我倒想起件事來,想向許處長打聽一下。”
“陸老有什麽話您盡管問。”
“我們專業每年都給遠油送人,今年好像有些意外,遠油是有縮減校園招聘的計劃麽?”
“校園招聘一直都是人事和培訓在做,不過據我所知,因為有幾個項目要上馬,今年沒有縮減反而擴大招聘了。陸老您的弟子我們求之不得,有多少要多少。”
“許處長過譽了。”陸又其聞言笑了,“師生如父子,曾經倒還好,如今年歲大了,難免關心。聽說他們有一個沒考上,我當時正在國外做交流訪問也沒細問,現在想起來依然覺得有些意外。”
“是麽?”許湛關切道,“招聘考試各種因素,筆試、面試、還有團隊合作測試,意外情況有時不在其職确實不好把握。陸老您以後可以把推薦名單給我,我一定過問。”
“這已經是我最後一屆學生,也是這些年招的唯一一個女孩子。她從沒有考試失利的意外,動手能力極強,性格也很招人喜歡,這次名落孫山,有點難以置信。”
“嗯,”許湛點點頭,“我也不信這樣的意外。那麽,也許,是她覺得遠油并不适合?畢竟,面試是雙相的。”
一個溫和的問號反回來,陸又其聽了竟是微微一怔,思考了幾秒鐘,嘆道,“也許吧,她确實是個很有想法的孩子。”
“能讓您這麽誇獎,我相信她一定非同一般地優秀,這樣的人才絕不會埋沒。業界很窄,機會很多,說不定幾年之後就是我許湛上門去把她挖過來。”
“哈哈……”陸又其笑,“許處長啊,這話咱們放着。”
“好啊。”
……
開完會是遠油的招待晚餐,就設在萬豪小宴會廳,結束時已經八點了,送走與會客人,許湛又匆匆返回萬豪來到頂樓的觀光咖啡廳。
有人在等他。
只有頂樓住客才可以使用的私密咖啡廳,角落裏坐着一個女人,轉角落地窗,點點燈光的夜色襯着一張落寞發白的臉。
蘇靜。
接到見面的要求,許湛很意外,雖然他從不認為自己在他們夫妻關系中起過任何作用,但是這兩個總是一副知恩圖報的樣子,這麽多年把他當月老供着,尤其是蘇靜。
許湛大四時,蘇靜才大一,畢業後如果不是馮克明,許湛大概再也不會見到這個并不同專業的學妹。來到淩海工作近兩年,也只在春節聚會見過,許湛不記得她與之前有什麽不同,或者,相同。
現在單獨約見,竟是這樣一個時間點,從接到電話那一刻起許湛就有種不詳的預感,一種自己會生理不适的預感。
“我知道師兄不喝咖啡,這是我帶來的茶。”
“謝謝。”
許湛微笑着落座,接受這個沒有寒暄的開場。
茶斟得很慢,幾乎是冷場。許湛看着,等着,待手中握出了茶溫,才聽到她緩緩開口,“克明和我在離婚,你一定已經知道了。”
茶抿在口邊,許湛頓了一下,“在”離婚?不是已經離了麽?
“我不想離,不想分開。”
還像很多年前的一見鐘情一樣,蘇靜從不掩飾她對馮克明的癡迷,只是這一次的聲音雖然壓不住地尖卻明顯疲憊。
“這麽多年在一起,苦的時候他從沒讓我覺得難過,有錢了,也一直都很顧家,不在意我不想生孩子。現在,好好的,他卻要離婚。其實,七年之癢,哪對夫妻能逃得過?我不怪他。這幾個月我一直努力,順着他。想拖着,拖到平淡期過去我們還會好起來。可是,我現在才發現,症結不在這裏。”
茶清淡,濃郁的咖啡醇香裏幾乎嗅不到什麽。許湛抿着,聽着。明子生就悍性,從小就保護欲旺盛,重情重義。第一次被女孩子追,就追得肝腦塗地一般想去報效。現在,又怎麽會是敗給了平淡?
“我想拜托你跟他談談。也許,也不行,可這是我最後一點希望。”
“夫妻之間有什麽誤會、或者解釋,你們應該面對面談,外人插手進來,不會有幫助。”許湛說。
蘇靜苦笑了一下,“不。這件事,我沒法和他面對面。”
說着,早就壓在眼底的淚溢了上來,“一旦面對面,就……再也回不去了。”
許湛蹙了眉,愛的盲目真是經久不衰,輕輕籲了口氣,“好吧,我盡力。什麽事?”
蘇靜拿起手機,打開,遞過來。
屏幕上是馮克明和一個女孩。場景很顯然是莫斯車行的一個車庫,兩個人湊在一起在監測一臺發動機調試。女孩抱着電腦靠在工具臺邊,馮克明個子高,手臂撐在桌上低頭看着。
照片的角度有點偏,從女孩這邊拍過去,疊加的效果似乎很親密。聚焦很好,重點就是女孩的模樣。
坦白說,一身工裝帶了油泥,談不上好看。可是許湛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卷起的丸子頭亂亂的,陽光下栗色的發絲泛着光,黃毛丫頭素面朝天,皮膚淨白,一雙大眼睛,說着話,帶着笑。不過,她的嘴巴,可不是江南女孩的薄唇小口,正相反,粉嫩的唇瓣很豐滿,唇線也寬,這一笑,帶着兩邊的大酒窩,滿臉明媚!腳踩着大頭靴蹬在對面工具架上,細瘦的胳膊撸起袖子捧着電腦,腰上挂着全套工具包,一應扳手鉗子還有個小電鑽,胸前口袋裏插着各種電筆、馬克筆,耳朵上夾着繪圖筆。
這樣子,雜亂反差,讓人……不好判斷。只知道,這如果真的是馮克明出軌的對象,肯定不是一時的荷爾蒙作祟,畢竟,這女孩沒有一個常規三兒的樣子。
手機還回去,許湛看着蘇靜。這麽一張照片,提供了足夠的信息也留夠了尊嚴,難怪她要見面,即便是這種根本說明不了什麽的照片也不允許有任何洩漏的可能,足見用心良苦。她是真的在給自己的婚姻留後路,留一條沒有疤痕的路。
“是他的員工?”
“嗯。三店的一個工人。”
“明子他從小就喜歡車,只要有空就會在車庫裏親自上手,可能……”
“他戒煙了。”
淡淡一句就把許湛噎住,不能再繼續。這真是個大變化。馮克明高中就打架、抽煙,雖然并沒有什麽瘾,可那個時候他就是個痞子,成天叼煙裝酷。這麽多年,這種中二氣早已褪去,可煙也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以前聊起來,他開玩笑說有一天如果真戒了,只有兩種可能:一,他被綁架了,二,快死了。
現在,是哪種?
“我知道了。”許湛點點頭,“我試試看。”
“謝謝你。那我先走了。”
很簡短的見面,蘇靜就要離開。
許湛沒有起身送,他心裏明白這件事如果解決了,幾年之內蘇靜都不會再想看見他;如果沒有解決,這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未待擡步,蘇靜又轉回身,低聲道,“一時興起、一時的誘惑就葬送我們的曾經和莫斯,他真的,能接受麽?”
最後這一句,才是整晚的關鍵。許湛聽得胃都痛。
所謂的出軌證據,只能讓法院酌情考慮財産分割,并不能成為決定因素。但是,這絕不是蘇靜的意思。據馮克明說,房子、車、存款、股票投資他全部不要,只留下了他的莫斯車行。現在看來,如果他不返回家庭,蘇靜是一定會打官司的,莫斯車行是婚後創業,一旦折騰起來,以他老岳父的雄厚實力,官司打不到他淨身出戶也是一身的傷。
這威脅,真實,有效。
窗外茫茫夜色、繁華都市,許湛品着一壺涼茶……
可是,他又能做什麽?十幾年前的血脈和骨肉尚且沒有留下什麽,現在,不痛不癢的幾句話對一個男人的背叛又能怎樣?
作者有話要說:
期待小天使們冒泡泡讓我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