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其實你不用出門的。”
玄關處,葉昀對早起已經換好出門的衣服的夏涔說。
夏涔穿着羽絨服,對他笑了笑,說:“正好去圖書館占座了。”
葉昀穿着家居服看着他,此刻距離出門去機場接母親還有一段時間,可是夏涔已經先一步起床,吃完了早餐,準備去圖書館趕早看書了。可能都是因為昨晚自己和他提過,他還沒告訴過母親,他們兩現在住在一起。
“夏涔,回去再睡一會兒吧,她看到也不會說什麽的。”葉昀忍不住攔住他。
可是夏涔已經換上鞋子出門了,離開前,站在門外對他笑了笑,“你進去吧,好不容易這麽早去,我要去占落地窗旁邊的座位。”
-
夏涔出門以後,葉昀在玄關對着關上的門站了一會兒,随後回到餐桌邊吃完了早餐。
他去客廳沙發上坐下,開了電視看新聞,突然覺得很無趣。他第一次覺得家裏的沙發和空間那麽大,好像夏涔不在,一個人看電視都集中不了了。
葉昀關了電視,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了二十分鐘,其實去換衣服,準備去機場接葉嶼秋。
-
早晨的機場人并不少,葉昀一眼就看到了正從出口往外走的,快要一年沒見的葉嶼秋。
葉嶼秋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兒子,兩人都沒有和其他接機的親屬一樣熱烈地打招呼,只對對方微微颔首,葉嶼秋朝葉昀露出了一個優雅的微笑。
記憶裏,母親永遠是這樣優雅的樣子。無論是離婚前,和父親感情不再,受到不公平對待的時候,還是離婚後,獨自一人撫養葉昀長大。
“媽。”
問過好,葉昀自然地上前,接過母親手裏并不大的行李袋,和葉嶼秋擁抱了一下。
葉嶼秋看上去很年輕,是那種不費力氣,從容不迫的美,能看到眼角留有歲月痕跡的皺紋。她全身上下的衣服顏色都很淡,一件米色過膝的厚外套,只有纖細的脖頸上系着一條藏青色的絲巾。任何一個經過他們的人,應該都不會想到她已經有一個快要三十的兒子,只會把她和葉昀當作一對親姐弟。
葉嶼秋的手停留在葉昀肩頭,從頭到腳觀察了一遍葉昀,露出一個會心的笑:“還好,沒瘦。”
又開玩笑似的說:“是不是長高了。”
葉昀淡淡地笑了笑,沒有應答母親的玩笑話。“您一定累了,先回家吧。”
葉嶼秋眼裏的神色微微一變,點點頭,說好。
-
車裏,兩人并不說話,唯有暖氣低低吐息的聲音。
也并沒有人覺得尴尬,其實葉昀和母親的關系并不差,但他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
“那位小朋友呢。”副駕駛的葉嶼秋問。
葉昀知道她指的是夏涔。
他一直沒有向葉嶼秋完整解釋過他和夏涔的事情。但當年葉嶼秋在電話裏問起來,直接就是一句“聽說你結婚了”。
葉嶼秋也知道他和夏涔結婚的目的,沒有直接表達過支持或反對。
盡管葉昀知道母親不會,但他最擔心的,仍然是母親明裏暗裏可能會為難夏涔,擔心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孩子會另有所圖。這也是之前,他一直沒有告訴母親他們住在一起的原因。
“上次聯系,你說西暴雪封城,他要暫時留在紐約了。”葉嶼秋轉過頭,看向正在開車的葉昀,聲音溫和地問道:“現在呢?”
車子駛過一個彎道,葉昀面無異色地回答:“夏涔一直住在我家。”
聞言,葉嶼秋點了點頭,把頭轉了回去了,沒有問住了多久,怎麽住的,像是一點也不奇怪,也一點也不好奇。
“那等會到你家,是不是會見到他呀。”
“不一定,他一早就去家附近的圖書館了,還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說完,車子裏安靜了一會兒,葉嶼秋似乎在思索着什麽,忽然,叫了一聲葉昀,“先別回去,我們先去購物中心吧,半小時內應該都會開門了。我好久沒來了,這裏哪個廣場品牌最多呀。”
正在開車的葉昀看了她一眼,問:“你要買什麽,家裏都有。”
葉嶼秋微微笑着,搖了搖頭,說:“去給他買個見面禮,你順便陪我逛一逛,給我出出主意。”
-
夏涔來得很早,确實是第一次坐到落地窗附近,最搶手的位置。
如果是在以前複習功課的時候搶到,夏涔一定會高興一整天,但是現在,他把看到一半的書展開在自己面前,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十分鐘不到,夏涔就合上書起身了。他一走,立刻有在附近伺機而動的其他人占領他的位子。
夏涔坐電梯下了樓,和早期排隊進圖書館的隊伍背道而馳,一直走到了圖書館外面,寒冷到毫不留情,甚至還夾雜着雪花的狂風呼嘯而來。
夏涔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走了多久,他手露在外面,沒戴圍巾,外套拉鏈也沒拉上,看起來失魂落魄的,皮膚被風吹得燒一樣的疼,好像有刀片在割,但他一點也感覺不到。
夏涔也不知道怎麽走到了一個從來沒有來過的公寓,這裏的草坪很大,如果是春天,應該會有很多人躺在上面小憩或看書。但此刻聚集的人不多,只有一些晨跑的人經過,還有不遠處一對同性情侶,一人一杯咖啡,正在遛狗。
夏涔像是經歷了一場馬拉松,顫抖地長呼一口氣,感覺冷風灌進胃裏,整個人才醒過來。
他靠在花壇邊緣,拿出手機,撥通了太平洋對岸,伊一心的電話。
這個點,伊一心應該還躺在她棉花糖一樣的雙人床上抹着護手霜,邊敷面膜邊看卿卿我我的肥皂劇,果然,十幾秒就接通了。
“喂,寶寶,想媽媽啦。”伊一心的聲音很大,但說得有些含糊,應該真的在敷面膜。
夏涔覺得鼻子很酸,像要哭不哭的小孩,五官皺在一起,心髒像是盛滿了水一樣重。尤其是聽到伊一心充滿愛意的熟悉的聲音,更讓他有一種要一瞬間潰堤的沖動。“媽媽。”
夏涔又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幹澀得像一條顫抖的手在紙上畫出來的線,扭曲得不成樣子:“我闖禍了。”
幾乎是立刻,電話那邊的伊一心口齒清晰地大聲問“怎麽了寶寶!別吓唬媽媽呀。”夏涔仿佛都已經看到她一手撕掉面膜,從床上跳起來穿衣服,好像打開房門就能到達紐約的樣子了。
夏涔一個人靠在花壇邊,忍了很久,年輕的腰一點一點彎了下來。期間甚至有人經過問他還好嗎,需不需要幫助,伊一心也在電話那邊着急,也快哭了。突然,夏涔再也忍不住胸腔深處的抽搐,酸澀地哼了一聲,蹲在地上哭了出來。
他不敢哭得太大聲,但是呼吸顫抖得厲害,聽起來很傷心,很痛苦。
“寶寶。”伊一心這一聲叫得很長,也很無助,同時也哭了出來,兩人一起在電話裏泣不成聲,“沒事的沒事的寶寶,闖什麽禍都不要緊,媽媽一定替你擺平,媽媽和你保證。誰欺負我們寶寶了,我們現在有錢了,媽媽傾家蕩産也要幫你打官司讨個公道。寶寶不要哭呀,否則媽媽的心也好疼。”
事後伊一心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說這些話。
夏涔長得那麽大,除了小時候不懂事的時候,犯錯的次數遠遠小于自己。自己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闖禍了,連她兩年前闖那麽大的禍夏涔都幫他解決了,如果夏涔都哭了,應該是比請假當場都還要麻煩的事情。
夏涔聽到伊一心的最後一句話,情緒崩潰之餘,覺得也對。于是把眼淚擦幹,想要好好地說,但是他剛才哭得太兇了,一直在痙攣,他和伊一心就一起對着電話,等他徹底打完嗝。
夏涔大概斷斷續續地說了快十個“就是”,也沒說他闖了什麽禍。這讓伊一心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心說這次就算換她嫁人,也要替夏涔把事情擺平。
就在她閉上眼睛祈禱夏涔父親的諒解的時候,聽到夏涔說:“——我,我好像喜歡上葉昀了。”
-
伊一心把這句話翻來覆去,正着反着咀嚼了好幾次,也沒想出什麽因果關系。這期間夏涔也沒說話,只是持續着抽抽嗒嗒的痙攣。
伊一心穩了穩氣息,也不管臉上的兩條淚痕,認真地問夏涔:“寶寶,那麽葉昀,葉昀他喜歡你嗎?”
她不知道自己無端戳到了夏涔的痛楚,更不知道電話那頭的夏涔拿着手機搖了搖頭。“葉昀不喜歡男生。”
伊一心終于明白過來。
他的兒子,喜歡上了一個異性戀。而且,他們就快要離婚了。
伊一心拿着手機,目瞪口呆了好久。甚至無暇顧及夏涔已經直接出櫃了。
如果這時候哪裏有賣愛情靈藥,百分百保準喝下就會任由擺布地愛上對方,就算代價是他們現在的全部身家,伊一心也願意毫不猶疑地替夏涔下單。
她的整個青春,都沒有什麽愛而不得的體驗。她一輩子就愛過一個人,也算是從一而終了。
可是此刻,她聽着電話裏夏涔壓抑的哭聲,卻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如刀絞。“寶寶。”
她變得口幹舌燥,眼淚也不自覺地往下掉,不知道怎麽安慰自己兒子,只能一遍一遍叫着寶寶。
“這是我們小涔的初戀啊,小涔應該高興才對。”伊一心人生第一次大腦如此高速運轉,邊想邊說:“幾乎所有人的初戀都是失敗的,只是早一點晚一點的問題。像媽媽這樣的,是少數。”
“媽媽向你保證,葉昀一定和媽媽一樣喜歡你,只是沒法愛你。”
“這不是你的錯。如果葉昀喜歡男孩子,一定會搶着要和你結婚的。”
“夏涔,不是所有的感情,過程和結局都是好的。爸爸和媽媽這麽愛彼此,也是一樣。至少他留給我的,已經足夠我回憶餘生,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也不會後悔。”
“寶寶,你不要哭了,媽媽真的好心疼。”
兩個人接力似的在電話裏流着眼淚,直到聽到夏涔的氣息終于平靜下來,伊一心集中起來,又叫了一聲寶寶。
“能遇到讓自己不顧一切去喜歡的人,是一件幸運的事。”大概是想到了自己,伊一心豔麗的淚光,也變得柔和而溫情,“有的人要等好多年,有的人要等一輩子。”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把這幾天當作給自己二十歲的禮物,一份并不完美的初戀,但至少絕對足夠回憶。”
“好好珍惜,已經是最好的告別。”
說完,電話裏是安靜的。但不知怎麽,伊一心仿佛看到夏涔抱着手機,蹲在牆角,乖乖地點頭,然後他聽到夏涔還略帶鼻音的聲音,低低地說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