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珍寶箱
……
在千年前的靈王府,與僵屍王爺隔着冰冷的古鏡緊緊相依的時候,我曾在心底默默地想過與他重逢時的景象,也準備了許多愛語與安慰;誰知當我真正地又一次來到他身邊,可以把那僵冷的身子擁入懷中時,卻是甚麽話也說不出,哽咽在原地了。
“……毅鳴。”我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在喚我,淡然的語氣聽不出喜悲,卻夾雜着一絲與我同樣的恍惚,“你回來了。”
我回頭看看身後的靈媒古鏡,它已褪去了陳舊的顏色,在我眼下氤氲着柔光,仿佛在無聲地鼓勵着我。薛雲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長時間未曾活動過的手腳有些發虛,将衣擺上沉積的蛛網盡數扯掉,靠進了我的懷裏。“……千餘年前通天仙者曾對我說過,待他再一次回來,便會是個完整的愛人了。”
枯皺的屍皮在我掌心下變得柔軟起來,漸漸被新生的肌膚所取代。我看到他無聲地落了淚,仿佛要洗盡那千年的哀愁,眼角的淚痣倏然明媚起來,重新化為美人模樣的臉龐輕輕仰起,用微嗔的語氣道:“你且告訴我,這話可真?”
窗外死寂的山林似是已經煥發了鮮活的光彩,古老王邸的陳舊也被熠熠的光輝所取代,仿佛一切都已落下了帷幕。“真。”我摟住他的腰身,喉間的哽咽漸漸散去,伏在他耳邊清晰地說道,“比甚麽都真……我的王爺……我的妻。”
聽到那個闊別已久的稱呼,他總算放下了所有擔憂,寒涼的身子愈發溫暖起來,殷切地吻過來,唇舌間都有了千年前的醇厚芳香,像是在确認着甚麽一般與我糾纏,漾在唇邊的笑意依稀有了昔日王爺的風姿。就在這時,我看到虛掩着的門邊露出一個怯生生的腦袋,似是欣慰又似是心酸地看着我們,遲疑着不敢上前。“阿香……”聽到我喚她,一旁的主子也并未發話,她終是走了過來,安靜地垂首立在我們身邊。
我看到她殘損的手臂已是恢複原貌了。這般忠心的侍女,薛雲定然不會舍得令她殘身;那些看似痛苦的懲處,也都是如白師爺般能夠恢複的。阿香很聰慧,或許也早在千年前便悟了這個輪回,于是想辦法去阻止,卻還是親眼看我入了千年前的時空,與薛雲一起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好姑娘。”心中慨然的同時,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甚麽,便上前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見她似是自僵硬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溫婉的笑,眼底也倒映着浴火重生般的身影,不由得擡頭看着窗外朦胧的山霧,自言自語般說道:“……白師爺的忌日要到了。”
放任薛雲被白師爺欺侮千年,是我的罪過;而如今,贖罪的時候到了。
……
我走在已然褪去陰沉死态的靈王府中,踏着冰涼的地磚來到一間幽密的小屋。薛雲的書房向來是禁地,存放着許多他不願被外人所窺見的珍物,千年前最得寵的時候我也曾去看過,無非是些天子贈予的寶劍金銀,後來被白師爺盡數搬走,又被化身通天仙者的我悄然搬回,已再無甚麽秘密可言。
我開了那扇門,在滿目璀璨的光芒中默默地嘆了口氣。這些寶物在當時本就是一筆不菲的財富,如今成為記錄着歷史的精美古董,更是價值連城。錢財與長生,這便是災禍的根源;那美豔又歹毒的白師爺不愛任何人,亦不曾有半分感情,只是動用着靈媒之力為自己謀取利益,甚至謀害視自己為師為父的薛雲。
我不知道這些看上去花哨的寶物有甚麽好;事實上,如今已成為王者之夫的我經歷了如此之多,已不再會在意這些身外之物。游離在屋中的目光停留在一張有些斑駁痕跡的書桌上,我走過去,端詳了一陣上面擺放着的箱子,心中便有些納罕之意生了出來。
另一個時空的我在臨走前,早已将這座王邸探索透徹,卻并不知道這堆積着寶物的書房中有這麽一個物事。想到這裏,我輕輕地打開了它。
原本以為會看到甚麽舉世無雙的珠璧寶石,可那老舊的鎖咔嗒落下之後,映入我眼簾的卻是些許有些腐化的衣料。我出神地看着,很快發現那是一件普通的中華民國學生制服,設計得很是新潮,有着漂亮的紐扣與衣袋。我撥開它們,看到箱底整齊擺放着的,是我曾經用過的碗與筷、把玩過的小酒觞,以及許許多多瑣碎的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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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箱子的時候,我已是潸然。
我仿佛能看到那個在歷史長河中戚戚度日的僵屍王爺,每日不去看那些為他帶來榮譽的金銀寶物,而是端坐在書桌前細細地觀賞這些瑣碎之物,聊以慰藉那在等待中漸漸枯死的心髒。與此同時,不論多少次在心中對自己施加暗示,拼命想要忘記的事實,也随着箱鎖的落下浮出了水面——
薛雲是僵屍,是連仙子也拯救不了的,徹徹底底的僵屍。
……
來到宋志良歇息的小屋時,他正鼾聲雷動地躺在床榻上睡着午覺,并沒有遭罪的臉龐紅潤異常,酣眠的神色也很安然,仔細一看還白胖了許多。我本想靜待着他醒來,可他驚天動地的鼾聲實在煩人,便上前去拍了他一把,看着那朦胧睜開的雙眼道:“志良,還不快看是誰來了?”
宋志良打了個呵欠,似是還沉浸在方才的美夢裏。“唐家那個矜貴的小少爺……嗯……嗯?!”他總算清醒了過來,震驚而喜悅地看着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的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一個激靈從柔軟的榻上坐了起來,“老同學,是你回來了!”
我笑着點頭,伸手指着他圓滾滾的肚皮道:“你這般模樣若是教嫂子看去,指不定會被嘲笑成甚麽樣子。”說罷看到他眼中清瘦的自己,不由得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你嫂子……哎……”被僵屍王爺圈養的安穩日子并沒有使宋志良失去歸家的急切心情,也不去問我這些日子的經歷,愁眉苦臉地倚在窗邊道,“算算日子美鳳已快要将那足月的孩子生下了;戰事也不知進行得如何,我們仍在這偏僻的村子裏待着,若是僵屍王爺始終不願放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走罷,我送你下山。”
宋志良愣了許久,細細地打量着我與他不同的裝束,聰明的腦袋似是已将我的經歷與現狀猜出了幾分,猶豫着道:“一切都結束了?”見他沒有多問,我也只得将通篇如夢似幻的敘述咽了回去,嘆了口氣道:“或許罷。”
于你來說,這一切都已是結束了;然而于我來說,它的盡頭還仿佛是遙遙無期的。
靈王府中的僵屍美人端過來了吃食,我和宋志良填飽肚子,又打理好來時的行頭,便相攜着朝山下走去。在這個時候,食人村的夜晚已是又來臨了,失了昔日凄涼的滿月照耀得很是溫暖。遠處依舊黯淡的燈火映出林子裏蹦跳的黑影,薛雲不巡夜時的僵屍在漫無邊際地晃蕩着,守衛着他們憩息的王府。
宋志良見到這些形貌醜陋的僵屍原本是駭然至極的,如今卻在我的從容中慢慢放松了下來,并肩行着從它們身邊走過。毛僵與跳僵窺見我,便都呆呆地止住腳步,像是在向它們的仙子敬禮;我細細地數了數,發現比起千年前漫山僵屍的盛況,如今已确乎是少了許多。
那些生前便武功高強的護衛,都進化為了最為厲害的毛僵;然而他們的厲害,是比他們更為厲害的通天仙者賦予的。通天仙者便是我,我便是這些個僵屍中的仙子。
香魂坡的僵屍美人們察覺到有人來了,便都露出怯生生的女兒腦袋來看我們,陰間的雙眼裏沒有嫉羨,有的只是千年的空洞與寂然。
因為白師爺修煉的功法吃不得體寒的女子,這些殉葬的姑娘便免于了骨肉被幕客們吞食的命運,因而長久地在這豫西生存下來;始終不是惡人的薛雲也從未殺死過她們,像對待阿香一樣,那些融化的血水總能在不久後拼湊成新的僵屍美人,不曾真正地喪失魂魄過。因此食人村中最為熱鬧的地界,便是這女兒家眠着的香魂坡了。
——我究竟該如何拯救這些再無法享受到陽間溫暖的僵屍,陪伴薛雲寥落千年的愛慕者與忠仆?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那便是由我這個通天仙者來超度它們,将這一縷縷孤單的魂魄送入轉輪臺,投生為亂世民國的淑女公子。
“毅鳴,你可是真的不走?”宋志良站在食人村的石碑邊,戴好頭上的黑帽,回望着西山靈王府的神色有些複雜,勸說的聲音也似是變了音調,隐隐有着懇求之意。“現在不走。你代我去向京津的分家通報一聲,說小少爺會晚些回去。”我知道他是在擔心着我,可之前的循環好不容易才解開,沒有将通天仙者的職責履行完全,又怎能輕易離去。
宋志良着實沉默了許久。
“可是薛靈王快要不行了,你留在這裏,也只能受他連累而已。”這幽幽的話語飄入耳際的時候,我隐約感到了一絲古怪。“薛雲快不行了?”我滿頭霧水地回過頭去,蹙着眉道,“志良,你是從哪得來的這般謬論?”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的呼吸驀地滞住了。
已然是白師爺模樣的人鬼魅而妖異地笑着,輕輕攬住我的腰身,烏黑的舌尖已經舔上了我的耳朵。
“……我說他要不行了,那自然就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