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導演喊了卡之後對周澤楷說,“太拘謹了,稍微放開一點。記住你是在鏡頭前面,緊張感要恰如其分。”
周澤楷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他自己知道那一刻并不是演技的疏漏,而是他真的和那角色一樣緊張。而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被葉修的演技完全壓住了。那個人所散發的強大魄力迫使他去面對,迫使他擠開角色而做出“周澤楷”的反應。他擡起眼,看見葉修正帶着試探性的微笑——就好像對方也正在等着他想明白這一點。
周澤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再度迎向鏡頭和對面的男人。
可惜很多時候并不是僅僅有天賦和努力就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之內做到完美。周澤楷以前從未經歷過這種程度的現場。NG次數最多的那一回他覺得自己的臉都僵硬得再做不出什麽表情了。好容易導演大發慈悲說今天到此為止明天再來,周澤楷卸了妝之後就坐在化妝間裏一動也不想動,腦中全是今天對戲的片段。
忽然門上響起兩下敲擊。
“小周?”葉修探進頭來,問,“不回去嗎?”
最後周澤楷也沒搞明白這一切是怎麽發展的,但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跑去附近的飯館吃飯了。
“反正回家也沒吃的,就近就近。”葉修一邊說一邊帶着周澤楷來到不遠處日本餐廳,“原來在這邊拍戲的時候,劉導總帶大家來吃,到後來我也成常客了。”
他們進了門之後,服務員熟門熟路給兩人找了個角落的座位:兩側木制隔板攔着,坐在裏面基本沒人看得見。葉修先點了一碗拉面、炸雞塊和兩三樣小菜之後又将菜單遞給周澤楷:“我請客,別客氣。”
周澤楷于是也點了一份炒面。坐着等上菜的時候葉修問:“辛苦吧?今天李導火力全開。其實後面有幾次NG,以他平時的水準是不會喊的。這反而說明你演得足夠好。”
“不太明白。”
“李導有點遇強則強的勁頭。你要是表現得好,他的水準也會相應提高。其實你今天真的演得不錯,那種青澀的大學生味道,雖然我不是不能演出來,但你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你今年多大?”
“十八。”
葉修有點驚訝:“我以為你是大學生。”
“我上學早一年。”周澤楷解釋,“目前在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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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什麽?”
“經濟。”
“唔。我不太懂這些。”葉修說着,自己倒了一杯茶,又自然而然給周澤楷倒了,一點前輩架子也沒有。
周澤楷也聽過這位業界大神的事跡。據說他早年為了要演戲而離家出走,最苦的一陣做過群衆演員,自考上了表演系還得天天打工掙生活費,後來機緣巧合被導演看中,才一步步從擔綱不起眼的小角色逐步攀升至主演地位,後來更是一連三年折桂金龍……不過,和他演藝上的輝煌相較,這位大神顯然未涉足過其他領域,那句“不太懂”倒是實話實說。
這時候兩人飯菜陸續上來。葉修叫周澤楷不要客氣後自己就開始吃,間隙不忘說:“你之前就參加過那一部實驗片?”
“前輩怎麽知道……?”
“之前偶爾看到過,對你印象深刻。這次看了本子之後,我也不知怎麽就忽然覺得,如果是你來演這個年輕學生一定不錯。雖然還嫌拘謹,但是有潛藏于中的銳勁。”
“……銳勁?”
“潛在的爆發力。”葉修看他一臉茫然,挑挑眉,“你不相信?”
周澤楷搖頭又點頭。
“看來我還得更加把勁,來把你這面逼出來。”
“前輩,我……”
“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該相信我。”葉修相當理直氣壯,“你看,我一開始也沒想到你能這樣地跟上我。但是你不是跟上來了嗎。”
周澤楷沉默了許久,直到把自己的炒面吃得幹幹淨淨一點不剩,才說:“前輩今天,刻意在用演技壓制我。”
“看出來了?”
周澤楷搖頭:“剛想明白。”
“有時候,在和一些新人演戲的時候,用自身的氣場帶對方入戲是一個不錯的手段。”葉修坦言不諱,“但是小周你反應不同。你本能地理解了我的做法,并試圖以自己的表現去抗争。這感覺相當有趣。”
周澤楷盯着他。
“你慢慢就明白了。就是因為這樣,我演一輩子戲也不會膩。”
“一輩子……”
周澤楷端起茶杯掩飾自己那一刻心中的顫動。他吃驚于這件事情竟可以被葉修說得如此輕易、仿佛可以随口輕擲的戲言;但是他又感覺到,葉修的這句話是認真的。
“不用緊張。”葉修說,“對于現在的你而言,最重要還是眼下這個角色。你将他揣摩得越透,你演出來的那個人就越真。”
于是那天晚上周澤楷坐上地鐵往宿舍而去的時候始終在想着他劇裏的那個角色。他想那個年輕學生也一定曾經這樣在擁擠的車廂裏穿越這座巨大的水泥森林,懷揣着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過着表面平靜無波的生活。然後他遇見了律師,猝不及防地被席卷進一場無可抵擋的激情之中,但最終卻迎向一個悲劇結尾。周澤楷想着這些故事,想着那些簡單卻含有深意的臺詞,想着今天和葉修吃飯的時候所聊的那些東西,最後險些錯過了站。
第二天的拍攝明顯就比第一天順利了許多。
周澤楷也不知道是導演收斂了要求,還是他真的表現比之前好了。在拍之前他和葉修所對過戲的三十三場時候,他們竟然破天荒地一條過了。導演喊卡之後化妝師過來補妝,葉修對他挑了個拇指:“不錯。”
周澤楷正被化妝師按着撲粉,只好默默用眼神表示感謝。化妝師給他收拾完又轉過去給葉修補妝:“葉神您專挑人家不方便說話的時候誇人,是不是有點欺負新人啊。”
“哎呀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說什麽了,這孩子實誠着呢。”
周澤楷心想我可沒有那麽坦白——但是這種枝節也沒什麽争辯必要。補完了妝就開始拍下一場——年輕學生站在鏡子前面打領帶,而律師在邊上一邊看一邊閑聊着:“古典音樂還喜歡?”
“随便聽聽的程度。”周澤楷說着,對着鏡子系一條墨綠色的領帶。劇本要求他足夠笨手笨腳,正好他本來也不太懂得系領帶。
“我也是。要不是這次恰好別人送了兩張票,我也不會去的。”
周澤楷對着鏡子和領帶奮戰。忽然一只手伸過來按住了他的。
“——這個顏色太老氣了。”
“我父親送我的。”
葉修暧昧地笑了笑,伸手抽開了周澤楷好不容易打成的結。
“試試這個。”
說着他遞過來一條素銀色的領帶。
周澤楷的目光和對方在鏡子裏交彙了。
“我不太會打領帶。”
他說,一半是坦誠一半是試探。
“不介意的話?”
葉修說完并不等回答就站在他身前,拉起領帶替他打着領帶結。周澤楷情不自禁地盯着男人修長的手指,簡單的動作卻帶着洗練的韻律。那一刻劇裏的他和劇外的他都鮮明地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多麽的切近。不帶絲毫情色意味的動作,卻散發着靈魂根底上的親昵——
他下意識地舉起手來,似乎要去握住對方的手。但葉修在那之前抽回手後退了一步。
“記住了嗎?”
周澤楷握住了領帶結,半晌才道:
“沒有。”
導演心滿意足地喊了卡——這一幕拍得正經不錯。周澤楷卻好像一時無法從那情境之中出來,而葉修也同樣沒有摘下劇中的面具,他們彼此注視着,猶如劇本中那一刻的延伸,又像是一道挑戰。
——能跟上嗎?這樣的演技。
然後劇組又開始換布景和調機位。他們兩人回到旁邊的座位上,誰也沒有說話,猶如一道繃緊的弦,只等着回到鏡頭之前的一瞬。
看着我。
看着這平靜和悅之下的深淵。聆聽那些潛藏的言語。我們都知道欲求如同誘人摘下智慧果之蛇,而我們永遠忍耐不住誘惑。
問題不過是——誰先伸手。誰先認輸。
那天繼續拍下去的時候周澤楷覺得有什麽東西正随着每一個鏡頭而逐漸明晰起來。他和葉修借着他人的面具跳一場你進我退的探戈,每一個起承轉合都成為試探,每一句臺詞都在被說出的一刻賦予生命。盡管他們需要不斷反複,盡管每個場景都跳躍不定,但是越演下去就會越加覺得,那個角色是存在的,且正在通過他而發出聲音。這感覺近乎玄妙卻又讓人不由自主沉浸其中。在鏡頭之下他幾乎可以忘記自己原本是周澤楷。
這叫周澤楷更加明白葉修所說的那句話——演戲可以一輩子也不會膩。
下戲之後周澤楷換過衣服準備回家,背着單肩包走出去注意到另一邊葉修的化妝室門正半敞着。他放輕腳步走過去,看見葉修正坐在折疊椅上看臺本,手指間夾着根煙,淡白色的煙霧在昏黃燈光下彌散着。
本來周澤楷是想過來道別的,但最後他只是轉身離開了,什麽也沒有說。
大概過了一周之後他的經紀人帶了一箱冷飲來探班。此時已是暮春,天氣漸漸燠熱起來,待在攝影棚裏,機器散發熱氣之外加上燈光一照,偶爾也有汗流浃背之感;故而經紀人搬了大箱冰鎮涼茶過來,一邊慰勞,一邊也替他感謝大家的提攜。周澤楷發現他的時候經紀人已經過來招呼葉修:“葉神,喝點這個,解暑。”
“多謝多謝。”葉修笑眯眯地接過飲料,“怎麽今天有空過來?”
“本來一早就要過來,這不是‘最佳歌手’那邊初選,我這邊三個選秀的苗子,忙得四腳朝天……”經紀人說着,“這不,那邊過了初選我立刻就來了嘛。小周在這邊怎麽樣啊?”
“小周是個好孩子。”
“您覺得他演得如何?”
葉修聞言挑了挑眉:“怎麽,你對自己的藝人都不自信嗎,還要問我?”
經紀人一時說不出話來,擦了擦汗才道:“這不是,我們的眼光沒您的專業嘛。”
“作為新人,他的演技出人意料,而且還在發展當中。”說這話的時候,葉修的神态意外認真,“當然,要趕上我,還需要好好努力。”
“那當然那當然。”經紀人大喜過望,那天開車送周澤楷回宿舍的時候一路叮咛,讓他一定多多虛心和葉修學習,如果影片宣傳期也能得到這樣評語,他以後在演員這條路上一定會走得很順。
周澤楷沉默地聽着,心裏卻想的是葉修的後半句話。車開到一半,他少見地開了口:“能麻煩,在西單附近停一下嗎?”
“怎麽了?”
“……有想買的東西。”
“什麽東西這麽着急?缺衣服?”
“我想去書店。……想買幾部電影。”
經紀人先是怔了一下又很快反應過來,誇贊道:“不錯,演員就是這樣,要不停地學習。”
那日他最後抱着一疊DVD回了宿舍,本來準備看上一部就睡覺,沒想到開始看起來就不想停止。這些電影裏葉修扮演的角色各自不同,有伸張正義的警察,也有剛開始混黑道的馬仔,有陷入日常困局的年輕白領,也有仗劍江湖的俠客……最後他反複地看着令男人第三次折桂金龍的影片《圍城》。那是一部以安史之亂為背景的歷史片,葉修所扮演的武将在忠之一字和民衆生命之間權衡許久,最終做出了開城卻以身殉國的選擇。周澤楷反複地看着那部片子中男人等待着援兵消息的段落——他身上的盔甲還染着血跡,然後傳令兵匆匆跑來,将一枚信箭呈上。那一瞬間男人的表情是狂喜的,可在他閱讀了那封信的瞬間,那狂喜一點點地褪去了。
甚至不需要臺詞。只需要一個眼神。
那天晚上周澤楷抱着電腦看了太久視頻,第二天就沒聽見手機鬧鈴,好在睡意朦胧之刻越來越強的不安感叫他踩着最後死線爬了起來。他匆匆洗漱之後跑去趕車,最後到攝影棚的時候頭頂上豎着一撮兒呆毛,被化妝師看見了噴笑出來,說 :“小周,你聽沒聽過那句話?”
“什麽?”
“呆毛是世界的正義啊。”
周澤楷愣愣地看着她,被大呼“好萌受不了”的化妝師掏出手機拍了好幾張才将他按下來化妝。這時候葉修基本已經收拾停當,溜達過來:“小周今天怎麽回事,睡晚了?”
周澤楷極不好意思,“嗯”了一聲。
“……其實我前幾天就想問了,你現在是天天坐公交往返嗎?”
周澤楷又“嗯”了一聲。
這下連化妝師都吃了一驚,問:“你們公司沒給你配車嗎?”
周澤楷現在還算個剛出道不久的純新人,理論上還沒有配備助理的資格。他的經紀人手下好幾個新人自然不可能天天接送他;公司雖然也有可以租用的車輛,可惜他自己沒有駕照開不了。葉修其實也大概知道他的情況,倒是幫他給化妝師解釋了;轉過頭又問周澤楷:“你宿舍到底在哪兒啊?”
周澤楷說了個地名——恰好跨過了大半個城市。
“這麽遠!”化妝師又吓了一跳,“我每天從家過來要一個小時還覺得遠得不得了呢。你這麽天天跑不辛苦嗎?”
“還好。”周澤楷腼腆地道。
葉修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倒也沒說什麽。
那天周澤楷的NG率果然又高起來了。連續高強度的拍攝确實讓他感到疲倦,加上昨晚的缺覺,令得他的注意力總是不夠集中,好幾次說錯了一句臺詞。最後今天的進度沒完成,他滿心內疚地去卸了妝,心想自己真是太不專業了。
忽然門上又響起熟悉的兩聲敲擊。葉修推開虛掩的門,探進頭來:“一起吃飯?”
周澤楷愣一下,什麽也沒想地點了點頭。
于是乎又是那家日本飯店。
兩人點好菜之後,上來的依然是大麥茶——這次周澤楷眼疾手快先拿起茶壺給葉修倒上了。葉修從煙盒裏敲出一支煙,問:“不介意吧?”
周澤楷搖頭。
葉修于是一邊點煙,一邊問:“小周,你要不要暫時住到我那裏?”
周澤楷正給自己倒茶,手一抖險些将開水倒出來。
“我家離攝影棚近,又有客房,總比你天天跑大半個城好。”葉修一貫坦坦蕩蕩,“都是男人,有什麽不方便?”
周澤楷擡頭盯着他,嘴唇開合幾下,無論拒絕或同意好像都說不出來。
“就這麽定了。”葉修最後拍板,“你是今天去拿衣服還是明天拿了東西直接過來?”
這發展好像太快了。
周澤楷腦中只剩下這樣的大字刷屏,但他從不知道怎樣認真又不失禮貌地拒絕別人的盛意。最後葉修三言兩語,這事就這麽定了下來——他明天就收拾東西暫時去葉修家寄宿,至少在拍完電影前都是這樣。
晚上回了宿舍之後周澤楷打電話向經紀人報備。經紀人聽到了之後意外地沒有驚訝,反而說葉修這麽做并不是一回兩回,他家那座房子總是朋友來來去去——以前的朋友,演戲時候過來B市的朋友,還有他帶的一個徒弟也經常去借宿……他照例叮囑周澤楷一番,最後又說:
“這可是個學習的好機會,你一定得多向葉神請教請教,知道嗎?”
周澤楷點了點頭,才想起電話對面聽不見,于是“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