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之祭
頭頂溫暖的滿月倏然黯淡了下來,隐隐在他眼裏倒映出幾分詭色。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這麽快遇上千年前的宿敵,着實愣怔了一下,卻又很快平靜下來,不動聲色地與他分開,道:“白師爺。”
他許是沒想到我會淡然如斯,柳眉細細地擰起,收回的舌尖在有些蒼白的唇邊勾勒了一圈。“你把我的同學藏到哪裏去了?”如今的我并不怕他,便從容地将他從身上推開,直視着他問道。
通天仙者的眼睛窺見了他不斷溢出的低微靈力,我察覺到他此時的疲累,又想到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他嚣張的動靜,心中便多了幾分異樣。“姓宋的細皮嫩肉……”白師爺故作困惑地歪頭想了半晌,綿軟的身子再一次貼上來,咯咯笑着在我耳旁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烹了。”
仿佛有一道悶雷轟在我的頭頂,那幽然得意的聲音像鋒利的爪一樣揪在心頭,我穩住身軀,定定地朝他看過去。“……師爺,你可知道殺人償命這四字如何寫?”骨節分明的手抓起他的領口,我用冷然的目光看着他,原先在靈媒古鏡中蓄積的力量已經集中在了掌心,鐵鉗一般扼着他的喉嚨。
方才他是動用那已被我吸噬到所剩無幾的靈力易了容,就像上次易容成車夫一樣,又一次騙過了我,而根本沒對同學起疑的我也沒有去窺察,竟輕易地被他的障眼法所愚弄。我看着已被掐出黑痕的纖白脖頸,冷笑道:“師爺是個明白人,應該曉得如今的你于仙子來說,就像這山間的落葉一般羸弱渺小。”話音落下的時候,腳下沉厚的黃葉便化作了星星點點的粉末。
香魂坡的僵屍美人在不遠處看着我們,紛紛頂着破損的腦袋圍了上來,因為辨不出雙方的善惡,便只是一副觀戲的架勢。我開着通天仙者的眼睛,敏銳地察覺到了從山林深處彌漫而出的腐氣,不多時便看到只只龐大的物事自枝葉間滲了出來,伸着黑墨般的長舌。
在我回到千年前的日子裏,這些幕客化作的詭物已被白師爺養得膘肥體壯,僵肉堆積成的身軀宛如地獄修羅,只待與薛雲的護衛毛僵們比一比,來看看究竟是誰吞噬誰。“……這一切都因你而起。”那些詭物近了,我便将白師爺扔到腳下,暴漲的指甲像明晃晃的刀刃一樣對準了他的胸口。
我本以為自己會毫不猶豫地了結他的長生,将他的魂魄徹底送入寂滅的境界;畢竟這個人是我與薛雲一切災禍的根源,剔骨剜肉千萬次都尚不足惜的惡人。可當我真正将灌注滿仙者之力的屠刀懸挂在他頭頂時,卻是遲疑了。
——殺了白師爺,當真只是如此簡單的事?
就是這一瞬間的恍神令生性狡猾的白師爺找到了可趁之機,他極快地翻了身過來,将原本壓制着他的我掼在身下,欲對他動刑的雙手也扣了起來。“……姓唐的學生,既然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為何不把這一切都完完整整地歸還于我?”他似是哀怨地在我耳旁低喃,暧昧的姿勢令我脊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如今他已快沒了靈力,是根本制不住我的,看似蠻橫的動作也有些發虛,我只蹙眉看着,不知他要耍甚麽把戲。“……你不屬于這裏,亦不屬于薛雲,只是我在謀劃中不經意從千年後喚來的可憐人罷了;若我向你賠罪,将那靈王府的珍奇寶物予你些許,就這麽一走了之如何?”他的話裏透着蠱惑,蒼白豔麗的面龐也始終妖異地笑着,若教常人看見,指不定便會被迷失了魂魄。
然而他在我眼裏始終是那不死之身的老怪,因而生不出半分情愫,只冷着臉将他推開,刀刃般的指尖又亮了出來。滿月的光芒已愈發微弱了,先前被我給予了些許生氣的山坡也再一次變得荒蕪。“不願……?看來是……我還不夠美罷。”白師爺枕在我的胸膛上,不再刻意露出妖嬈的聲音低了下去,好似全然不懼怕那即将結束他永生的屠刀。
我仿佛察覺到甚麽一般停下來,心中微恙的同時,竟聽到他口中吐出了匪夷所思的字句。“唐毅鳴,你這個中華民國的好青年總有不知道的事。”白師爺似是在說與我聽,又似是在自言自語,出神地注視着我的面容,如薛雲般溫柔地将手覆上了我的臉頰。“你不知道,我實是喜愛你的;那喜愛或許已持續了頗久。或許打從我決定将薛雲的所有都盡數奪取,完全取代他的存在時,便已傳承了他的绮念。”
……
白師爺低聲敘述着那些連我也不記得的曾經,在千年前的靈王府瑣碎異常的點點滴滴,像那将我的雜物盡數收納在箱中的薛雲一樣,面上流露出了溫柔的情意。“當年的薛雲在生出愛人之心前,不過是視你為能帶來永生的仙子,我原本也并不在意,只是謀害他的同時用你作弄一下罷了。然而當你成了通天仙者之後,這一切便脫離了原本的軌跡……”白師爺嫣然笑了起來,“千年前薛雲一次次地将我碎成屍塊,而你在旁邊漠然看着時,可曾留意了那愛恨交織的眼神?”
“學生,師爺也是戀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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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樣的情緒從心頭汩汩流出,看着眼前神色寂寥的白師爺,不知為何,有一瞬間我竟覺得那話是真的;然而當我極快地清醒過來,發覺頭頂滿月的位置已有所偏移時,不詳的預感便從心頭油然而生。遠處的靈王府陰冥寒冷,想到白師爺剛結束僞裝成宋志良的游戲時說過的話,我再一次大力扼住他的喉口,目光陰冷地掃了一眼身邊圍擁上來的幕客,揚眉道:“白師爺,學生奉勸你還是不要耍甚麽詭計。”
不久前他曾幽幽地說,薛雲快不行了。
深深的厭恨使我擡起身來,一把卸下他仍在我身上作祟的雙手,扣着他的下巴道:“告訴我,你将薛雲如何了?”
白師爺此人我再了解不過;不論是追溯到千年前內憂外患的亂世,還是民國年間仍不安寧的如今,他的追求除卻永生,便是錢權二字,哪可能會如薛雲般生出愛人之心?早在他以深情的姿态貼上來前,我便隐約覺得他在拖延些甚麽,如今心中更是警鈴大作,拎起他的脖頸便朝西山的靈王府走去。
他的身子極輕,如魂靈般蕩在我的手邊,盡管很是痛苦,卻仍是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安靜地在我手裏待了半晌,怪笑道:“薛雲那蠢物,千年前承載了你身上的惡咒,又不曉得去食人來彌補氣力,在朔月之夜痛如刀絞暫且不提,如此堅持了千餘年,已是被掏空了——”
“我的永生之能已快要喪失完全,因此在這之前,僅存的一點靈力便贈予薛雲來加快堕入無間地獄的步伐。他會後我一步湮滅在這山間,仍與我在寂滅的境界做一對親切的師徒。”
我停下腳步,看到絲絲黑氣從山下攀爬而上,将霧氣中若隐若現的靈王府包圍起來,在黯淡的滿月下彎成一只血紅的利爪。吳鈎老漢抽着旱煙,提着一盞老油燈慢慢地從它身邊走過來,見到我便眯起一雙老眼,也沒有露出懼怕的神色,平靜地看向我手裏拎着的物事:“師爺,已是妥當了。”
話音剛落,食人村的山間便蕩起了白師爺嚣張而凄然的笑聲。蓄滿白師爺最後靈力的老油燈明明滅滅,終是掉落到潮濕的泥土裏,随着他眼裏的那一點光亮熄滅了。“……三天,還有三天,薛雲就會魂飛魄散。”白師爺輕虛的身子忽然掙脫了我的手,落下來直直地盯着我道,“學生,你可要想好了,若你執意留下,便不得不與他一起承受惡咒的侵蝕;而若你選擇獨自離去,或是與還未淪落黃泉的我一起,還尚有榮華富貴、共享永生的可能。”
……
山的另一邊,千年幕客們化作的詭物已與靈王府的忠實家仆惡鬥了起來,原本膽怯的僵屍美人們也仿佛得到了指示,紛紛從地底爬出來與那僵肉堆成的物事相搏。地獄般的嚎哭越過山崗飄入我的耳際,不遠處的山頭忽然有一點晦暗的光芒放大了開來,我的身影也隐隐約約在其中閃現了。
——那是靈媒古鏡,以及懷抱着靈媒古鏡的薛雲。
“天真至極。”已然是僵屍王爺形貌的薛雲拖着沉重的身子,看向白師爺的目光冰冷徹骨,唇邊隐約有鮮紅的血跡滲出。
他的手輕輕一轉,原本黯淡的滿月便倒映在靈媒古鏡中,驀地再次明亮起來,将月光灑在山林中每一只渾渾噩噩的僵屍身上。得了賴以為生的光芒,它們便精神起來,都似是察覺到甚麽一般愈戰愈勇,落單的幾只将那猝不及防的吳鈎老漢猛然拉入地下,呼嘯着一齊化為腐爛的黑土,将那戛然而止的嗚咽送入黃泉了。
而這時,我的屠刀也在白師爺項上落下了。“……師爺,可惜你終究高估了自己,低估了由你一手創造的仙子。”他的身軀已像往昔的無數次那般,斷裂成了分離的骨肉,迸濺的血霧也随着夜風散去,淡淡的腥氣鑽入鼻間。我知道這一次的他,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再複原的了。
“……你錯了。”滴溜溜滾落到一旁的頭顱沉默了片刻,忽然仰起來看我,□□的齒骨嘎嘎地發出最後的呓音。“我說過我是先知——曉得一切的先知。會死在你手下,我自是知道的;可即便如此,比起靈力枯竭而死,我還是更願意死在你的手下……唐毅鳴,你這個聰明人可是懂得了甚麽?”
我看到那些融化的血水沸騰起來,被包裹着屍氣的泥土争先恐後地奪着,僅留下一顆綴着長發的烏黑頭顱凝視着我。濃濃的悲哀忽然湧上心頭,鬼使神差地,我低下頭去,對着在沼澤般的陰泥裏掙紮的頭顱道:
“我姑且信你這一次。安息罷。”
我看到他的眼眸中掠過一絲驚異,又很快被不知名的複雜情緒所覆蓋。
慢慢地,他終于閉上雙眼,沉入了幽深的地下。
……
當這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我回過頭去,靜靜地與承載了惡咒的僵屍王爺對視着。
這座被食人的惡名标記了千年的山村,終于在陰腐之氣盡數散去的黎明中,回歸了初始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