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安魂曲
……
我隐隐覺得一切都似是已經結束了,卻又仿佛沒有。
白師爺這個惡人不放過任何一次作孽的機會,在自己空虛千年的身軀歸于塵土的同時送了我一份大禮。那在薛雲體內潛伏了千年的咒語,正在衰微靈力的催動下一點點瘋狂地湧出,給予原本就虛弱不堪的他最後的打擊,使我們陷入絕望的境地。
若我和薛雲是彼此不相識的陌路人,還可以毫無顧忌地走尋常的法子,我坦然将他超度了,就此與食人村道別,回到北京仍過着亂世中謹言慎行的生活;而被腐朽與苦痛困擾了千年的他亦可以得到解脫,真正地脫胎換骨,或許也會在将來的史書中添上一筆濃墨重彩的痕跡,身邊再也找尋不到我的身影。
可如今,我們相愛着——
我向前走了一步,他卻猛然後退,懷裏的靈媒古鏡摔落在松軟的泥土裏,映出了那閉合的唇間隐約露出的獠牙。我察覺到了他的憂心,知道自己若是貿然上前,難免會受到那股惡咒化作的瘴氣侵蝕;通天仙者的靈力不知道還能持續多久,甚至有可能,待我将這些山間的僵屍超度完全,自己已又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學生了。
清晨的露珠沾上茂密的野草時,本該再次眠憩于地下的僵屍們沒有像往常一樣沉睡,而是預感到了甚麽一般冒出頭來,看向我的枯朽眼珠忽然有了敬畏與期待。我走到薛雲身邊,彎腰拾起已濺上泥灰的靈媒古鏡,不再去看他那微微泛紅的眼睛,緩慢地來到了忠仆與愛慕者們聚集的地段。
随着我的漸行漸近,新生的日光也緩慢地灑遍了陰涼的山頭。幕客們頹然消失的土地間,不久前大獲全勝的僵屍不安地騷動起來,有些僵屍美人呆望着站在山坡上的薛雲,喉間甚至發出了不甘與惶恐的嗚咽。這些僵屍美人在心底是不願與薛雲別離的;可事到如今,去留已容不得她們來決定。
“塵歸塵,土歸土,汝去乎,不留骨……”
我念着連自己都聽不甚明朗的咒文,耳邊響起了渺然如異界的空靈梵音,靜谧而緩慢地,悄然合上了雙眼。眼睑下另一個不屬于我的世界中,溢出的靈力吹散了濃重的屍氣,一縷縷纖細的魂魄正從禁锢他們千年的枯爛軀殼中幽幽升起,在殷紅的夕陽下踏上一條彌漫着紫黑瘴氣的路,那是我曾在夢境中窺見的,黃泉之路。
我看到自己的同學正坐在楊柳樹邊悲哀地哭泣,那站在忘川水另一邊的孟婆已為他備好了茶湯。他實在太過年輕,甚至還未來得及享受到成為父親的喜悅,便早早地葬身在這裏,成為被我超度的亡靈之一。他許是還在心裏怨恨着我,怨恨着我這個沒有及時出現的友人,害得他與妻兒生死相隔。
歉疚與痛心在胸口苦苦交織,可我卻無能無力,只能為他額外吟唱一首安魂曲,徐徐睜開了連結陰陽兩界的眼睛。
……
陰氣散去之後的食人村,晝夜恢複了原本的平衡,漫長的黑夜姍姍來遲,頭頂也不再是籠罩着血色的慘白滿月,當真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美好境地。
這裏已經沒有僵屍,沒有幕客,沒有師爺了;只有一個正沉陷在惡咒中不可自拔的僵屍王爺,和一個徒有仙子之名的普通人,以統治者的姿态俯瞰着寥落的山崗,并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放肆而絕望地糾纏在一起。
“毅鳴……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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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撞擊着的身軀不時露出僵屍的形态,緊裹着硬熱的私密之地卻是溫軟如春,令人察覺不到告別的沉悶氣氛。我親吻着他的胸膛,任憑那鑽心的燒灼在兩人之間蔓延,将那把火變成深埋在體內的濃深欲望,盡數釋放在他即将湮滅的身軀之中。
“唔……”在歡愛中安撫着我過于激烈的情緒,他的眼神始終是柔軟的;盡管還承受着加注了白師爺谶言的詛咒,雙重的攻勢已快要使他喘不過氣來,卻仍是極力地擺出歡愉的姿态,使得這颠倒陰陽的□□就像一場忠誠的獻祭,仿佛要将自己的神魂盡數融入我的骨血。
“去輪回罷。”我聽到自己這麽說。不論身體有多沉湎于短暫的歡樂,我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薛雲動了動,我便低下頭來與他鼻尖相抵,再一次咬緊牙關道,“薛雲,為了我,去輪回罷。”
薛雲沉默着,主動将身子迎上來,再一次與我抵死纏綿的同時,始終避而不提那迫在眉睫的禍事,引誘我與他一同堕入甜蜜的深淵,仿佛看不到前方布滿荊棘血刺的道路。“……我不舍。”許久,他終是失魂落魄地出了聲,長者般撫摸着我的脊背,低笑道,“明明你回來後,便會是一個完整的愛人了,可我怎麽就……不争氣呢……”
薛雲身上的瘴氣已愈發濃郁了;那不知名的惡咒也在漸漸加劇。我試圖用通天仙者的能力去抵消它,卻發現那瘴氣的源頭是一個幽深的無底洞,我的指尖剛觸上它的邊緣,那些原本屬于白師爺的靈力便都沒入了進去;我覺得疲累,便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轉而将薛雲在懷裏擁得更緊,與他一齊分擔着來自異世的痛楚。
我心裏其實很清楚,若薛雲不去投胎,應了白師爺的谶言魄散魂飛或是繼續僵屍王爺的生活,我們都會永生永世地掙紮在這個輪回裏,不知何時才會走到盡頭。
因此無論如何,我都會用自己的這雙手,親自送他去投胎。
在這荒寂無人的深山中歡愛了一整天,加之體內瘴氣的侵蝕,薛雲難得在夜晚睡了過去,容貌依稀是千年前的俊美,卻又恍然化作僵屍的死态。我凝視着他的睡顏,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他的腦後,落在那千年前我親自為他開出的陽眼處,苦笑着坐起身來,來到了屋中供奉神明的香爐邊,從裏面捏出了一把細細的香灰。
只這小小的一把香灰,便能将薛雲留戀陽間的眼睛徹底封閉,強迫他被超度,真正地從頭開始。
倚靠在牆邊的靈媒古鏡發出了溫潤柔和的光芒,像在無聲地安慰着我,鼓勵我去懲罰不懂事的妻子,在下一個輪回與他團聚。香灰在指間涼滑地滲着,絲絲冷香從中飄轉而出,我握緊它們朝薛雲走去,俯下身來細細地親過他的額頭、眉毛、眼睛和鼻子,嘴唇在已有了些皲裂的臉頰上流連許久,又最終落到他的嘴唇。
當那灰白的粉末終于從我掌心流下,覆住那只被用來注視我的地方時,我擡起頭來,看到門邊輕飄飄地倚着一個僵屍美人。她穿着桃紅的裙裳,青灰的僵屍臉龐有幾分嬌俏,遲疑的模樣像是要道別一般,打扮得很是好看。
我倒是忘了,如今的深山中除卻我們兩個,還有一只僵屍是沒走的——那便是陪伴了薛雲千年的侍女長,他最忠實的家仆與友人,名喚阿香的姑娘。“……阿香。”我擡手示意她上前,仔細地看過了她的裝扮,佯裝輕松地笑道,“你也要走了罷?”
阿香似乎并不知道薛雲身中惡咒的事,乖巧地點了點頭,并沒有對這般命運抗拒些甚麽,只是有些擔憂地看着她的王爺,咿咿對我囑咐了,又輕嘆一聲氣,這才不舍地蹒跚離去了。我看到她的身軀透過靈媒古鏡,朝那落日殷紅似血的黃泉路上走,忽然擡起頭,喚了她一聲。
被香灰封住一只眼的薛雲醒了過來,愕然地伸手去探,繼而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妻。”我并不掩飾自己方才的作為,指着那停在黃泉路邊的阿香道,“你們一起走罷。路上做個伴,或許投生的人家還能近一些。”
閉上眼睛,薛雲的魂魄已在那老壞的身軀邊呼之欲出了;事到如今,他似是也知道了自己已再沒有選擇的餘地,半晌苦笑一聲,澀然地直視着我道:“毅鳴,縱然我轉了世,你也是會記得我的罷?——記得千年前的薛靈王,也記得等了你千年的薛雲。”
虛無的魂魄飄浮在我面前,我伸出手去,隔着生死的時空觸碰上了昔日薛靈王倜傥風流的影子。
“自是會記得的;薛雲永生永世,都是我唐毅鳴的妻。”
……
薛雲的魂魄終于從沉重的軀殼中升騰了出來,輕盈地飄向遠方,與阿香并肩行着,緩緩渡過了開滿彼岸花的忘川。
——已是真正地結束了嗎?
我靜靜地看着靈媒古鏡中的薛雲,發現他正欲過橋的步伐忽然停了下來,清幽的魂魄轉過身,放大的瞳孔直直地瞪視着我身後的方向。鏡中模糊地倒映出另一個人的影子,并非身處黃泉,而是緊緊地貼在我的身後,碎裂的皮膚拼湊出一雙詭然的雙眼,滿是泥土的唇間緩緩吐出駭人的字句:
“薛雲,師爺看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