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麥子色
Apprivoise-moi
在夏日将盡之時,周澤楷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殺青了。慶功宴自然少不了衆人敬酒勸酒劃拳行令一塌糊塗,可惜這次葉修一上來就看緊了自己手中杯子決不允許半點酒精進去,反倒是周澤楷貨真價實地體會了一次酩酊大醉的滋味。
現世報來得快——周澤楷最終被如此碎碎念着的葉修扛回了家,被人放在床邊、解着襯衫扣子的時候他也不知怎地清醒了一小半兒,迷迷糊糊地抓住對面人的手臂。
“——前輩。”
他含含糊糊地叫着。
“小周?”
“前輩。”
他口齒不清地呼喚着那兩個音節,只覺得手下那一方皮膚溫暖而幹燥,握住它就猶如握住整個世界。葉修肯定又對他說了什麽——但是被酒精沖得昏沉的頭腦已經聽不到了,他又反複地叫着“前輩”——到底叫了多少遍,他不知道。第二天早晨醒來,他頭疼欲裂地發現自己獨自躺在葉修家的客房裏,襯衣長褲正挂在一旁椅子上,枕邊床頭櫃上還放着一玻璃瓶水。他口幹得厲害,強撐着頭疼爬起來倒了杯水一飲而盡,才注意到那水原來是溫的。
他心裏忽然動了一動。
這時候他手機響起來——周澤楷不分三七二十一接起來,還沒說“喂”對面經紀人已經連串炮轟:“小周你可算接電話了我都給你打了五個電話——怎麽回事,昨天殺青跟劇組喝酒啊?”
“嗯。”
“哎,我就猜到,你一個新人不喝也不合适。你多少得學着點,下次別喝太多了。——你現在還在葉神家裏呢?”
“嗯。”
“那我一會兒去接你?感謝的禮物我都幫你挑好了,你不用費心。一會兒我也上去,和你一塊兒向他辭行,也是感謝他這些日子來的照顧。”
周澤楷半天沒有回複,直到經紀人又疑惑信號不好一般地“喂”了幾聲他才匆匆點了頭,可是點頭之後又想起這畢竟是電話,才又道了一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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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紀人不由感嘆:“……至少我知道你是絕對不能主持綜藝節目了。”
約好了過來的時間後周澤楷先去洗漱。頭似乎又疼得厲害了些,他扭開冷水籠頭嘩啦一下将水潑了半臉,然後才擡頭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他想自己現在一定像極了演最後一幕的時候。
——那是拍完了所有外景之後的補拍。除了之前幾個出了問題的場景之外,剩下最緊要的鏡頭,就是全劇的最後一幕。在進組第一天無論如何也演不好的、那個無聲的離別鏡頭,其實到了最後導演也并非全然放心,叫過去給他說了又說。
但最後周澤楷是一條過的。
他坐在沙發上,擡起頭便能看見收拾好的箱子。這屋裏曾經充斥着他們共同生活過的痕跡,但是現在什麽也不剩了。他坐在那裏,慢慢從鑰匙環上解鑰匙,将那銀白色的金屬片放在了茶幾之上,然後站起來——卻又在站到一半的時候停了下來。
然後周澤楷重新坐了回去。他茫茫然地擡起頭看了四周一眼,才重新垂下了頭。片刻之後,他重新拿起了那枚鑰匙,在一旁的便箋本上刻下了再見二字。
——這淺淺的印痕,也許根本不會被注意到吧。
然後他站了起來,順手拎起箱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導演喊卡之後他才看見了臺下的葉修。男人注視着他的樣子褪去了平日的懶散,以至于正經得都有些不像他了。在那短暫的瞬間中,他們就這樣對視着,好像傳遞了什麽,又像并無深意——然後導演的掌聲才為周澤楷所意識到。
“演得很好,小周。”
導演說着。
那天回家的時候葉修像是無意中問他,在演那個鏡頭的時候有沒有在想着什麽。
周澤楷沒有回答。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想到的是初夏時候的那個晚上——盡管它現在已經湮沒在日常的平和之下,猶如深淵也會消失于和藹的霧霾之下;而那種失落與悵然又和将要到來的離別遙相呼應:戲演完了,而他也需要搬走。
之後會怎麽樣呢?
周澤楷長長嘆一口氣推開過分負面的想法。戲終究還是戲,而生活還有多樣的可能。戲會終結在離開的那一刻,而他們的一切在離別之後還可繼續:這正是他想要證明的東西。
于是他開始收拾東西——這幾個月來他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不再是小小的單肩包所能裝下。好在之前他從宿舍拿來手提箱,總算将衣服雜物一股腦地扔了進去。然後他推開門,想要最後和葉修說點什麽。
可是男人并不在家裏。他轉了一圈才最後在桌上找到一張紙條:
小周,
我有事先出去了。
你可以下次再還我鑰匙。
這紙條并沒有落款。周澤楷站在原地,看着上面的塗改痕跡,忽然就好像看到葉修是怎麽扯了一張紙條,寫了幾個字,又塗掉之後繼續寫……
就算關上一扇門,旁邊的窗子仍然是打開了。
最後經紀人進來的時候才發現屋裏只有周澤楷一個人。他驚訝地道:“葉神呢?他有事出去了?”
周澤楷點頭的動作都變得輕快了。
“……啊,但這樣直接走掉不好吧。再怎麽說……”經紀人手裏本來還拎着一袋禮物,現下也變得有點尴尬起來,“葉神讓你在這裏借宿這麽久,我們怎麽也得有所表示啊。”
“下次……”周澤楷想了想,說,“我請他。”
“那這個……?”經紀人舉了舉手中袋子。
“我寫個字條。”
周澤楷接過了袋子放在餐桌上,又拿過葉修的字條,在下面繼續寫了:
下次再來。
想了想,他又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符號,最後才将紙條放在了袋子頂端,回過身來說:“走吧。”
“是得走了,今天下午有一個廣告的試鏡,我直接拉你過去吧。”經紀人說,“拍完這部電影不過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你以後的工作會越來越多的。就算你天資再好,也得想辦法掙足出鏡率,讓大家記住你……”
周澤楷抿緊了嘴,在經紀人不間斷的吩咐中點了點頭。經紀人一邊帶着他往外走,一邊又問:“……對了,忘記問你最重要的事情了。”
“嗯?”
“拍電影有意思嗎?”
電梯的門恰好合上。周澤楷在電梯锃亮的不鏽鋼門上看見了自己的微笑。
那是一點猶豫也沒有、一點雜質也不含的微笑。
“嗯。”
周澤楷自己也沒想到雖然說了“下次再來”,這下一次卻變得如此的不可預期。經紀人像是要彌補他之前連着拍了好幾個月電影所造成的空缺一樣,天天帶着他奔波于通告活動乃至試鏡之間,以至于他偶爾想要給葉修發一條信息時,往往是對着手機未及措辭,就被叫去做別的了。就這樣,整個七月過去、八月也将要到尾聲的時候,經紀人才對周澤楷說:明天要去進行《水泥森林》的後期配音。
那時候周澤楷剛拍完一條果汁廣告,正拿着毛巾擦着被淋濕的頭發。好幾天的連軸轉讓他呆滞了片刻,才意識到這件工作原來是之前電影的收尾。
而他要再一次見到葉修了。
那天天氣意外地很悶。北方到了八月時候天氣已逐漸涼爽起來,若是刮起大風便隐約有秋高氣爽的感覺;偏偏那一日氣壓低得厲害,周澤楷在錄音棚裏待了一會兒身上膩了一層汗。他獨白念到一半的時候看見葉修走進來,依然是穿一件簡單恤衫,極懶散放松神氣,并不帶助理也不帶經紀人,看見他之後笑着揮了揮手。
周澤楷忽然覺得仿佛一切都過去了那麽久,又仿佛所有一切都不過昨天才剛剛發生。他念完那段獨白,在對面導演做了“OK”的手勢之後,一動不動地看着葉修推開隔音門走到他身邊。工作人員過來調整麥克的時候葉修問:“最近特別忙?”
“……嗯。”
“一開始都這個樣子。”葉修拍了拍他肩膀,“加油。”
周澤楷正想說些什麽,又聽葉修非常自然地說:
“——中午我們去找地方吃飯。”
換了地方之後自然不可能再去原來那家熟悉的飯館。不過葉修仍顯得比周澤楷更地頭蛇些——雖然最後倆人去的,也不過就是錄音棚對面的一家有包間的魯菜館罷了。周澤楷很懷疑這是因為葉修實在太懶得走路了。
“……別這麽看我。我更熟邊上那家湘菜館,但是下午還要錄音,不能吃辣的。”
葉修一邊翻菜單一邊說。
計算了一下兩家飯店離錄音棚門口的距離周澤楷決定還是不吐槽了。
于是最後還是葉修點了兩個菜又叫了一壺茶,等待上菜的間隙就問起周澤楷的現狀。周澤楷想了想,認真地把最近接的工作一件件說了。葉修聽着不住點頭,又問:“現在帶你那個經紀人,是只帶你一個了嗎?”
周澤楷點了點頭。
“不錯呀。這樣看來,輪回是真準備捧你了。”葉修笑起來,“說不定你能憑着這部片子擠進今年最佳新人的提名呢。”
被這麽說了之後周澤楷有點緊張,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才說:“……我沒想過。”
“沒想過什麽?”
“做明星。”
葉修饒有興味地看着他:“但你現在已經正在成為明星的路上了。難道你現在也仍然對這件事可有可無嗎?”
周澤楷挺直了背。雖然店裏的空調開得十足,但是他仍然感到手很燙。
“不會。……我想要,成為你那樣的演員。”
那一瞬間葉修臉上掠過了極其複雜的表情。最後他微微搖了搖頭:“這可不是最快捷的道路。”
——但是卻是能夠接近你的、最快的道路。
周澤楷想着,總算将這句話壓了下去。正好這時候服務員來上菜,也便恰好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兩人吃了一會兒,周澤楷才問:“前輩,最近……?”
“我最近倒是比較空閑,待在家裏歇了歇。”葉修說,“對了,我都忘了。上次你們送的布丁很好吃。”
周澤楷這才想起來上次經紀人拎的那一袋子——他之後反而忘記問對方到底帶來的是什麽了。
“不過我對甜食一般,讓來做客的朋友的妹妹吃掉了不少。”
“……對不起。”
“不用道歉啊。你現在這個經紀人也算新人吧,沖勁挺足的。”葉修并不在意地擺擺手,“不過看輪回的架勢,早晚要給你換一個手腕更厲害的經紀人。”
周澤楷沒注意他的後半句話,滿心還在為送錯了東西而懊悔着。——其實感謝的禮物,明明應該是自己來挑才合适啊。
兩個人解決了午飯之後來到飯店門口,才發現外面早就暴雨如注——之前隔間裏隔音太好,居然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葉修沒奈何,問周澤楷:“帶傘了嗎?”
周澤楷搖頭。
“我也沒有……你有手機嗎?”
周澤楷從兜裏掏出了手機,才發現因為昨天晚上忘記充電現在已經變成了磚頭一塊。葉修嘆了口氣索性在門口等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從兜裏摸出了煙:“等一會兒吧,一會兒雨就小了。”
周澤楷于是在斜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葉修叼着煙打起了打火機——但是他的打火機好像出了點什麽毛病似的,擦了好幾下才勉強打着了火。葉修心滿意足地噴出一口煙霧,然後才注意到周澤楷的視線一般:“抽嗎?”
周澤楷搖搖頭。
“也挺好的。演戲的時候基本不能抽,下了戲之後瘾頭就大得厲害。”
“……演戲的時候,沒關系嗎?”
“沒關系。因為演戲的瘾頭更大。”葉修單手托着下巴坐得很沒正形,“到了現在為止,我還沒碰見第三樣讓我這麽放不下的東西呢。”
周澤楷心中忽然一動。他微微傾身,想要說些什麽,卻看見葉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雨小了。”
雨确實小了。兩人一路小跑回到錄音棚的時候總算沒有遲到得一塌糊塗。下午錄音的臺詞都是情緒激烈的臺詞——兩個主角的争執不停升級,但又不是真槍實彈的吵架,唯一一句高聲調的臺詞還是周澤楷所演的學生角色。相形之下,葉修的聲音壓得極低,有時候甚至是很輕的——就像所有的情緒都已經潛在了深處。
即使光聽聲音,也能感覺到劇裏的張力。
周澤楷不由得再一次認清了目前兩人的差距。如果不是之前和葉修對戲已經熟極而流,有時候他也無法瞬間轉換情緒——更別提用聲音表達壓抑的感情了。
“你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麽嗎?”葉修語聲中帶着一點譏嘲,“向所有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坦誠自己的隐私,那不是誠實,而是愚蠢。”
“如果連這種勇氣也沒有的話,”周澤楷強硬起來,“我怎麽可能相信你是認真的。”
“……沒法跟你說。”
“早晚有一天,我們會因為這個而分手的。”
葉修停頓了一下。
“別說這種話。”
周澤楷下意識地——又幾乎如同習慣一般地,注視着葉修的側臉。不,現在他又不完全是葉修了,他已經帶上戲中人的面具,他變得不再像平時的葉修,可是仔細去看,又能分辨出底層的、屬于男人原本的輪廓。有時候周澤楷甚至錯覺,如果不是這樣長時間地、穩定地注視着他,葉修就會消失在千萬個面具之中。
某種程度上而言——或許男人也正樂于那般。
“別說分手。”葉修——“律師”又痛苦地重複了一遍,“你知道我等待了你多久。”
周澤楷嘆了口氣,慢慢念出臺詞。
“佛經講人類的苦楚,不過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或許這才是人生的常态。”
“或許吧。”
或許吧。
周澤楷輕微地捏緊了臺本:
“但是,人總有一争的力氣。總有不妥協、不放棄、不肯低頭的堅持。”
葉修似乎向這邊望了一眼。——但是,這也不過是他們對了許多次又許多次的、沒有什麽新鮮之處的臺詞。
那天錄制結束之後周澤楷照例和導演打招呼。他走過去的時候葉修正在和導演面色嚴肅地講着什麽,手上煙灰燒了老長,周澤楷過去打招呼的時候他才在邊上的煙灰缸裏磕了一下。
那種情況下自然也沒法說什麽。
周澤楷出了門之後才發現原來已經這麽晚了——全封閉的錄音棚裏總叫人有種不知日月的感覺。他今天再無其他安排,本可以回宿舍睡個昏天黑地,但是他想了想,還是走進了附近的商場。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