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伊一心說過的“帶着做投資的可靠朋友”,其實是一個靠着做風投賺偏財,實則是無業游民的遠房親戚。
伊一心這些年做投資賺的不少,虧得更多,屬于不願意花功夫鑽研其中門道,只想着靠運氣的那類人。親戚給她介紹這個實體項目的時候,甚至帶她去實地考察過,并保證“賺了算你的,虧了算我的”。
簡直是穩賺不賠。
靠着老公留下的大筆遺産,伊一心在原來那個富太太圈還算受人尊敬,唯一會被別人在背後戳脊梁骨的點,便是敗家和投資上的壞運氣。想着這次賺筆大的,之後在姐妹下午茶也能名正言順挺直腰板說話了,不再是被人明裏暗裏嘲諷人傻錢多的冤大頭闊太了,伊一心心一橫,痛快地在合同上簽字,臉上眉飛色舞的,仿佛已經帶着夏涔重回丈夫在世時,住着別墅享受享數名傭人照顧的風光。
但是在按下密碼之前,她第一次,不忘問了一句:“你不會騙我吧。”
“我兒子下個月考試,馬上就要念大學了。美國一年的學費你知道的,比他爸留下的那輛車還貴。”
伊一心嘴裏的那輛車,就停在寫字樓下面,是夏涔父親發家之後就沒換過的凱迪拉克。
親戚輕松地笑了笑,親切地喊她姐:“這個項目我也投了不少,雖然沒你多,但不至于坑自己吧。”
伊一心不喜歡別人對她露出這種笑,像是一種輕蔑與嘲諷,好像她發表任何看法都引人發笑。
于是她佯裝自信地仰起下巴,水晶指甲飛快地按下密碼,嘴裏嘀咕着:“那就好。”
結局幾乎不出所料。
伊一心不僅賠了個本,搭上了市區那套公寓,就連夏涔父親的那輛凱迪拉克也沒能留下。
其實事發兩個月前伊一心就覺得不對了,對接的那位親戚越來越少地接電話,偶爾接通,也只是說在忙,有進度會通知伊一心的。
伊一心的生活成本很高,到了每月月底給夏涔轉生活費的那天,從早到晚每一秒都是心驚肉跳的。
所幸,一天過去,夏涔并沒有主動來讨,之後打電話,也只是關心她的近況,并沒有主動提及生活費的事情,仿佛全然沒有任何影響。伊一心憋了兩三天,問閨蜜借了點錢,給夏涔全數轉過去,夏涔沒要,二十四小時後就自動退還了。?
伊一心一個電話打過去:“寶寶,怎麽回事呀,媽媽只是玩了兩三天,這兩天在外地和朋友打麻将忘記了。”
“我有獎學金呀媽媽,你拿着吧,其實我花不了這麽多。”
伊一心想到那筆還沒着落的投資款,整個心髒酸澀地揪起來,“寶寶,你拿着,你那邊冷,多買幾件衣服。”
“媽媽,都春天了,不冷的。”
“春天融雪要冷的,你們那邊下雪厲害。聽話,寶寶,多買點東西,多吃飯啊。”
說着,伊一心想到夏涔每次發來的照片,總是一群人裏最瘦的。她也不知道在國外漢堡薯條地吃着,夏涔怎麽還能這麽瘦。伊一心下意識想說媽媽來看你好不好,想到機票酒店的價格,還是把這句話咽回去了。
夏涔猶豫了一下,說好吧,那我給你買件新的羽絨服吧,S市濕冷風大,考完試回國的時候給你帶過來。
伊一心笑了,連連點頭說好,連祝夏涔考學成功也忘了說,挂了電話還在笑,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淚。
伊一心提心吊膽一個月,怎麽也沒想到,這天出門逛了個街,回來房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而向她信誓旦旦保證過“虧了算我的”的遠房親戚,早就和那間寫字樓辦公室,還有帶她去看過的工廠一起人去樓空了。
電話裏工作人員解釋的聲音專業冷靜,像是已經聽過了一萬遍一樣,對伊一心的歇斯底裏置若罔聞。
常言道患難見真情,伊一心是真正地領悟這句話了。
夏涔父親去世的時候,幾個親戚朋友念着她還有筆羨煞旁人的遺産,還算對她笑臉相迎。如今她孑然一身,多少個曾經請客過,借過錢的“熟人”,一夕之間人間蒸發,或是好像集體約好了,都有比她更棘手的事情。
當晚伊一心在家附近一家豪華型酒店開了間套房,頹坐在地毯上的時候,妝都是花的。
她那幾天打了無數個電話,吃了無數次閉門羹,到最後,那句一開始怎麽也說不出口的“小涔還要交學費”,也能麻木地完整說出來了,但最後湊到的錢,也不夠夏涔下個月的生活費。
伊一心突然發現自己好久好久滴水未進了,她爬到茶幾邊,把兩瓶飲用水抱在懷裏,一口一口地喝,喝完覺得從腸道到腳底都是涼的,随後,撥通了她已經拒接很多次的,夏涔的電話。
“那你現在安全嗎,有地方住嗎?”
伊一心沒想到,夏涔聽完她磕磕絆絆地講完原委,第一句關心的竟是這個。
伊一心抱着膝蓋,環顧了一圈這間裝修高級的套房,視線從皮革沙發轉到絲絨地毯,最後是自己光着的雙腳,輕輕點了點頭,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有地方住。”
說完,她聽見夏涔松了一口氣。
“媽媽,”夏涔比她想象中的堅強千倍萬倍,“我這裏有一點積蓄,我先給你轉過來。你不要去租房子,容易被騙押金。你先在這邊住下來,可以的話,換一個便宜一點的房間。我看最早回國的機票,和你一起去問叔叔他們借錢試試。”
伊一心不敢說,這些叔叔的電話早就被自己打爛了,下意識反應說:“你不要回來,你那個房子還能住,年初不是剛續租嗎。”
她其實想說,如果夏涔回來,兩人加在一起的積蓄,說不定都不夠買一張夏涔回西雅圖的機票。
夏涔似乎還想說什麽,頓了一下,還是沒說,只說好。
兩人又不鹹不淡地聊了一會兒,都是夏涔在說一些家常的話題,試圖讓伊一心恢複一些興致。
挂了電話,夏涔查看自己卡上的餘額,覺得應該還能讓雙手不沾陽春水的母親,過一個月左右住酒店的生活。他給自己留了五百美金,轉賬之前猶豫了一下,改成只給自己留下三百美金。
夏涔一轉發成功,伊一心的消息就過來了。他們現在沒錢,買機票是開銷,打越洋電話也是,夏涔說最好用社交軟件聯系。
“寶寶,你怎麽有這麽多錢,你跟同學學賭博啦。”
“……”夏涔:“你先拿着,真的不能亂花了,媽媽。”
“嗯嗯,我這個月都沒買新的包了,寶寶。”
過了一會兒,伊一心還是忍不住:“寶寶,你告訴媽媽,錢是怎麽來的呀,你用生活費去炒股啦。”
“我沒炒股,我不會。”
“你是不是去打工了,寶寶。”伊一心發得很快,像是打字得很着急:“你要考大學,還要打工啊,媽媽之前給你的生活費不夠嗎。”
宿舍房間沒開燈,夏涔靠在牆壁上,覺得胸口很悶,沒有再多的力氣和母親溝通了,只是說“我有點累了,我先休息了,媽媽”。
夏涔把手機放下,一會兒,又忍不住拿起來發了一條:“你也早點睡,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關于錢的事,夏涔根本沒有辦法。
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生存,就算他一天打三份工,他和遠在國內的母親,也沒那麽容易餓死。夏涔也想過問身邊的朋友借錢,但他也并不覺得,誰能在他現在沒有任何擔保能力的情況下,随随便便借他一個學年的學費。
夏涔開始未雨綢缪,就着打折幹面包和桶裝水湊合了幾天,剛畢業的高中的教務處,突然聯系到了他。
郵件裏,對方說是有關獎學金的問題,夏涔唯恐獎學金因為任何差池被撤回,立刻和校方約了最快見面的時間。
第二天早上,夏涔準時出現在學校裏,熟悉的老師先是和他寒暄了幾句,随後說獎學金的投資方,覺得他很優秀,想要邀請他參與一個項目,夏涔還一頭霧水的時候,已經被主任親自請進了學校最高規格的會議室。
長桌盡頭站着一個年輕男性,西裝革履,讓夏涔對他從事的行業有了一定範圍的猜測。
他對夏涔十分禮貌,始終面帶笑意,讓夏涔想起曾經陪母親去銀行,和基金經理見面時對方臉上的那種熱情殷切。
對方先幫夏涔拉開椅子,看着他坐下,然後才自己坐下。他自我介紹叫Aaron,随後雙手遞給夏涔一張名片。
夏涔認認真真地看着設計簡約的,白藍名片上的英文,想說剛才老師說對方是來找他參加項目的,可是他本科要念的是生物,能幫上名片上寫的遠在紐約的會計事務所什麽忙呢。
關于金錢的現實煩惱再次壓到夏涔心頭。
他把名片輕輕放回桌上,問道:“可以稱呼您葉先生嗎?”
Aaron笑了,解釋道:“我不是葉先生,葉先生是我的老板,現在正在紐約,很抱歉無法親自過來商談。”
說着,Aaron臉色變了變,臉上的笑意還在,眼裏卻嚴肅起來:“也許您不知道,葉先生母親的企業,和您父親的公司有過合作,不過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也算是一種緣分吧。而這次的合作,也是葉先生方誠摯邀請您參與的。”
“當然了,”Aaron補充道:“有償的。”
像被說中了心事,夏涔心裏一跳。
夏涔的腦經急速旋轉了幾百圈,最後回到原點,心說大不了如果是器官捐贈這種,自己一口回絕就行了,如果是骨髓移植,說不定還能考慮一下。“什麽項目啊。”
Aaron溫和地笑着,從公事包裏拿出了一份文件。
整整四十分鐘,都是Aaron無限耐心的闡述與解釋。
最後,會議室裏沉默了兩分鐘,Aaron心裏幾乎已經勝券在握,覺得出門就可以通知老板了,夏涔突然開口道:“那個。”
“嗯,請說,沒有疑問的話,我現在就可以給您定機票了。”
像是難以啓齒,許久,夏涔才看着眼前攤開的檔案上,英俊且冷淡的男人的照片,糾結道:“——不用陪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