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涔見到葉昀的時候,完全理解了Aaron在西雅圖會議室裏那句忍俊不禁的:“當然不用。”
一下飛機,葉昀已經等在機場外。
夏涔看不出葉昀是特地打扮過,還是工作到一半出來接他的,總之穿得很正式。這裏陽光很暖,室外的氣溫卻很低,葉昀穿了一件看起來很厚實的深色羊絨大衣,印有名牌字樣的圍巾沒有遮住他的臉。葉昀的眉骨略深,鼻梁直而挺,這在周圍清一色的外國長相中并不稀奇,但無需開口,隔着一段距離,就讓夏涔感覺到一種東方的冷淡而儒雅的氣息。
他和葉昀在機場外的冬天空氣裏簡單問好,沒有更多的握手或擁抱。葉昀替他打開車門,紳士地擋住車頂,看見他在車裏坐好,才關上門,自己去了另一邊。
車廂裏的暖氣充足舒适,但夏涔仍有一種坐立難安的感覺。餘光裏,他注意到Aaron應該是繞去了副駕駛,車子已經在準備發動了,而葉昀,坐在了他的身旁。
“你叫夏涔,對吧。”這是葉昀和他正式說的第一句話。
夏涔輕輕點頭,琢磨了一下,開口道:“葉先生。”
“你叫我葉昀就可以。”葉昀沒問他想說什麽:“手續都帶齊了嗎。”
起飛落地的時候Aaron都分別檢查過一遍,且飛行途中,都是由Aaron保管的。夏涔猜測這是葉昀的要求,他這麽問,大概只是例行公事。
但夏涔還是敬業地點了點頭,說:“帶齊了。”
轎車遇到了紅燈,緩緩在斑馬線前停下,車廂裏陷入了半分鐘的沉默。司機在他們上車就按上了擋板,夏涔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存在感極低。停在這個位置,正好一道陽光漏進來,夏涔條件反射看了過去,一秒後,對上葉昀轉過來的視線。
夏涔突然想,葉昀應該平時就是這樣的性格。不會因為和陌生人社交而感到緊張尴尬,只會覺得厭煩與多餘,和自己客套地說兩句話,已經是最寬容的上線。
就在這時,葉昀開口了,對夏涔說了上車以來的第三句話:“你看着比照片裏瘦。”
夏涔不知道怎麽回答,或者要不要回答。于是他笨拙地滞愣了兩秒,尴尬地笑了笑。
葉昀對他的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用一種看空氣的疏離感注視着夏涔。且在紅燈結束前轉過了頭,像終于結束與陌生人的三句話社交任務一樣,一路上,再也沒有和夏涔說過話。
夏涔從來沒有來過紐約。
轎車穿行在密密匝匝的高樓大廈裏的時候,夏涔想着,他小時候一個人來西雅圖,下了飛機也是有母親安排的住宿老師來接的,現在十八歲,竟然會飛到另外一個城市來見一個陌生人。
車開進停車場的時候,夏涔以為到了,也沒注意到附近都是商場,一顆心一下子緊張起來。
“葉先生。”
“夏涔。”葉昀說話的語氣還是很溫和,但多了一種不容置疑:“也許你忘了合同裏提到過,落地以後你應該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或者如果你不想,不用稱呼我也沒關系。我不希望讓別人看出端倪,這對你和對我都是一種麻煩。”
夏涔聽懂了葉昀的潛臺詞。
計劃失敗的話,他打着燈籠也找不到這種不需要陪睡還這麽劃算的買賣。
夏涔趕緊哦了一聲,保證道:“我知道了。”
葉昀讓夏涔把書包放下,下了車,穿過鬧哄哄的商場,來到旁邊寧靜奢華的寫字樓。
坐上電梯的時候,夏涔才意識到他們還沒有到目的地。
“葉昀。”
“嗯。”
夏涔剛要說話,又上來一名乘客,夏涔立刻閉嘴了,等對方中途離開,電梯門關上,才繼續說:“我們去哪裏啊。”
“男裝店。”葉昀說:“帶你先換一身衣服。”
說完,夏涔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穿着。
平心而論,夏涔穿得絕對不邋遢,甚至絕對稱得上整潔幹淨。裏面這件襯衫,還是他不久前高中畢業典禮穿過的。但葉昀的語氣是那麽理所當然,甚至沒有任何優越感,也不像是臨時起意要來,好像見面前就篤定了夏涔不會穿什麽拿得出手的值錢貨在身上。
出了電梯,夏涔有點苦悶地跟在葉昀身後,最後葉昀在進門前停下了,像是在特地等他,夏涔只好加快腳步跟上去。
店裏接待他們的服務人員像是和葉昀很熟,也沒問兩人的關系,和夏涔和寒暄了幾句,就和葉昀交談了。
他先是讓夏涔把外套脫了,幫夏涔量好了尺寸,随後将夏涔安頓在一張很寬的沙發上,有其他工作人員過來提供了咖啡和點心,葉昀和導購站在好幾張巨大的衣櫃前挑選衣服,并沒有要問他的意見。
夏涔因為不喝咖啡,又擔心現在要換會顯得很挑剔,于是一口一口地吃着各種顏色的馬卡龍解悶。半晌,葉昀轉過身,示意導購手上的那套,問夏涔:“這套怎麽樣。”
夏涔腹诽,我說了也不算數,面上點點頭,說好啊,趕緊把手擦幹淨。
葉昀給他挑的,是一條米色的高領毛衣和一件深灰色外套。夏涔平時在實驗室和宿舍呆慣了,沒買過這麽正式的衣服,拿在手裏覺得好像在偷穿大人的衣服。換到一半,他想要看一看價格,卻發現衣服上只有标簽。
把更衣室的門推開的時候,夏涔不知道怎麽想的,莫名有種未婚妻穿着婚紗,出來給等候許久的新郎欣賞的感覺。
夏涔立刻被自己這種想法吓到了,其次是葉昀的表情。
他出來的時候葉昀的正在看手機,只面無表情地從頭到尾掃了他一秒,就放下手機走了過去。
夏涔下意識後退半步,被葉昀輕拉住胳膊。
“坐飛機過來累不累。”葉昀的表情還是很冷,語氣卻好像一位真正的新郎一樣溫和。
事實再一次證明葉昀是真的不會沒話找話,現在距離下飛機已經過去快一個小時了,夏涔覺得自己臉都在燒。其實他這一陣都沒睡好,過來的六個小時的飛機上反而是睡得最安穩的。
葉昀離他很近,夏涔眼睛也不知道往哪裏看,木讷地點點頭,小聲說:“還行。”
葉昀耐心地幫他把被外套壓到的領口整理好,往後站了幾步看了看,又回去替他多扣了一粒紐扣,像是完全的心無旁骛,只是在确保夏涔的萬無一失。
夏涔和許多同性異性的朋友都有過親密的舉動,高中枕頭派對的時候也和其他同學睡在一起過,但和葉昀在一起,甚至葉昀都沒有直接出碰過他,都讓他有一種心律不整的感覺,夏涔說不出是什麽回事。
“抱歉,這次時間比較趕。下次有機會,應該給你定做一套正裝。”葉昀說。
夏涔失神好幾秒,想明白葉昀說的“下次”意味着什麽,輕輕點了點頭。
到了櫃臺,葉昀直接刷卡付了錢。坐電梯下樓的時候,夏涔見葉昀沒有要自己出錢的意思,就決定也不去問價格了,免得自己吓自己。
這次上車,司機直接開去了市政廳。
這裏比市區安靜肅穆許多,夏涔停在長長的階梯下,仰頭看着這棟建築物的時候,葉昀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他身旁,非常自然地,牽住了他的手。
大概是摸到了一手的汗,葉昀不加掩飾地皺了下眉,卻沒松開,“夏涔。”
“嗯。”夏涔的聲音很輕,像貓叫,尾音都在微微打晃。
葉昀吸了口氣,語氣盡量露出善意與耐心,低下身去,提醒夏涔:“等會拍照的時候,記得笑一笑。”
事實是,從安檢到填表的全程,夏涔都好像是被挾持的人質,要不是葉昀時不時帶着笑意看他一眼,夏涔也懷疑自己随時會拔腿就跑。
直到他們被帶進一間不算太大的禮堂,作為必須存在的見證人的Aaron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這裏。這裏只有他們四個人,包括一位穿着長袍,兩鬓灰白的法官,觀衆席都是空的,夏涔卻總覺得有許多人在這裏注視着他們。
法官開始宣誓之前,葉昀忽然牽住了夏涔的雙手,面帶一種讓夏涔無法習慣的微笑,站在了夏涔的對面。
接下來法官和他們輪流宣讀誓詞的全程,夏涔都無比慶幸,自己沒有信仰任何一種宗教,否則此刻他的良心一定會煎熬無比。
到了最後一句,法官說完,含笑看着二人。葉昀始終用一種包裹着甜蜜愛意的眼神注視着夏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此刻窗外忽然灑進一陣溫柔而耀眼的陽光,落在用一種溫柔而寬厚的力道牽着夏涔的葉昀的臉上。
這也是夏涔落地以來,第一次有機會,有勇氣,好好地看着葉昀。
他是真的很好看,好看到讓夏涔足以相信自己就處在全世界最浪漫的愛情電影中。夏涔沒有喜歡過什麽人,也沒有談過戀愛,卻突然在那一刻,感覺到了一種婚姻的神聖。
那一刻葉昀身上即使笑着也帶有壓制性的冷峻也不見了,好像他們真的是彼此信任,彼此相愛,經過了許多酸甜苦辣,終于走到這一步,決定把自己的人生和對方的連接在一起的一對愛人。
夏涔聽見葉昀特意用了中文,深深地告訴自己:“我愛你。”
夏涔突然有一點想哭,他深呼吸了兩次,同樣莊重無比地對葉昀說:“我也愛你。”
他們就好像過于入戲的演員,把一旁的法官也給感染了。即使已經見證過無數對新人了,但大概由于同性情侶修成正果的還是少數,他忍不住道:“現在你們可以親吻對方了。”
夏涔有些羞赧地垂下眼,完全沒注意到牽着他的那雙手短暫地頓了一下,也忘了Aaron曾經對他的“賣人不賣身”的保證。
他聽見葉昀的聲音,還是很溫柔,對法官說:“不需要,謝謝。”
法官還以為是東方人的含蓄,更加熱情地鼓勵起來,讓他們別害羞,這是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夏涔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擡頭看向葉昀,卻發現葉昀不知何時臉上已經恢複了那種冷淡,像一個急于收工的導演,毫無眷戀地,有些不耐煩地,對法官重複道:“我說不需要,謝謝。”
儀式結束後,市政廳的男廁所裏,夏涔洗完手的同時,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
“寶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們家房子的抵押撤銷了,我可以回家用按摩浴缸了!”是來自伊一心的消息:“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怎麽回事,大概是我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不舍得繼續折磨我了。寶寶,現在咱們又有錢了,可以打電話慶祝一下了吧。”
夏涔勉強笑了笑,好像在隔着屏幕敷衍母親的情緒,心裏卻沒有太多的高興,甚至有一點酸澀。
他想了一會兒,打字過去:“媽媽,我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呀寶寶。”
夏涔把自己的定位發了過去,随後深吸一口氣,打字發送關機一氣呵成:“我結婚了。”
走出廁所的時候,葉昀已經靠在牆邊等他。夏涔擔心他看到自己的眼睛有一點紅,故意低着頭,雖然知道葉昀看到了也不會關心他。
兩人往外走着,葉昀走在前面,看起來輕松了不少。Aaron在他旁邊叮囑着接下來的流程,夏涔一一附和着,突然想到什麽,叫住了葉昀。
“葉昀。”
葉昀停下來,轉身看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葉昀的神情和剛接到自己的時候一樣,讓夏涔懷疑剛才在禮堂裏是不是只是自己的錯覺。他把這個想法在腦海裏用力甩掉,随後直說:“你能再借我點錢交學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