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思想彙報應該是這樣的
病了也是一種快樂,我病得興高采烈。若非每天還要吃苦苦的藥丸和受到那護士随心所欲的折磨,病房簡直就是天堂。
青青一直陪着我,有時她也抽空到圖書館去借來些書,然後在櫃臺上寫寫劃劃。她要參加今屆的辯論大賽。
她寫東西時我就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她說請勿打擾。
我常常直勾勾的盯着她在稿紙上寫字,她慢慢的就不自然,回頭來氣惱的說:“你這樣看着我我怎麽寫?”
我暗自得意:還不陪我聊天?我道:“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再說縱使是我在看你又和你寫文章有必然聯系?”
她幹脆就停筆道:“我知道你在看我是因為我知道你在看我。你說一個人感覺有危險潛伏四圍時能否安心工作?”
我奇道:“你是說我危險?我連床也下不來,你看,我打着吊針呢。”
她振振有詞的:“危險是一種感覺啊,陳凡同志。”
于是我們開始一輪新的論戰。話題天空海闊不着邊際,喜歡說啥就說啥。但我總是輸,盡管我言之鑿鑿理論充足。
“你總是‘我說是就是’、‘偏你怎麽的’,我怎麽和你說?”有次我真的輸得發急了。
她得意的笑:“我就是這樣的了。你挺得住也好挺不住也罷,你、要、怎、麽、着?”她說得搖頭晃腦的。
“你這是得意忘形!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你老是記住這些話……,好,我就和你辯儒學。子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沒這句。”我搜腸括肚。“是範仲淹的。”
“有,我說有就有。……喲,你也不算很差勁喲。”
我還能怎的?确也如她所說我要怎麽着?我碰上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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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青青的學問也廣厚得令我吃驚。她會時不時的用些問題考我,如果我答錯了她就咯咯地笑個不停。她嘴裏總是一大一大堆我沒聽過的名字。從薩特的存在主義到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從兩千年前的先秦顯學到近世的愛情小說她都知曉,甚至《紅樓夢》裏的葬花詞她也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紅樓夢》我看過,可我沒她這份心思,在這點上我特服她。
“我是學中文的。”她驕傲地告訴我。
“我是學計算機的。你知道linux操作系統麽?你知道蘋果機與PC機的差別麽?你知道什麽是內存溢出麽?”
她啞口無言,我抓往救命稻草般難得她不說知道。我開始侃起我的特長來。
“悶死我了。”她伸個懶腰。“再說今天下午你自己吃飯。”
我單手怎麽吃?打了葡萄糖又打酊醛什麽的稀奇古怪類藥劑,我簡直是醫院的藥物試驗人。我停口苦笑着看她。
她也笑了道:“可我真的覺得悶。”
我唉聲嘆氣的說虎落平陽被犬欺,她分明是乘人之危,挾天子以令諸侯。她眼珠一轉道:“和你下棋。”
她又忙忙的買副中國象棋,搬近櫃臺和我下。青青下棋當然贏不了我,我讓她單邊子力她還是贏不了我。
“你只能用一只炮。”
“幹脆我只用五只兵好了。”
“你願意真是太好了。”她象受到提示,高興地把我最後的子力拿走道:“你五只兵還不能過河。”
“不準将軍,不準吃我的棋子,還有,”她掩口笑道:“輸了不準不捉,不準撒賴。”
我氣個半死。
日子不是渡過的,日子是在我倆的歡聲笑語中溜走的。終于有天我醒後,又覺得自己象頭牛了。
和青青去辦出院手續。醫藥費有學校報銷。我只需付少許飯菜費用。
“你神光煥發了,不象上次見你時垂頭喪氣瘦骨粼粼的。”青青道。
“那是缺陷美,我趕苗條潮流。”
折磨了我幾天的護士望着我倆直笑,羨慕的道:“你倆爹媽還真有福氣,生就了一對相親相愛的兄妹。我那兩伢子可不同,老為些小事打架吵鬧。看你們……。”說罷搖頭。
我和青青相視而笑。
出了醫院,天果然很凍,幸好青青早有準備,替我把皮大衣拿來了,穿在身上暖烘烘的。
我感激的對她道:“真難為了你。”
青青卻忽的無語,兩眼只望着前方。
“還記着那盤棋?”臨出院時我殺她個片甲不留。
她轉過臉道:“陳凡,今晚上請我喝糖水好不?”
“應該的。”我見她象不是那麽高興了,也不敢開玩笑。平日她已習慣叫我阿凡的,怎麽又一下子改口了?
“唉,”她長長的嘆口氣道:“你就不要再粗心大意了,病才剛好,連穿皮衣也不懂拉好鏈子,你啥時候才能照顧自己?”
“哦。”我乖乖的拉上衣鏈。
“記着了,晚上我等你。”她推過自行車道:“走吧。”
又怎麽啦?我不禁心慌意亂,不拉衣鏈沒啥了不起吧,我素來就是丢三落四的,她早該知道了啊。
我亂亂的坐上自行車尾随她去。
又要面對許多了,我想。
回到宿舍裏免不了一番熱鬧。今天星期天,他們三人都在。
泰來特別高興,在我身邊穿梭往來無事白忙,林翊坐在椅上含笑看我,顯得比以往成熟多了也陌生多了。文龍打我一拳,被我抓住他手向下扳,他痛得連連求饒。
“好小子,還病你不死。”文龍道。
“阿凡,你不在這幾天宿舍裏冷清多了。阿翊擔心成了個悶葫蘆。”泰來道。
我一拍大腿想起件事來:“我還有堆衣服沒洗呢,還沒熏死你們?”
“何青青拿昨天大衣時幫你洗好了。你可真有福氣。”文龍笑道:“可能沒熏死何青青吧?”
泰來在一旁咂口咂舌的道:“有個老婆多好?”
“什麽老婆?只是朋友。”我不要他們議論青青,他們是什麽話都能說的,青青已是我心目中最敬愛的人了。但一想起青青和我的那幾件衣服,臉上就覺有點發燙。
青青不僅幫我洗好了那幾件髒衣服,還把我七零八落的書籍鋼筆等收拾好了。我看着明淨的桌面,心中又有着無法言說的感動。
我不管他們,躺上了床。好舒服。有個什麽的真好。我直想笑了。合上眼問問自己,是否這便是我們的開始了?
可立刻又知道我的壞習慣來了。我老喜歡問自己該怎麽幹,這只能徒增煩惱。青青對我好,我也對她好,是什麽又有何關系?
青青好單純,剛進校的女生都認為真心換來的定是真心,可大學雖比中小學大了點也還是個求知的年齡吧,陷進這深潭怕瞬間便萬劫不複,太多教訓了……,唉,每個人都被命運捏住團團打轉,自命清高的天之驕子又豈能例外?青青對我太好,她甚至不知開始時我只想……,咦?開始時我想幹啥呢?
和青青發展太快不好,最好是先做做朋友吧。“我們還是朋友的。”、“你真的不懂?”。嘿嘿……?他媽的,我又來高尚偉大純潔了,我和頭豬有何差別?
想這些幹啥?青青是如此的漂亮靈秀。青青的眉毛是彎彎淡雅的吧。對了,青青還有對大眼睛,有對時常裝滿了笑容的酒渦,這酒渦與我青不溜秋的下巴蠻相襯的。是誰說的?男人的下巴和女孩子的酒渦有異曲同工之妙,長得好都是另一性征……。
文龍卻拍我道:“別想老婆了,阿凡,幫我看看。”
我睜眼,臉上燙熱的,卻見文龍手中正揚着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我怒道:“誰想老婆了?看你個屁!”我再合上眼。文龍這小子,居然不識好歹阻我想……老婆。
“阿凡,你忘了你說的溫柔鄉是英雄冢?你也快變林翊第二了……,喂,我說陳凡同志!”文龍倒是會說話的。
我無奈的睜眼,問:“有啥屁放?”
文龍笑着把紙遞給我,口裏道:“昨晚柳生志上宿舍來了。他問了你的病況,又告知我我在考慮發展的範圍了。”語中顯得喜不自禁。
我看那張紙,原來是文龍寫的思想彙報。他也算抓住柳主任的心理了,在開始的一大輪痛心疾首認識到浪費時光是忘了黨和人民的囑托後又說他近日痛定思痛抓緊時間學習了。當然,他還說他和黨員的要求、标準有一定的差距。
“寫得如何?能入黨吧?”
“思路是對的,柳生志是老三屆的大學生,但好象……。”我仍末從青青處解放出來,腦袋不大靈光。
“他‘争分奪秒、刻苦鑽研’不離口,這樣寫肯定對他胃口,你沒意見我可上交了。”
“別忙。”我卻想起來了:“這不是思想彙報,反象考試作弊被抓住的檢讨書。”我整理思緒對他道:“思想彙報應該是這樣的,先從近百年中國的國情說明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必然性,再提一下改革開放以來的大好形勢……,還有,要發誓做接班人。……就這,拿去重寫!”
文龍恍然大悟,道:“我也覺有點不對頭呢。原來如此,還是阿凡你行!”
“寫好了再給我看。”我懶懶的翻個身,合上眼。這些事也要我的意見?豬!
誰又撬我?我山然不動,可他仍然撬。我睜眼剛要發作,一大俠橫眉冷眼的在我面前晃動。
“畫得如何?”泰來問。
我笑道:“挺好的,象打了荷爾蒙的健美運動員。”那大俠被畫成穿條犢褲曲臂凸肉的模樣,毛茸茸的挺象箭豬。我猛想起初遇青青時我的樣子,笑得在床上打滾。
泰來笑問:“你猜我畫了幾條毛?”
“……一百零八條是不?”我答。泰來這小子腦袋不及文龍等靈光,可在畫畫方面着實有一手。
“你怎知的?”泰來失望的表情明顯可見。
“你最愛看《水浒傳》了是不?去……,豬腦袋!”我打發他,我還要繼續想……青青。
“對極了,一百零八是個好數字。我畫了三十六條腋毛,三十六條……,阿凡你甭睡嘛,阿翊沒話說了你也玩深沉,那誰來陪我玩?”
我立場堅定地不理他,可也不再盤算青青今晚上約我的事了。這次泰來做了件好事,日後柳生志上宿舍時便再不用啃鋼筆翻白眼讨他歡喜了。柳生志這系主任,只對我們的學習成績感興趣,我和林翊編了套程序後就老往我們這兒鑽,他定是把我們當作争分奪秒刻苦鑽研的榆木疙瘩了。天知道,那次若非牛偉強替海威貿易公司讨來的價錢令我們滿心歡喜,鬼才願意鑽研那些令人頭大如鬥的符號呢。
泰來在我處再得不到贊揚,又見林翊一臉的不願說話便騷擾文龍。“文龍,晚上我們四人去地下室慶賀雙喜臨門好不?”
“哪兩喜?”文龍不停地寫心不在焉的答。
“阿凡出院還有你晉升黨員呀。吃一頓總應該吧。”
“我只是預備黨員,吃這個晚上再說……。畫你的大俠吧,明天我要交彙報了,柳生志說越快越好,你別來煩我。”
“我這大俠畫得還好吧?“泰來沒走的意思,自誇自道:“有了這方法多好?柳生志再來時就不用扮專心看書了。他拍門又重又響,每次都要象聽到暗號般扔了撲克咬住鋼筆……。唉,這學年過了一半也是應開始看書了,期末大考将到,我若有你們三人的一半聰明多好?”
“你有完沒有?”文龍煩躁地停下筆,推他道:“要看書自己看去,唠叨個啥?”
“黨員也不能高高在上嘛,再說還是個預備黨員。”泰來低聲嘀咕着,被推過一旁。
文龍光火了,道:“才畫個大俠你就興奮成這樣子?陳凡随口贊兩句你便翹起來?告訴你,你昨夜畫畫時柳生志是知道的!”他的手比劃着:“你坐這裏他坐那,才隔一米遠,他目光老瞟你呢。你哪象我?只顧和他懇切談心,又哪象林翊?攤開書不看也不要動嘛。”
泰來懵頭懵腦的,頓時便害怕。央文龍見柳主任時替他說幾句好話。文龍道:“我怎說?晚上大好的時光你不好好學習,就等着挨批吧。”泰來一聽,慌得更利害了。
我聽不下去了,道:“文龍你住口吧,泰來,他唬你呢。”
泰來放下心來,道:“阿凡,還是你對我最好。”文龍仍不罷休:“誰吓唬他?柳生志的眼光是如此之準,我也被他發掘出來作為後備黨員了,泰來你還能跑麽?柳主任不當場批評你還是給了我面子的,要我發揮黨員的領導帶頭作用!泰來,你先去寫着檢讨,到時不用慌作一團。”
我忍不住笑罵:“他媽的,文龍你小子,這會跟哥們扮起正經來?去年你交申請書後那下半年不是整日價罵他睜眼瞎柳山豬的?”
“誰叫他當日不留意我表現出的進步?“文龍一下笑出了聲,對着泰來“哼”的一聲道:“就唬你。”再自言自語着:“想想還真對不住柳山……主任。”
泰來這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長籲一口氣,再不敢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