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鏡中
Peut-être
日子一旦形成習慣就過去得極快。一場大風吹去了暮春最後的殘花和惱人的柳絮,過分幹燥的天氣讓從南方來的周澤楷十分不适,每天早晨喉嚨都痛得厲害,上鏡時候聲音都是沙啞的。好在越到後面臺詞就越少,一大半都是安靜的長鏡頭——正是葉修所說的最為困難的部分。
如果說一開始周澤楷還不解其意,反複的NG便讓他明白了葉修為何會如此說。缺少了臺詞的輔助之後,身體便成了唯一的表達方式:不光光是會被收入特寫的眼神或表情,更是中距離鏡頭中每一個動作所營造出來的每一點細節。這方面葉修顯然比周澤楷更有經驗,即使沒有臺詞輔助他也能恰如其分地入戲。不過他有時會和導演讨論許久,然後主動要求返拍。
這般下來,每日下了戲之後兩人背後襯衫都是溻透的:天氣已經越來越熱,再加上拍攝的燈光就更甚。葉修抱怨幾句天氣也往往累得無心繼續說什麽,回到家經常性地往客廳沙發上一躺,抄了一本書翻看或是挑一張碟。周澤楷往往舍不得回屋,也拿一本書坐在客廳沙發上——但往往是看不進去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有一次他坐在那裏看書,葉修則在看一部什麽片子——片子裏熱熱鬧鬧刀光劍影,但是周澤楷還是禁不住睡着了,毫無預兆也絕無夢境的那種。最後反而是葉修過來搖他肩膀:“醒醒,小周,去床上睡。”
周澤楷迷迷糊糊睜開眼,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在哪裏。
“你沒必要陪我的啊。”葉修好笑地說,“累了就先休息嘛。”
周澤楷直直地看着他,像是還沒睡醒,呆了片刻才點點頭。他這模樣葉修也覺得好笑,正想再和他說話讓他清醒點的時候周澤楷恰好站起來——兩人一個傾身向前一個向上站起,最後就是周澤楷的額頭和葉修的下巴撞在一起。
葉修倒退一步,呲牙咧嘴:“……小周你頭真硬。”
周澤楷捂着額頭——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對,這一下着實不輕。葉修揉了半天下巴,看見周澤楷還那樣扶着額頭,也就伸出手去:“還好嗎?我下巴應該沒那麽結實吧?”
他的手指就這麽擦過周澤楷的手。極輕又極短的一瞬。
周澤楷放下了手,擡頭看着葉修,悶聲說:
“沒事。”
葉修又說:“累了就早點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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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楷點頭,站起來,說:“前輩晚安。”
夜晚安靜得驚心動魄。葉修站在原地,一直看他走向屋門口,卻在周澤楷最後進屋之前提醒了一句:
“明天的戲份,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周澤楷回過了頭。他盡量讓自己顯得自然——但或許反而更顯生硬。
“做好了。”
葉修難得露出一個安撫笑容:“別擔心,總有第一次。”
次日到了攝影棚時候工作人員遠比以往要少——拍攝這種裸露戲份時候的常規。導演并不擔心葉修,倒是把周澤楷叫過來仔細吩咐,說看上去雖然是全裸,實際彼此都留着底褲,重點部分肯定裹在被單裏,不用擔心。就像演一般戲那樣自然是最好,稍微緊張一點,也沒關系,本來這種情節都是緊張的。兩個男人摸一摸并不會吃虧,如果實在不行,還是可以借位……
周澤楷面無表情地聽着。導演第一次感到他那種看人法其實是能給人壓力的,下意識擡手蹭一下鼻子:
“沒關系吧?”
周澤楷點了點頭。
這部片子裏的床戲有兩處。第一處是兩人情投意合時的耳鬓厮磨,而第二場則是在外界壓力和兩人分歧之下,一場近乎争鬥的情愛。拍攝自然也是先易後難,依序而來。化妝師一邊給周澤楷後背打遮瑕膏一邊稱贊他身材好:“練過?”
盡管并不是完全一絲不挂,周澤楷還是覺得相當窘迫,閉緊了嘴什麽也不說。他原來有跑步的習慣,又是最好的年紀,用化妝師的形容就是“肉體散發着青春香氣”。周澤楷聽得黑線,不過化妝師大姐一向形容詞豐富想象力奔逸,寡言如周澤楷面對她永遠只有戰五渣水準。
“葉修身材也不錯。”化妝師最後說,後退一步看自己撲粉的成果,“哎呀,你倆站在一塊兒,肯定搭。”
周澤楷不知道說什麽。他們同住在一間屋檐下,因而偶爾一兩次周澤楷也看見過葉修圍條浴巾頭發濕漉漉走出來的樣子。他的身上顯得很白,不常做運動的那種膚色,因為剛洗完澡、被熱水熏得有些發紅。男人往往就那樣漫不經心地拖沓着拖鞋走到冰箱前面去撈飲料,水珠從他的頭發上滾落下來。周澤楷看到的時候并不經意,現在回想起來卻仿佛纖毫畢現一般。他強迫自己切掉這幅畫面,然後走了出去。
現場留下來的只有攝影燈光等必要人員。平常總是堆着許多人的片場驟然空曠下來反而教周澤楷覺得有些奇異。他走過去,看見化妝師正在燈光的配合下給葉修繼續補妝。
在燈光之下男人的身體仍然顯得發白,尤其被墨藍色的床單一襯意外顯得單薄。頸部讓人想要用手去撫摸,以下颌依靠過去的話弧度應該也恰好。韌長腰線尚不為贅肉所累。沒有鮮明的肌肉輪廓線,但一切都是流利的,可以從頭到腳輕易撫摸。
周澤楷立在原地,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又一聲。
“小周,過來補妝。”
燈光打下去自然膚色肯定不勻,這種戲份反而最累的是化妝師。周澤楷被拉過去之後,葉修倒是就在對面大咧咧坐着,被單随便一蓋,極自然的樣子。
“小周你怎麽繃得這麽緊,就當在游泳池好了,大家不都是這樣。”
周澤楷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他覺得眼睛不知道往哪裏放,避讓的話會顯得太不禮貌,于是他也只好正面看着葉修。葉修一臉“化妝時間好長好想抽煙”的慵懶樣子,根本沒有進入角色的準備,随口和邊上舉反光板的燈光助手閑聊着。最後男人注意到周澤楷仍然在看着他,傾過身來拍拍他肩頭。
“放松,放松。”
這太難了。
鏡頭下周澤楷的演技硬邦邦的。做出導演所需要的動作太難,理智和本能沖動絞成一條緊繃的弦,最後反而一切都極假,怎麽看也不像是愛撫。
導演只好叫停重來。葉修拉開距離看着他:“我知道你緊張。第一次免不了都這樣。要不要對對臺詞?”
周澤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這樣吧,你們稍微自由一點也可以。”導演說,“大套路還是我們讨論過的,葉修你帶一帶小周。”
葉修嘀咕了一句,但最後還是表示同意。
然後再度開始。
兩個人其實是稍微錯開身坐着。周澤楷仍然有些緊張地盯着葉修看,但葉修伸出手扶住他臉龐,吻了上來。
——葉修的手很涼。
比起相互碾壓的唇而言周澤楷首先注意到了這一點。又或許是他的臉太熱了,因為天氣,燈光,或者別的什麽。他下意識舉起手扶在葉修的腰間,然後又向上滑去,觸摸着肩胛骨的輪廓——他在接觸到的一瞬就發現自己早就想這麽做了。在年少的時候周澤楷也有過被告白失敗的女生伏在胸口哭泣的經歷,于是他知道女孩子是嬌小而綿軟的,但是葉修卻截然不同。他是更強韌也更堅硬的材質所塑,難以被擁抱所軟化倒伏。周澤楷反複地觸摸着那一道他好奇已久的輪廓,而葉修的手指則插進他的頭發,略略拉開兩人的距離。
“怎麽一直閉着眼。”
周澤楷睜開眼。其實這并不必須,因為即使閉着眼睛他也能清晰地勾勒出葉修的面容。開闊的額頭。散落下的頭發。總帶着些笑意的眼睛。還有形狀很好的、适合親吻的唇。這輪廓為他有意無意的注視所凝固,又和眼前的面容結合成一體。周澤楷頭腦之中一片空白,慢慢地、卻又不容拒絕地,向前傾過了身。
那是他的初吻。
不是所謂的借位。也不是葉修所熟稔于的、欺騙鏡頭的那種吻。舌尖蹿進齒列,津液彼此交融,一個生澀卻貨真價實的吻。他感到葉修的手正來回撫摸着他的耳廓,仿佛在愛撫小動物一樣的動作卻讓他收緊了雙臂。現在葉修在他懷裏了。這個永遠都變化着面孔的男人被他暫時捕捉并固定住了——不合時宜的念頭短暫地從意識邊緣閃現。他強制推開這些誘惑,告訴自己現在是在演戲。
他們還在鏡頭之下。
葉修的手重新抓緊他的頭發。他們分開,兩個人都在喘息。
“要繼續嗎?”
臺詞。
“……要。”
還是臺詞。
“一旦做到最後,我不可能再次放手。”
這裏本來還是應該有臺詞。但是周澤楷只是再一次地吻了葉修——這次是規規矩矩的,鏡頭之前的吻法。
後面的戲變得簡單了。這種假造的性愛場景只需要似是而非的厮磨和一些半真半假的愛撫。即使如此周澤楷也半勃了。他試圖掩飾,不過從葉修到發現這件事的劇組工作人員都一副意味深長的“年輕人嘛”的神情。周澤楷覺得稍微有點安慰,又覺得更加失落。
然後他們換到浴室的布景。赤腳踏在瓷磚上總算避免了再度失态,但是按照劇本将男人按在洗手臺上的時候,周澤楷還是分分明明地、在鏡中自己的映像上,分辨出了欲望。
他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最艱難的戲份就這麽拍完了。除了新手演員的蹩腳之外沒什麽可以說的。周澤楷拖着步子回更衣室準備換衣服的時候葉修圍着條毛巾在他門上敲了敲。
“身上都是化妝品,得先洗澡。”
周澤楷被葉修帶着三彎兩繞找到洗澡的地方。隔間很小,基本放不下什麽東西,好在水還是熱的。葉修倒了一大灘沐浴液在他手上:“得用這個。”然後才自己去洗澡。
……那是已經有些熟悉了的松木香氣。
周澤楷最終還是在不至于離譜的時間之內把自己搞定了。出去之後葉修正在挽袖子——今天氣溫上升得厲害,而男人又穿了一件長袖襯衫。他聽見周澤楷出來的聲音,便轉回頭:“晚上吃什麽?”
周澤楷心裏咯噔一下。葉修的眼睛太透徹也太敏銳。平時男人的慵懶總叫人忽略實際上葉修可以對人情十分通透——但就像他自己一度說的那樣,他只是不會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下工夫。十八歲的周澤楷完全抵不過這樣的葉修。那一刻男人的神情便能夠令他确定,對方已經知道自己剛剛知道的那件事。
“我其實沒想到。”
葉修說,幹淨利落分開手頭那雙方便筷。還是那家日料,坐在一樣的位子上,甚至點的菜也相差仿佛。
“我覺得你是一個更加能夠看清這些事情的人。或許很多人都會将戲裏的東西帶到戲外,但是我沒想到你會受到這種影響。再怎麽說,我和我的角色是完全不同的人。當然,如果是身體上的錯覺那就更沒什麽可在意的。大家都是男人,下半身的事情再清楚不過。”
但是周澤楷看着他,說:“不是。”
“不是什麽?”
“不是因為戲。”
葉修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周澤楷那近乎執着的目光不輕不重在他心上敲了一下,草蛇灰線般頓時串聯起衆多細節。他不由失笑:“這是移情作用。你自己沒有發現。”
周澤楷沒有争辯。他最清楚自己看的是誰。恰好服務員來上菜,将那不适的尴尬無限延長了。
這種逃避并不可能持續。兩人默默地瓜分了一小半的天婦羅,然後周澤楷問:
“你會要我搬走嗎?”
“搬走你會忘記這件事?”
“不會。”
葉修笑了一下:“住着吧。反正離殺青也沒有多久。”
周澤楷盯着他。
葉修很坦誠地說:“這是你的第一部電影。人都會被第一次經歷影響得更多些。但是電影會殺青,戲會結束。你會有更多的工作,拍更多的片子,遇見更多的人。那時候你就明白這種情緒是短暫的。這就是成為一個真正的演員所必經的過程。”
周澤楷感到氣餒。這種心情甚至不同于告白被拒絕,而是對方一開始就沒有把你的感情作為認真考量的對象。或許對葉修而言,這萌發的心情反而是周澤楷成為演員道路上的攔路boss,如果順利推倒就能拿經驗值升級,若不能推倒就得重頭再來。這個人腦子裏唯一的東西果然還是演戲,只有演戲。
葉修看着他,嘆了口氣:
“別那個表情,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
周澤楷沉默片刻,終于低聲說:“我會證明給你看。”
葉修笑了笑——那是複雜得難以概括的笑容。
“別那麽在意。”
那一日最後周澤楷多少有些食不知味,葉修也沒有平日裏胃口那麽好——以他素日不挑食的水準而論。回去路上兩人更是一言不發。雖然平日他們也并不會多說什麽,但仿佛沉默之中也自然有一種難以言表的默契,不會像今天一樣,舉手投足都尴尬難言。
直到開了門葉修才最終開口:“不要太往心裏去,這種事情。”
周澤楷擡起眼看着他。葉修心中驟然升起一種自己罪大惡極的錯覺,他幾乎都要伸手去摸摸周澤楷的頭發,但是最後總算克制住了。
“那……晚安?”
“晚安。”
周澤楷短短地回答,低頭進屋了。
葉修長長嘆了口氣,身體累得像一灘泥,頭腦卻意外地清醒。他随意打開電視,昨天那張DVD正播到一半。多年之後再度重逢的男女正絮絮說着什麽,陽光燦爛,綠樹茵茵,但是卻沒有哪句臺詞真的飄進他耳中,他索性最後半閉了眼睛養神,順理成章地不知不覺睡着過去。
再醒來時候電視已經調成無聲,只剩下電影片頭反複循環着,身上還被蓋了毯子。葉修坐在那裏默然片刻,終于還是起身回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