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早晨再醒來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被宿醉所糾纏,昨晚的酒意像是一只小錘,規律地敲打着額上的神經。周澤楷按着額頭爬起來,緩了半天,才将自己收拾整齊了走出去,看見葉修正坐在餐桌邊上翻報紙,看見周澤楷走過來便将桌上馬克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咖啡。面包在冰箱裏。”
“前輩吃完了?”
“嗯,”葉修點點頭,“哪好意思老讓你做飯?”——殊不知這句話要是被之前借居在此的那些朋友們聽到,一定會大驚小怪道你葉不修什麽時候忽然這麽有下限了?
周澤楷小心坐下,剛端起咖啡杯,就看見葉修反折過來報紙上标題——“三屆影帝,是否還能超越自身?”他怔一下,還是叫了一聲:“前輩……?”
葉修從報紙上擡起眼,忽然意識到什麽,将報紙翻回去看了一眼:“啊,你說這個?——要看嗎?”倒是大大方方将報紙推過去。
那篇報道其實不長,但卻寫得相當辛辣。表面上并不顯得如何批判,甚至還有贊美之詞,但是字裏行間,卻嘲諷着葉修運氣大于實力,遇上好導演才将他推到如今高度,這次接拍文藝片是對他自己的一個挑戰——恐怕,接了這種片子正會讓他原形畢露。周澤楷看到最後眉頭已經緊緊皺起來,沉默半天最後憋出來三個字:
“你不是。”
“別在意那些。”葉修輕描淡寫,“以後你早晚也會遇到這樣的事……別那個表情。在這個圈子裏,這種事情再自然也不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要做的就是用實力去證明自己。”
周澤楷沉默許久,才說了一句:“衆口铄金。”
“那是你的經紀人需要擔心的事。所以在我這邊真正辛苦的是老吳,這下辭職,他可算能輕松輕松了。”
周澤楷無言以對。葉修将報紙重新抽走放在一邊,又敲了一根煙出來。
“演員最重要的還是演戲。雖然有人進這個圈子是為了掙大錢,或者為了想紅——這再自然不過了,因為娛樂圈能把這一切都捧在你面前,能讓你覺得瞬間登上雲端。但是這一切都是短暫的。真正能被記住的不是一時的名字,而是那幾部老片子。人真得想清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麽。”
周澤楷看着葉修:“前輩想要的……是什麽?”
“演戲。”
這答案斬釘截鐵卻又不出意料。周澤楷低下目光看着面前咖啡:“我還……不知道。”
“很難說。如果你去追逐那些簡單的東西,一切反而更簡單。”葉修笑了笑,一半掩在煙裏,“別被我把你帶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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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楷用力地搖了搖頭。
葉修怔一下,說:“唉,小周你看起來就是太聽話了……其實,這次影片前期宣傳不多,對你一個新人來說可能不是最好的出道方式。我一直擔心你在意這個。”
周澤楷肯定地道:“不會在意。”
葉修又笑了一下。他按滅了煙,痛快地站起身來:“走吧。”
到片場的時候燈光大哥正在整理設備,看見兩人一起進來就打招呼:“早啊,葉神,小周!——你們這是路上碰見了?”
“小周公司宿舍太遠了,我讓他暫時住在我家客房。”
“哇,”燈光吹了聲口哨,“你們這是戲裏戲外都在同居啊。”
他這句話聲音不小,周澤楷覺得當即片場裏其他人都看了過來。葉修倒是極坦蕩:
“要是讓小周天天通勤,帶個黑眼袋過來,大劉還不得罵我啊。”——大劉便是組裏化妝師。
“就是的,小周臉嫩,塗粉底的時候我都舍不得下重手。”化妝師說着也過來一把拉住周澤楷,“今天你的造型換了,我帶你去看一下。”
于是這碼子事也就帶過去了,看起來誰也沒對這件事情認真。那天拍的戲份倒全是甜蜜蜜的場景,葉修好像對這種場景最搞不定,演完說情話的段落一旦喊了卡就開始笑場,有時候周澤楷也被帶着跟着笑起來。導演抄起大喇叭就喊:“拍戲呢,嚴肅點!”
“我在鏡頭裏是很嚴肅的!”葉修據理力争。
“你再笑,把小周都帶出戲了!剛才那場重拍!”
于是重新來一遍。兩個人照例坐在桌子前面吃飯——并不認真吃些什麽。周澤楷扮演的年輕學生總忍不住去看葉修所扮的年輕律師,但是只要對方一向這邊看過來就挪開視線。如此三番五次之後,葉修說:“你可以當做我沒有看你。”
周澤楷像是被抓住了那樣一動不動。
葉修注視着他,而周澤楷本能地錯開眼。
“你知道嗎?”葉修用極其溫柔的聲音道出臺詞,“你的眼睛會說話。”
這裏本來接下去是周澤楷的臺詞。但是那一瞬間他不知為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導演喊了卡,之後又對葉修說:“看看你把人家小周帶的!”
“我檢讨,這場之後絕不笑場。”
葉修做了舉手投降狀。
之後又NG了好幾次之後這場總算過去了。吃午飯的時候導演點名葉修:“葉修,你到底談沒談過戀愛,怎麽每次一說情話就笑場!你知道每次我看那些娛樂八卦提名你什麽‘銀屏戀人’我心裏都一口老血。”
葉修正夾了一筷子魚香肉絲:“李導,你這話說得就不厚道了。跟我同期的韓文清不也是不肯接愛情片?”
導演無語:“人家是拍功夫片的你好意思比嗎?”
反而是劇組衆人想了想韓文清那張硬漢臉,頭上都飄下三條黑線,心說那不是難為對戲的女主角嗎。據說上次演一個什麽什麽戲,韓文清的殺氣硬生生把對面新人吓哭了……等等,葉修大神你話題轉移得夠成功的啊。
沒想到素來沉默的周澤楷也不知怎麽又問了一遍:“前輩,沒談過戀愛?”
衆人頓時都豎起耳朵。葉修嚼嚼嚼地把飯咽下去,笑得正大光明坦坦蕩蕩:
“沒有。戲劇女神就是我的戀人。”
這話說出口大家也就轟然一笑過去了。周澤楷低下頭,沒有笑。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晚上他們照例在外面吃過飯才回家。葉修洗過澡換了睡衣正拿着毛巾擦頭發的時候,門被敲了三下。他赤着腳走過去——頭上還頂着毛巾——拉開門,外面周澤楷正抱着劇本。
“怎麽?”葉修問。
“我……”周澤楷遲疑了一下,“想和前輩對戲。”
葉修指了指毛巾:“這樣沒關系?”
周澤楷搖頭。
“那就來吧。”
葉修并沒拿臺本——他對臺詞基本都背熟了。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倒有點像是促膝長談的架勢。
“哪一場?”
“今天白天的。”
葉修挑眉。
“我在想……”周澤楷極平靜地說,“我演得還不夠好,所以,前輩……”才笑場。
葉修已經從他眼睛裏讀出下半句話,嘆了口氣:“并不是……哎,來吧。”
夜晚極是安靜。葉修只随手開了一盞壁燈,昏黃暖光和窗外夜色糅合成一團,彼此臉上也仿佛被打了一層柔光。目光追逐的游戲一旦拉得太久,就會在那張熟識已極的面貌上捉摸出一種近乎陌生的輪廓。然後在這仿佛恍然若失的寂靜中,葉修說了:
“你可以當做我沒有看你。”
這一次周澤楷沒有錯開視線。或許這樣更合适——出于演戲的考慮;又或許他只是慣于這樣望着他,就好像這樣的目光就足以說明一切。
“你知道嗎?——你的眼睛會說話。”
劇本上标注的是“有些慌亂”。但是周澤楷卻覺得很平靜。
“我說了什麽?”
“秘密。總之,我聽得懂。”葉修微微側過頭,瞳孔裏劃過一線狡黠。
“你只是在開玩笑。”周澤楷否定了他。
葉修微笑着,忽然傾過了身。沐浴露的細微香氣、熱水的味道,乃至男人自身的氣息都在那短暫的瞬間無限擴大了。葉修輕輕在他耳邊說出幾個字——并沒有說出聲,但是那氣息卻輕微地觸摸着他的耳廓。
周澤楷全身都繃緊了。
“好,Cut。”
葉修重新拉開距離後說。他拿過周澤楷手中并未翻開的劇本——周澤楷後知後覺注意到他這一次并沒有笑場——然後說:“繼續?”
後面的情節基本急轉直下。兩個人的分歧始于律師的一次相親。那次回來之後他們爆發了第一次吵架——葉修挑選的就是這段情節。周澤楷雖然記住臺詞但是準備上好像一時轉不過彎。葉修問出“你怎麽不開燈”的時候,他那句“我今天看到了”就接得很生硬。
“要不要重來?”葉修問。
周澤楷用雙手按了一下臉,點頭。
“你怎麽不開燈?”葉修重新念出臺詞。
“我今天看到了,”周澤楷說,“你和一位小姐在吃飯。”
“原來今天中午我看見的那個人真的是你。”葉修露出了些許無奈的神情,“那不過是一次相親。”
“我以為——我以為我們是戀人。”周澤楷說。
“不錯。”葉修平靜地看着他。
“我不懂。”
“這件事并不複雜。你可以将它想成一次工作午餐。我只是去相親,但并不會有別的什麽。”
周澤楷沉默了許久。這句臺詞說出來之前便需要這麽長久的沉默。
“你不會出櫃。”
葉修也在沉默——而周澤楷看着他。這時候他并不需要任何掩飾——也并不用找任何借口。
“你說對了,我不會出櫃。”
那天他們坐在那裏對了後面大半對手戲臺詞。愛情一點點随着現實分離崩析下去,劇本翻到最後的時候臺詞簡直就像雪中白鷺那樣接近于無,大段大段的長鏡頭,安靜,沉默充斥着臺本。葉修嘆了口氣:“最後的部分是個挑戰。對你對我都是如此。”
周澤楷并不想否認。他之前沒有這樣長時間地對過戲,但一旦這麽做了就發現反而比鏡頭前面還要更累——雖然不用顧慮鏡頭,但是那樣頻密情緒的爆發反而更累。葉修也察覺到了:“正好明日休息,你不要着急起床,好好睡一覺。”
周澤楷低頭道:“抱歉。”
“有什麽可道歉的?”葉修頭發幹得七七八八,毛巾也早已扯了下來,“我是前輩,對戲這種事本來應該由我把握強度。但是和你對臺詞太過瘾了,一時有些忘記。”
周澤楷覺得臉有些發熱。這仿佛強行讨要獎賞一般。
“你的角色太可憐了。”葉修翻着劇本,又嘆口氣,“這片子上映之後肯定有不少小姑娘心疼你。”
周澤楷搖搖頭。從外人的角度來看,無疑這年輕的學生是比較可憐的那個——他努力地付出了,但卻敗退在戀人的退縮之下。但是周澤楷卻在反複讀着劇本的時候,覺得律師才是真正可憐的那一個。因為他不敢承認,也不敢去愛。但是這想法到了他嘴邊,就只剩下了幹巴巴的兩個字:
“不會……”
“不會什麽?你這樣的長相最招小姑娘喜歡。”
“不會可憐。”周澤楷堅持地說,“他想要。他說出來了。”
葉修微微眯起了眼睛,片刻後才笑了一下:“你的想法真是……嗯,浪漫主義式的。”
周澤楷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葉修忽然覺得青年這樣的神态有一點點像大型犬只,下意識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察覺到好像有點過界便收回來咳嗽了一聲:
“早點休息吧。”
他站起身回屋了。
而周澤楷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來,拿了換洗衣服去洗澡。熱水蒸騰的霧氣裏他好像又看見男人的後背——裹在普通的格子睡衣裏,因為帶着水意而顯得鴉羽般黑的短發,水珠沿着後頸的線條滾下去,薄薄一層棉布所透出兩道肩刃的輪廓。還有葉修的面容。戲裏戲外的兩副面孔,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可是每一副都教人錯不開眼。
周澤楷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想着對方。或許是戲裏那悠長的注視形成了習慣,又或許他只是這樣習慣地觀察着男人并希圖在這樣的注視中找出演技的秘訣。但那應該和下颌的曲線乃至手腕的弧度無涉,也和男人明朗的笑意無關。就算葉修的眼睛——那雙總是可以在瞬間覆上不同面具的眼睛,也只是讓他不加思考地沉溺在“觀看”這一行為之中。
這習慣幾近可怖。
周澤楷用力地閉上眼将所有這些景象推出腦海。明天可以休息一天暫時從劇本鏡頭中脫離出來。或許他可以去逛逛街,買點什麽。或許……
但是計劃就是為了打破而存在的。周澤楷難得在日上三竿時候爬起來,洗漱過後推門出去才發現客廳一片昏暗,唯一的光源只是不斷變幻光影的電視屏幕。
葉修正坐在寬大的沙發上,聽見腳步聲按下暫停:“廚房還有吃的,你自便。出去的話,鑰匙就在門邊上。”
不知為何他的心用力地跳動起來。周澤楷不動聲色在背後握緊了拳。
“——可以一起看嗎?”
“不嫌這部片子太悶的話。”葉修說着拍了拍身側的沙發。
周澤楷去廚房端了一杯咖啡就回來了。他有些悲哀地發現這片子的确不夠精彩到占據他全部注意力——黑白片子所攝下的東京一家人的生活雖然暗流潛伏卻無法讓他完全不去在意葉修正坐在他身邊這個事實。敞開的窗戶所撲進來的溫風挾着窗外洋槐甜膩花香,又教人的理智和警覺麻痹下去。
他更深地往沙發裏靠進去,某一部分還在清晰地感覺到身邊之人的存在。而電影裏的小女兒仍然在問着:
“是嗎?生活太令人失望了。” *
而她的嫂子仍然美麗地微笑着。
“是啊。是這樣的。”*
……是這樣的。
周澤楷下意識地在心中說着。他的心舒展着,翻騰着,像是暴風雨降臨之前的大海,只等待着一道閃電劈開迷霧。
——又或許,什麽也不會降臨。
*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