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冰層湖魚
【他是冰層下的湖魚, 她是天際的煙火, 他在渴望着,渴望着她瀉落下的點點星火能夠穿透冰層, 助他重見天日。】
賓館開的房間是雙床标間,晚上她并沒有回寝室,因為焦栀的狀态很不好, 他的兩片唇像是開了鍋的小鍋蓋, 不停地張張合合,一連串胡話含糊不清地從他的嘴裏咕哝出來,金雨苫把耳朵湊的很近, 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聽清楚。
他這樣說夢話的狀态持續到午夜十二點多,後半夜就開始咳嗽,起先只咳兩下,後來便越演越烈, 金雨苫一摸他的額頭,燙的吓人,她很慌, 想叫醒他去挂急診,但又叫不醒喝斷片的他, 于是又想到上一次他發燒時給他買的退燒藥對他奏效過,于是她大半夜下樓去藥店買了藥回來。
強行喚醒他給他喂了藥, 他依然閉着眼睛,額頭上濕汗密布,萬分痛苦地把藥咽了下去, 吞咽的時候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曲了一下,金雨苫知道他有可能是嗓子也發炎了。
“幾點了?”他半夢半醒地問,似乎已經并不知道身邊伺候的人是她。
金雨苫聽到他的鼻音很重,心裏着急:“三點了,天一亮我就帶你去醫院。你這次病的比上次還要嚴重。”
他沒聽見她的話,鼻息間疲倦而冗長地呼出氣息來,再次昏睡了過去。
房間裏的酒氣很濃,熏得她透不過氣來,她睡不着,去摸摸晾曬的毛衣,那毛衣仍舊潮濕,目測明天他起床也幹不了。
謝不邀回養牛場了,不在宿舍。于是早上六點多,宿舍一開門,金雨苫就買了兩份早餐騎車去到焦栀的寝室,宿管大媽出去吃早飯了,她趁機上了樓,來到焦栀的寝室敲了敲門。門敲了大概有兩分鐘,才被緩慢地打開,一個光着身子只穿四角褲的男人睡眼惺忪地出現在她的面前,抽搐着的眼皮還沒看清來人,就哼哼唧唧地罵了句“操”。
按照金雨苫的推測,這個時候在寝室的,要麽是戴眼鏡的小個子學長,要麽就是另外一個沒有見過的焦栀的室友,可她滿臉歉意地去看開門的人是什麽卻發現這個人她認識。
他的左耳穿着細小的極簡風耳環,在清晨的陽光裏反射着細碎的光芒,兩條紋繡的秀氣眉毛不悅地褶皺着,眼睛勉強開了一個縫,一張白淨的娃娃臉皺巴巴的,像個孩子。再看他袒露的上身,幾乎沒有一絲贅肉,薄薄的肌肉緊緊地吸在一排排肋骨上,瘦得只有一窄條。
他從眼縫裏見到來人,着實驚了一下,一雙眼睛大大地張開,誇張到擠出了擡頭紋。
“刁圖師兄?”她脫口而出。
“你……你有事嗎?”他幾乎把整個身子都堵在門縫上,好像很排斥她的樣子。
金雨苫退一步擡頭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啊,是焦栀的寝室,她又上前一步,皺着眉頭問:“師兄怎麽在這兒?”
“這是我的寝室,我為什麽不在?”他顯得有些煩躁地看着她:“你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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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雨苫又重新在腦中回憶了一下當初她殺進焦栀寝室時的情景。
當時只有一個戴眼鏡的師兄在,還有謝不邀,那麽除了焦栀,剩下的那位不在場的室友……竟然是刁圖?
天哪,他居然是焦栀的室友?那為什麽還要在背後說焦栀的壞話?而且他提到焦栀的時候,從來沒說自己是他的室友!
來不及想那麽多,金雨苫像只小貓一樣,從他的胳膊底下鑽過去,厚着臉皮走進寝室裏。
刁圖關上門,眼睛像是掃描器一樣,不放過她身上的一絲一毫,仿佛看着一只最卑賤不過的小跳蚤。
寝室裏就他一個在,金雨苫走到焦栀衣櫃裏拿出一件幹淨的毛衣來,然後轉過身來,朝他厚臉皮地笑笑:“打擾師兄睡覺了,焦栀昨晚喝斷片了,吐髒了衣服,我來給他取一件幹淨的。”
他的睡意全無,突然打起來的精神使他的語氣顯得有些輕挑:“你們兩個感情不錯啊?”
“不錯什麽呀,我都煩死他了,三天兩頭發燒感冒,搞得我又是一晚上沒合眼。”她的話明明是抱怨,卻甘之如饴。
他不說話了,她也沒做聲。
手裏雖然整理着毛衣,但腦子裏卻在迅速做着複盤。
這個刁圖居然是焦栀的室友,又在背後那樣诋毀焦栀,那麽之前網絡上發帖黑他的那個人,會不會是他?
刁圖把身子側倚在上下鋪的梯子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跟他睡了這麽多年,也沒見過他這麽嬌弱。”
她的胳膊上忽地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冷不防地回過頭去看着他,他也玩味地看着她,兩個人的對視間似乎有一道閃電滋滋地冒着火星。
金雨苫手裏的毛衣不慎從衣架上滑落下來,掉在地上。她斬斷和他的對視,蹲下去去撿衣服,等到她再站起來的時候,眼神裏已經恢複了慣有冷靜溫和。
“師兄開玩笑也得注意措辭,我可是個大醋壇子哦,男生女生的醋我都吃!”
“師妹太敏感了吧?”他攤了攤手。
金雨苫找了個手提袋把衣服裝進去,聲音柔和甜美,又帶着幾分無奈的嘆息:“這蛋糕要是太好吃呀,什麽蛇鼠蟲蠅都惦記,不敏感點能行嗎?”
他的身子站直,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她說完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師兄不知羞嗎?雖然我長得不好看,好歹把我當個異性對待,穿件衣服呀?”她說完,呵呵笑了兩聲,一副沒長心的樣子。
他聽到“異性”兩個字,咬了咬牙,很不情願地抄起凳子上的一件修身針織開衫披上。
金雨苫急匆匆地把帶來的兩份早餐擱在他的桌子上:“刁師兄,打擾了。早餐趁熱吃,多穿點衣服,早晚涼,容易感冒。”
“哦!對了!”她又折返回來,盯着他的眼睛,眉宇擡了擡,涼薄的單眼皮上便多了幾分警告:“師兄早上起不來,是不是昨晚又上網太晚了?不要老是熬夜上網逛論壇呀、發帖子什麽的,太耗費精氣神兒,你看你瘦的。”
她說完去尋他的眼睛,他眼中的笑意漸漸退了下去,雙頰的血色仿佛都被他那一頭紅棕色的頭發吸了上去。金雨苫心下了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有機會見,師兄。”
“再見。”
……
焦栀是被一種壓抑的悶熱感弄醒的,他轉了轉頭,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被子裏,這被子有兩層,身上像是壓着一百斤棉花一樣透不過氣來。
他動了動,脖子抻起來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沉重的感覺不僅僅源自于兩床棉被,而是他的身側躺着一個女人,她躺在單人床的最邊緣,胳膊和腿變成了兩條箍,緊緊地捆在他的棉被上,使他看起來好像一條被麻繩紮起來的熏鹵幹。
她睡得很沉很香,仿佛靈魂已經累得不在身體裏,只剩一具灌鉛一般的肉體陳在床上。
焦栀的手和腳都被束縛住,口中和鼻息間竄來竄去的酒味和藥味,提醒他自己現在有多狼狽。他現在急于刷個牙洗個澡,以免被她撞到自己渾身臭味的樣子,可再一想起昨晚痛苦到不能自理,估計最不堪的樣子也已經被她料理了,遂打消了潔癖的念頭,一動不動地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沉默,發呆,用渾身酸麻悶熱換了她幾個小時的甜美睡顏。
金雨苫是被敲門聲吵醒的,日夜颠倒的回籠覺使她有些輕微的頭痛惡心,迷迷糊糊地聽見門口有保潔的說話聲,她睜了睜眼,看見焦栀他穿着浴袍走出來浴室,大腳上穿着一次性拖鞋,小腿露在白色的浴袍下面,黑發上還在滴水,臉色雖然蒼白,但咳喘已經止住了,只是聲音啞啞的,鼻音濃重。
他走到門邊打開門,小聲說:“噓,不要吵,我再續房一天。”
金雨苫趕緊坐了起來,看了看表,把身上的被子掀開:“不用續了不用續了,我們馬上退房。”
他有些疲倦,拿起桌子上的錢包拿出鈔票,把保潔打發走了。接着他把錢包丢到桌子上去,走到沙發上坐了下來,動作十分緩慢地擦頭發,咳嗽了兩聲:“你一晚上沒睡,再睡一下。”
她為自己的睡過頭而感到抱歉,見他沒什麽力氣的樣子,便踩着紙拖鞋,走到浴室裏拿起小賓館裏廉價的吹風機,走到他坐的沙發旁,把吹風機插在插座上。
“你做什麽?”不解地看着她一邊插插頭,一邊舉着吹風機的笨拙樣子。
“我幫你吹頭發吧。”她調試着吹風機,忽然開到了最大風,吹風機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一股強風吹到了他的臉上,焦栀表情痛苦地緊閉雙眼,腮幫鼓了鼓,笑了。
“不好意思哈!”她也笑着趕緊把檔級調到最小,吹風機像是能聽懂話一樣,一下子變溫柔了。
焦栀呼出屏住的氣息,再睜開眼時,就覺得有冰涼的指腹挨上了他的頭皮。
她一只手舉着吹風機抖啊抖,另一只手在他黑硬的發絲裏抓啊抓,他的視線剛好與她的胸脯平齊,兩個人的距離挨得很近,焦栀只好把眼睛放在地毯上,任由她擺布。
原本溫馨,她偏像理發店小妹一樣來了句:“舒服嗎?客人?”
他的喉嚨裏發出一聲沙啞的笑,點了點頭。
“待會兒頭發吹幹了,你換上幹淨的毛衣,我帶你去醫務室看醫生。”
焦栀把兩只手掌交握,十指之間來回搓着,點了點頭。
“嗯。”
房間在二樓,窗子被牌匾擋了一半,屋子裏的光線有些暗淡。
“我昨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麽?”他的聲音在機械的吹風嗡鳴聲響起,像一架要努力穿過颠簸氣流的飛機。
“說了啊。”她明媚的聲音與室內的光線形成極大的反差。
焦栀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你說那個老頭在你小的時候猥亵過你嘛!”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太好一樣。
他一怔,擡起頭,她把吹風機一關。
兩個人就這樣一上一下對視着,他是冰層下的湖魚,她是天際的煙火,他在渴望着,渴望着她瀉落下的點點星火能夠穿透冰層,助他重見天日。
她又把吹風機開到最小,動作溫柔地料理起他的濕發,聲音夾雜着風的嘈雜,多了幾分随意:“我跟你講啊,小的時候我也在小胡同裏碰見過露陰癖。”
她笑了:“我被吓得好幾個晚上都睡不着覺,我痛恨自己的眼睛,我恨我自己不該抄近路走那條胡同。但你說,我看到了他的那玩意兒,就要剜掉自己的雙眼嗎?”
“我才不,我後悔的應該是我看到他時我選擇了沉默,我應該大聲尖叫,或者告訴我爸去堵他,揍他。”
他荒涼的眼睛裏,忽然有了煙火氣息,就像是荒煙蔓草的曠野,住進了一戶人家。
她摸了摸他的頭發,像是摸着一頭找不到家的小獸,眼裏閃爍着柔和而殷切的目光:
“小栀,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不要讓壞人在你心裏安營紮寨。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錯,甚至,無論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你都是對的,都不耽誤你是胸口有一巴掌護心毛的男子漢。如果有人因此而歧視你,那麽那些人跟那老頭一樣,都是惡人。”
他陷入她那雙堅毅的眼睛裏,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他忽地伸手攬住她的腰身,将她向自己一攏,把頭靠在了她的身上。
人間市街污濁,他被吊打,被鯨刑,幾近引滅。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釋縛焚榇,安心落意。
他忽而又聽見她說:“小栀,我喜歡你,我會護着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留言就送紅包,咔咔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