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末時候兩人最終約在一家比較偏僻的影院。那天天很陰,周澤楷覺得戴墨鏡欲蓋彌彰,便找了條格子圍巾圍住半個臉。葉修則是短款羽絨服上面照例扣個棒球帽,遠看像個大學生,見到周澤楷裝束不由失笑,說這天氣還沒這麽冷啦。周澤楷圍巾上兩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葉修心裏不輕不重打了個突,原本還想說什麽已經丢到九霄雲外,反而想起不知哪裏看過一句陳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兩人買了大袋爆米花坐進電影廳裏時候還有點早,于是便有一顆沒一顆地抓着爆米花說着閑話。周日的下午人意外地并不多,兩個人坐在後排陰影之中,好像沒人能注意到。
在燈光逐漸暗下來的時候周澤楷忽然問了句:“這算不算約會?”
葉修怔了一下。這個問題好像太過天真而并不适合他們;但是好像又沒有什麽別的、更好的詢問方式。周澤楷盯着正在播放廣告的銀幕,他的臉在變幻的光影裏顯得那麽專注,就像平時他注視着葉修一般。
那是他希望佯作不知、卻又越來越無法忽視的注視。而周澤楷所拙于說出的所有,都刻進了那樣致密的注視之中。
葉修并沒有回答那個問題,而是将手伸過去,握住了周澤楷的手,一個一個指節地嚴絲合縫地糾纏起來。
周澤楷的手微微發涼。而葉修的手則很熱。他們就這樣握着,一直看完整場電影,沒有松開一下,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散場後兩個人依然沉默着。葉修沒問過周澤楷的意見就拉他開車回了家,任由沉默在兩個人之間繃得死緊,兩人一言不發地下車、進樓門、走進電梯,直到防盜門在他們身後發出撞合的聲響之後才終于切斷了這根線——周澤楷反身将葉修壓在牆上,就像夢中那樣兇狠地親吻起來。
如果說周澤楷的韌勁和沉默等同,那麽爆發力則還在這二者相加之上——那親吻青澀兇狠,帶着小獸的執拗和不顧一切的決然。葉修被親得熱血上頭情緒高亢,唯一一點清醒不過用在解開周澤楷外套的扣子上,甚至連句“慢點”也不想說。
——便算跌跌撞撞這麽久還是走到這裏。
兩人跌跌撞撞倒進沙發裏時候外套毛衣已經扔了一地。之前在暗處奔流運突的情緒一旦奔騰爆發便如火山難以抑制,進展至此或許葉修和周澤楷皆未想到。周澤楷到了後面就有點不知怎麽做,還是葉修一把握住兩人□□來回撸動。這和平日□□相似又迥然不同,周澤楷開始還呆呆地任由葉修動作後來卻奪過了主動權,而親吻又讓□□繼續火上澆油節節攀升,将他們再度往界限之外推了一步。
快要不能回頭了。
在喘息和親吻之中葉修似乎說了一句。但周澤楷記不太清了。
那之後兩人繼續在沙發上偎着,兩三次險些繼續擦槍走火之後葉修決定起來做些有意義的事情——他直接翻出新劇劇本,讓周澤楷跟他對臺詞。周澤楷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葉修差點臉紅,好歹板了臉咳嗽一聲。
于是周澤楷坐起來,襯衫就這麽大咧咧地敞着,也不怕冷,一眼看見剛才□□痕跡。葉修覺得自己臉皮本來很厚,也不知怎麽此時便抵不過這種天然系,終究是翻了一件衛衣丢給周澤楷。周澤楷乖乖穿上,又看了看袖口,說:“有點短。”
“是你手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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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決定不在身高問題上争論。在臺燈昏黃光線裏他們一言一語地交換臺詞,就像暮春時節的那個晚上——那時候他曾經俯身在周澤楷身邊念出“你喜歡我” 四字,卻沒有如往常一樣以笑來化解尴尬。或許戲裏戲外言谶早已定下,他心裏知道周澤楷究竟是在看着哪一個他卻又不願輕易承認。
但這樣真的好嗎?
周澤楷還太過年輕,他剛剛開始做一個演員,甚至第一部影片都未及上映。盡管他們之間的激情令人猝不及防,如洪水一般将人席卷而下越過所有理智的藩籬——但一旦□□之火得到暫時的冷卻,理智就再一次地将他向後拖曳而去。
這感覺并不好。
周澤楷從劇本上擡起了眼,疑惑地望向他。
“抱歉,一時忘了詞。”
葉修笑了笑,重新接起臺詞說下去。
——縱然外面的世界再寒冷艱險,這一刻昏黃燈光下的溫暖平和卻是實實在在的。
那天最後周澤楷沒有留宿——他有點怕自己住下來之後會忍不住摸進葉修房間。回了宿舍之後他躺在床上,第一件事就是給葉修發短信:晚安。
這條短信仍是被回得很快:晚安。
周澤楷對着手機屏幕看了半天,最後才關機睡覺。
他以為他們走到這一地步,已經不可能再有更多波折。他想着下一次要什麽時候再一起出去,或者去葉修家裏看片子——抑或只是聊天就好。再之後為《水泥森林》做宣傳的時候,應該也有很多公開見面的機會。如果是首映的話——他們肯定是一塊兒看的。也許那時候他們還有機會,在別人所不會注意的黑暗裏将手交握在一起。
但是第二天葉修沒有聯系。
第三天也沒有。
過了一周後經紀人給他看了一份八卦小報,初號字體寫着“金龍影帝同性戀疑雲”,配圖上兩個人剛剛從車上下來,若是別人或許認不出,但周澤楷一眼就發覺那正是他和葉修去看電影的時候。
經紀人說:“我知道你和葉神關系很好,不過難免被人捕風捉影。這件事情逐漸在網上鬧開了,估計嘉世要開新聞發布會的……你也不用太擔心,這種事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牽強附會。”
周澤楷猛地擡起頭,盯着經紀人。
“現在還沒人注意到這個是你。”經紀人以為他是擔心,做了個安撫手勢,“我想就算為了你的前途發展,葉修在新聞發布會上也絕對不可能提到你的名字。”
周澤楷一言不發。
經紀人忽然有些反過味兒來:“……等等,小周,你不是真的和葉神有些什麽吧?”
周澤楷沒有回答。經紀人看了他片刻,嘆了口氣。
“這圈裏什麽都可能是真的,只有感情不可能是真的。不信你明天就知道了。”
周澤楷沉默了許久,點了點頭。
出了門他試着給葉修打電話。沒有人接。他克制着自己一個小時撥一次,直到晚上十二點仍然是沒有人接。他心裏空空落落,抱着手機睡過去,第二天早晨才發現收件箱裏竟然躺着一條新信息,打開來只有兩個字。
抱歉。
那時候周澤楷忽然知道自己不用再看新聞發布會了。他爬起來,用涼水沖了個臉,照例去了《青春物語》的攝影棚,照例微笑,點頭,和人打招呼,講臺詞。一切不會有什麽變化,對于作為演員的周澤楷而言。甚至他很多天後才看到那則葉修的澄清新聞,無外乎是我家朋友常來常往,圈內皆知,朋友正常交往,竟然也用以捕風捉影,媒體良知何在。
其實這也沒什麽,不過是葉修選擇了作為演員的周澤楷而已——他保護了周澤楷在這個圈子裏的未來,卻掐去了他們之間剛剛冒頭的一點暧昧。男人既然自恃年長,在偶然的出軌之後,替他做出正确選擇,似也是應有之義。
周澤楷只是愈發沉默下去。而就像應驗着“情場失意賭場得意”的老話一樣,他的偶像劇收視率越來越高,年末便贏得電視劇這邊“春苗獎”的最佳新人獎項。輪回公司大喜,更是給他量身打造全套宣傳企劃,每天忙碌得只能在奔波通告之間在車上打盹,在這種忙碌中那部遲遲沒有後期宣傳的《水泥森林》早已被懸之腦後,連帶那年夏天的記憶一起。初春金龍獎再度開盤,最佳男主角被功夫打星韓文清奪取,頒獎嘉賓正是葉修,兩人在臺上握手擁抱,一派亦敵亦友惺惺相惜。周澤楷在電視裏看到這一幕,竟然覺得認不出屏幕裏的那個人。
葉修終于還是脫離了他的注視而去了。
後來很偶爾的一次方明華将他叫去辦公室,對周澤楷說起《水泥森林》後續的事。原來嘉世本不看好自己公司一哥參演這種小成本同志片,後來勉強接了電影的盤子也毫不上心,葉修試圖疏通無果,導演家裏又出了事焦頭爛額,最後這劇竟折在了過審上,再也不能放映了。他說完這些之後,又說:
“我本來是看好你在大銀幕上發展的。但是現在,也許你更想繼續演電視劇吧。”
周澤楷沉默着,并不承認,亦不否認。
方明華似乎也知道些什麽。他從抽屜裏抽出一只黑色DVD盒,告訴周澤楷,這是他翻錄下來的初剪版本,權當做個紀念。
周澤楷無可無不可地接過了盒子。他回了宿舍,拉開抽屜把盤盒扔進去,卻恰好看見抽屜裏面那個zippo打火機的盒子。沉默片刻之後他伸手拿起來,打開盒蓋,裏面亮銀色拉絲打火機仍然躺在黑絨布襯底上,明亮一如既往。他想了很久很久,還是将它拿出來,第二天寄了快遞送到嘉世公司。
那一年葉修新片《一九一三》在秋天上映,票房不錯,評論界意見分歧,有認為葉修狀态下滑,也有稱贊他敢于創新的。周澤楷照例帶了墨鏡在一個偏僻的小影院看完,看男人如何在屏幕上奮不顧身越過時間去迎接那一場命中注定的邂逅。周澤楷看着屏幕上變幻光影,心裏想起的卻還是初冬那個晚上,他們曾經一字一句,在燈下對過的臺詞。
只是那也是最後一點殘跡了。
之後數年,他在紅毯或酒會上見到男人,兩人生疏點一點頭,像是從未相識。再之後周澤楷毅然抛棄電視劇重新投身電影界,先後斬落最佳新人及次年金龍影帝,五六部片子拍下來,和葉修合作的片子,仍是一部也沒有。
——直到現在。
“準備好了嗎?”
江波濤在推門的前一刻回頭問周澤楷。門後坐着業界眼光最刁鑽的導演王傑希和他的團隊——也就難怪歷來對他極信任的經紀人會有此一問。
周澤楷篤定地點一下頭。
他的劇本已經背熟。他的心态已經調整好。他自信他的演技能夠擔當起這個角色。更何況,這是葉修所承諾過、卻遲遲沒有兌現的,他們将要合作的那一部片子。
“放松。Good luck。”
江波濤又補充一句之後,推開了通向《山海經卷》試鏡會的門。周澤楷在走進去的那一刻忽然意識到:已經是那麽多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