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千年夢
被地獄般的景象駭到的衆人紛紛四散而逃,狼狽至極地在山間的落葉中翻滾着,連綿的白綢也被他們踏在腳下,淩亂地沾染上白師爺的血跡。薛靈王沒了生前對他的最後一絲尊敬,屠夫般殘忍地分割着,逐漸将腳下的土地變為殷紅的顏色。
破裂的靈柩邊空蕩蕩地拂着微風,沒有逃竄的人唯有淚痕未幹的阿香,愣在原地不知是歡喜是悲戚。
待到薛靈王終于停止碎屍,睜着那雙猩紅的眼擡起頭來看我時,天邊的日頭已是沉了下去。落葉的沙沙聲響在空寂的山間,我慢慢地朝他走過去,他卻瑟縮着後退了一步,喉間發出渾濁的咿聲。他的陰眼還未衍變透徹,還能依稀從我眼底看清自己的模樣,似是有些畏懼遲疑,不想用這般醜陋的姿态面對已是通靈之體的我。
“薛雲。”我喚他。
他顫了顫,仍在後退的腳步停下來,卻仍是猶豫着不敢上前。我踩在白師爺未寒的屍骨上,頃刻間便來到了他面前,與眼前這堕入陰間的龐然大物對視良久,緩緩張開手臂,帶着微澀的情緒将他擁入了懷中。已停屍多日的軀體變得異常堅硬,不再有一絲曾經的溫度,這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僵屍王爺的伊始。
“我的妻……”不知為何,我竟模糊地講出這話。薛靈王靜默了許久,用那不久前才分屍過白師爺的爪覆上我的脊背,像生前一樣輕輕摩挲着,好似這都是我們纏綿後一起陷入的夢境。
濃深的夜□□臨了。我在朦胧的月光中擡起眼,隐約預見到了甚麽;于是低頭去看腳下白師爺的碎屑,發現它們果然生出眼睛般尋找起彼此來,不斷抛卻污穢連結成新的血肉,一點點依照着肢體的模子拼湊,漆黑的眼球甚至直勾勾地盯着我們,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毒。
白師爺早就吃了長生丹,已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這時,大山逐漸震動起來,埋藏在地底的嗚咽此起彼伏地響在耳旁,松軟的黃土中也伸出了一雙雙索命的屍爪,幽幽地蕩在我們周圍。一只敷上了脈絡的血手從腳下爬過,指揮着那些僵屍從地底破出,歪歪扭扭地朝我們蹦跳而來。
我與薛靈王看這些喽啰,實是有些不屑的;可此時的我們都忘了不遠處還有一個忠誠的侍女長,待到回頭去看時,阿香已毫無防備地被僵屍們撲倒在地,一聲不吭地咽了氣。
她被僵屍們得意地拖入地下,甚至沒來得及呼我們一聲,纖白秀氣的手腕露在土外,又軟軟地沒了進去。這一幕發生得太快,盡管如今我已變得異常敏捷,也沒能來得及去捉住那消失的手腕;薛靈王踩在白師爺的鮮血上看着,身側的屍爪握成拳頭,狠狠地砸向了僵屍們消失的陷坑。
事到如今,阿香已算是薛靈王唯一的親信,看着忠心于自己的侍女沉入地下,他心裏定是極不好過的;然而既已知道無法挽救,他便将氣撒在了始作俑者的白師爺身上,愈發殘忍地将那些血肉粉碎得更甚,末了又将它們與泥灰攪拌在一起,來使他徹底污濁。
看着他那懊惱的神色,我雖有些憐惜,卻是一言不發。
因為心底知道,阿香的死正如白師爺的複生,也是無法改變的正軌。七七四十九天後她就會從地下爬出來,成為陪伴薛雲千年的僵屍美人。
月光淡了,薛靈王也失去了氣力,像當初身為僵屍的我一樣軟倒下來,倚在我懷裏靜靜地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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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豫西的古城荒了。
幾乎所有的百姓都知道,他們所愛戴崇敬的王爺,已變為了傳說中可怕的怪僵,統領着整座王府的爪牙意圖禍亂天下;雖然不少人家還在惦記着長眠于地下的女兒,可是如若再不走,自己便要淪為僵屍的腹中餐了。于是一夜之間,這座原本還算繁華的小城便荒寂下來,連聽到傳聞的蠻夷也不再進攻,徹底将這裏隔離為了一座死城。
靈王府中有趁夜而逃的人,都被地底爬出的僵屍所襲擊,有些被吞吃入腹,有些則被灌進屍氣,成為了它們的同類;薛靈王雖惱怒他們的背叛,卻也沒法對喪失意識的死物教訓些甚麽,仍将它們收留在王府中,以僵屍之态醞釀着自己的報複。
與此同時,我發現了一個極為可笑的平衡——
人與僵屍的轉換只能有一次,一旦從僵屍變為人,或是從人變為僵屍,便再無法逆轉了。因此承載了我的屍氣的薛靈王再無法複原為人,那些被幕客吸走人氣的府中家丁亦然。而正因他們是僵屍,才能堪堪制住不死之身的白師爺與他手下的幕客爪牙,阻止他成為這豫西永恒的霸主。
這些幕客,便是千年後我在食人村見過的那些想要烹饪宋志良的詭物。他們确乎不是僵屍,而是憑借着食屍與主子同樣長生不死的妖孽;吃人,也吃僵屍。千年後的白師爺曾詭笑着說道,這村中的僵屍愈來愈少,薛雲很快便要奈何他不得,緣由便是如此。
薛雲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剁碎,卻無法真正地把他送入黃泉,如今的我也是如此。
而這其中的玄機我已窺得分明。千年後的白師爺在我頸邊咬出一個微小的破口,使它蜿蜒出詛咒的黑色圖騰,卻不知自己的靈媒之力也随之流入我的體內,秘密地在深處潛伏着;而今我擁有了他的靈力,體內的屍氣又被薛靈王吸去,便與他隐隐形成不相上下的對峙之勢,盡管也能令他感到痛苦,卻沒有強到能夠徑直将他化為黃土。
唯一的法子,便是回到千年後他的靈力已被我盡數吸收,衰微到極限的時刻,以通天仙者的名義将這個惡人制裁。
——要離開了麽?
懷抱着薛靈王的我苦澀地想着。
在靈媒古鏡的另一邊,食人村裏的僵屍愈來愈少,很快要落入白師爺的掌控了。無解的循環已經進行到了我即将回歸的時刻,而在這之前,我尚有一事要做。“毅鳴……”天色漸亮,昨夜才與城外蠻夷惡鬥一場的薛靈王困倦地擡起眼來,似是在看着我的臉龐,眼中卻沒有任何焦點,伸出手來描摹着我的五官,許久才苦笑道,“我看不見你。”
我将他擁得愈發緊了。如今的他雖是已有了僵王之力,足以睥睨白師爺和他的喽啰,然而除此之外,他還要以僵屍之身恐吓城外那些探頭探腦的蠻夷;盡管城中的百姓已經少之又少,不知逃亡在何處的天子也不再關注這座偏遠的小城,卻仍是固執地保衛着。他實在過于繁忙,雖有我的相助,陰間的軀體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疲累了。
然而這一切對他來說都無足輕重;他可以忘記對白師爺的仇恨,可以放棄自己駐守的故地,卻不能在身體日複一日的腐朽惡化中模糊有我存在的視野。他成為僵屍的日子頗有些長了,英武也漸漸從青灰的臉龐消退,注視着我的雙眼時常變得空洞寥落,朔月之夜萎弱脫水的屍身一如千年後的模樣。“……想看見我麽?”我低聲問他。
他吃力地撐起身來吻我,維持着人身的姿态想要與我纏綿;可我卻攔住他,手慢慢地探向他的腦後,在柔滑的發絲中尋找着正中的位置。
擺放在面前的靈媒古鏡緩緩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将窗外的滿月映照得分外明亮。傳說中本領極大的通天仙者,正在為這位虔誠的門徒開眼——那會是一只能夠使他看到陽間物事的陽眼,并且能夠容納召喚滿月的光芒。這座古城的夜空将永遠不會出現半月和弦月了;永久的滿月将會永遠保持着他的王者之力,以此來使作祟的白師爺不會太過猖獗,等待着千年後我的回歸。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有這樣的能力,或許通天仙者,本就是個匪夷所思的存在。“薛雲。”冰涼的血液順着我撫在他腦後的手指流淌而下,那只眼睛已經凄愁地睜了開來,仿佛已經預見到我接下來的話。我低頭吻吻他的鬓角,輕聲道:“我将要走了,千年後還會回來。這只眼睛能助你看到陽間的物事,也是滿月的象征;有它在,白師爺便定然是腌臜的老鼠。”
“千年後……”那只烏黑的眼睛倏然睜大了。薛靈王似是想到了甚麽,摟抱在我腰間的手臂驀地收緊,忽然道,“毅鳴,你是從千年後來到這裏的麽?”
想到先前薛雲在鏡中說過的話,我仍停留在他發絲間的手震顫了一下。“……我的妻,若是千年後的我不記得你,千萬不必心悲;待我再一次回去時,便會是個完整的愛人了。”說着,我細細地親吻過他的臉頰,掩飾着自己的哽咽道,“等着罷。”
他沉沉地睡過去了;不知是終于感到了困倦,還是通天仙者的能力。
……
站在已與自己神魂交融的靈媒古鏡前,我與它默默地交流着,終于使得千年來它所窺見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播放了——
千年前的我走後,失去愛人的僵屍王爺便與時常被剁碎的不死老怪相峙起來。因為靈媒古鏡在薛雲手裏,白師爺無法以不死之身繼續修煉,最終達成羽化登仙的夙願,又妄想千年後的我能夠出現,歸還那些被通天仙者搬運走的金銀財寶,便安然地在這裏長居下來;而薛雲殺不死他,又謹記着我要他等待的話,作為僵屍深居在自己的王邸,順便保護那些過路的人不被白師爺傷害。
白師爺和他的喽啰們一直在不停地吃人,吃僵屍;通過吃人來修行,順便敗壞僵屍王爺的名聲,使他頂替自己成為惡人。
起初,白師爺的靈力還能與薛雲的王者之氣平衡,因此薛雲每晚都在巡游,将他粉碎成一時無法複原的屍塊,卻從來不曾對世人解釋些甚麽。
盡管如此,從怨僵化作詭物的幕客們還是愈發厲害起來,與白師爺在清末挑揀的養子吳鈎危害四方,終于在這些年占據了上風;而薛雲的王者之氣逐漸被消耗殆盡,無法在青天白日裏活動,如同尋常僵屍般時常困倦地休息,又對府中僵屍不甚關心,于是便被他們漸漸食盡,如今只剩下伶仃的幾只。
我看到自己與宋志良從湘地趕來時,那竊了我們行囊的碎嘴車夫竟是白師爺扮作的;他這個先知定是在這千年間悟出了靈媒古鏡的時空循環,才将我們引到了這裏。難怪那日宋志良看着白師爺教我快些逃,洞察力頗佳的他應是早在那時就看穿了白師爺的僞裝。
我還看到了香灰的神奇功效。它能将陰陽隔斷,補上被僵屍咬破的傷口,使吃食的人免于堕為陰間之物的厄運;千年來薛雲賞給那些過路人的香灰飯,意圖便都是如此。
“塵歸塵,土歸土,吾去乎,再不複……”
靈媒古鏡的光芒消失後,我擡起頭,身上綴着蛛網的僵屍王爺便現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