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千年怪
話音剛落,我莫名地被眼前低矮的灌木絆了一跤,狼狽地直撲出來,摔倒在了白師爺與吳鈎老漢面前。
“嗯?”吳鈎老漢瞧見我很是詫異,醜陋的灰眉皺了皺,卻是沒有半分被揭穿的尴尬,抽着旱煙的腮幫癟下去,眯着眼道,“姓唐的學生……怎麽沒與那三只眼的王爺在一起?”
此時此刻,我知道方才的猶豫已再無效用,于是咬着牙在他們面前撐起身,一時間竟感到了些許輕松,原本發麻的雙腳也堪堪活動起來,拍去身上的土屑便徑直走到被吊着的宋志良身邊,把那些詭物從他身邊扒開,又将制服外衣披在他身上,警惕地擡眼看着不遠處的白師爺。
白師爺輕笑兩聲,便施施然朝我們走了過來。他的步伐有些說不出的可怕,原本混沌的宋志良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猛然清醒了過來,揪着我的袖口慌忙道:“毅鳴,你且快些逃,這個人他便是當日……”
“咿!”宋志良還未說完,便被周圍撲過來的詭物們吓去了魂魄,眼白露出稍許,竟就這麽暈了過去。我抱着他躲閃不及,被它們嚴實地堵了起來。沒有月光伴随的夜風冰冷徹骨,詭物們流着鐵鏽狀糊液的眼眶直直地凝視着我懷裏的宋志良,似是下一刻便要與我搶奪。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與它們對峙的能力,只得将宋志良抱得更緊了些;然而就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它們圍擁過來的動作竟倏然停下,個個呆滞地望着我,原本陰森的咿聲害怕得顫抖起來,好似我才是僵屍怪物,而它們才是即将被拆吃入腹的活人。
我愣了許久,忽然想到自己身上沾染了僵屍王爺的氣息,這些小卒應是很怕的;于是便釋然起來,也擺出一副兇惡的面相,直到把它們吓得一個個蹦竄而去,打翻身邊散發着血腥之氣的濃湯。“……伢子,可還記得我?”就當我松了一口氣的時候,身前的老油燈驟然一暗,下巴被蒼白的手指擡了起來。
我看着鼻尖幾乎與自己相抵的白師爺,想到那日他被毛僵碎屍的駭人場面,身軀驀然顫了顫,卻仍是強作鎮定地道:“……記得。”白師爺聞言一笑,模樣竟有幾分嫣然,伸手抹去我臉頰上的灰,又用低沉的語調道:“可還記得千年前的我?”
我愕然道:“我這般年紀……怎會記得千年前的事?”心下暗道不好。這白師爺,怕是千年的老怪無誤了。
白師爺的手輕撫在我的頸間,帶來些許麻癢的寒意。他困惑地看了我許久,才恍然大悟道:“我倒是忘了,你這個時候還不是通天仙者。”說着,他低頭在我脖頸邊咬了一口。我感到有些溫熱的液體正從細小的破口中緩緩滲出,一條墨色的舌頭在那裏濕潤地舔舐着,将那些暗色的血珠通數吮進嘴裏,用十分陶醉的語氣道:“通天仙者……可是我這個先知一手締造出來的……”
察覺到一股陰氣正在将我緩緩包圍,另一股暖流卻自體內流出,我吃力地抱緊宋志良,從那打顫的牙關中擠出話來:“我在僵屍王爺府上待得太久,已是要變成僵屍了……人氣……你吸不走的……”
“僵屍?”白師爺怪笑一聲,扶着我的肩頭幽幽道,“伢子想多了。薛雲那厮怎會舍得讓你變為活僵?——當年他正是因為不忍見化身鬼怪的你日夜啼哭,才吸盡你身上的屍氣,淪為了今日的模樣。”
漆黑飄渺的山林中傳來了沙沙的聲響,似是整齊的步伐踏在綿軟的野草叢中。原本還是輕輕的,後來便愈發清晰了起來,點點陰燈的光芒也滲在枝葉間,從中探出一個個跳僵的腦袋,踉跄而呆滞地朝這裏行進。
當宛如異世的鈴聲在耳旁響起的時候,我便知道是薛雲來了。
可我卻沒有對此顯露出絲毫情緒,只定定地看着仍在脖頸邊輕吮的白師爺。“……我不懂。”半晌,我苦笑着問他道,“你究竟在說些甚麽?”
幾只毛僵頂着黯淡的陰燈爬了出來,因為沒有月圓之力的輔助,動作便變得有些遲緩,褪掉白毛的枯皺灰皮染着腥濃的血,看上去在悚人之餘多了幾分愚蠢呆笨。“罷,此時你也無須要懂。”白師爺的神色似有憐憫,附在我耳邊低聲道,“只需記得,我是個惡人就成。”
毛僵們爬到吳鈎老漢身邊,泥土底下亦是伸出了幾條僵屍美人的胳膊;然而他仍是氣定神閑地盤腿坐着,面上半分緊張也無。“現在惡人發話了——蠢伢子聽着,要麽送薛雲去輪回,要麽把薛雲府上的靈媒古鏡帶來,不然我定教那些喽啰烹了你同學做食。”說着,白師爺便從我懷裏奪了昏死的宋志良過去,抛給吳鈎老漢叫道,“吳鈎!你這遲暮的滑稽老漢,好生照顧着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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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他便淹沒在了僵屍潮中,而吳鈎老漢亦悄無聲息地遁走,只留下了我披在宋志良身上的外衣。橫飛的血肉與滿月時的景象別無二致,只是僵屍們都仿佛失了氣力,撕咬的動作像是溫柔的撫摸;即便如此,經受不住撫摸的人還是化為了一地殘肢。“薛雲!”白師爺在僵屍堆裏尖聲道,“沒了頭頂的滿月,你便是縮頭的王八!”
一盞陰燈凄凄地亮着,薛雲從林間走出來了。
我原本在吳鈎老漢遁逃的土地上焦急地找尋,卻因一股熟悉的屍香慢慢停下了動作,平靜地轉過頭去,與那步履蹒跚的僵屍王爺四目相對。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我頓時明白了他今夜離開王邸的緣由——朔月之夜的薛雲,是徹徹底底腐壞的模樣,幹皺的皮包裹着斷裂的骨,凹陷的面容再無一點往日威風。
而此時的白師爺不比他好到哪去。他的頭顱轱辘轱辘地滾到一旁,譏嘲道:“蠢物!明知而公長生不死,還白費這些功夫來戲耍!”
我看到白師爺破裂的血肉正在泥土間翻滾,生出眼睛般尋找着彼此,從邊緣滋生出新的脈絡來,漸漸粘合在一起。譏嘲聲不斷地飄入耳際,僵屍王爺已經走到了我身前。“……我知道你是不死的。”薛雲開了口,原本低柔的嗓音已變得沙啞而幹澀,“這次再撕得碎些,夠你恢複一段時日的了。”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僵屍王爺腦後的眼。
細得透明的發絲間,有神而明亮的眼睛正略顯凄愁地看着我,眼睑是一層薄薄的血色。在這噩夢般的食人村經歷了如此之多,我早已不再畏懼,只與它靜靜地對視着,不多時便低下頭來嘆了口氣。
軀體即使被碎了無數塊也能蠕動着拼合的千年老怪,用腦後的眼睛窺視我的僵屍王爺,不斷撕咬着殘肢斷臂的嗜血鬼怪,糾纏在我模糊不清的視野中,好似一場荒唐的盛宴。閉上雙眼的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意志的消磨,仿佛已無意再去掙紮,苦苦地在科學與現實之間徘徊。
“毅鳴。”幹枯的屍手平伸到我面前來,僵屍王爺彎下腐敗的身子,隔着晦暗的陰燈對我道,“我們回去罷。”
……
我終是不敢忤逆。
天色漸亮的時候,僵屍王爺就要睡下了。他的屍身撐不起雍容的長衫,只能任憑它松軟地挂在胳膊上,枯萎的腦袋深深垂着,繼而朝床前立着的我看來。“毅鳴……”他開口,嘴裏并沒有幾顆完整的牙,雙臂顫抖着朝我張開,緩緩吐出疲憊的呓音,“碰碰我……”
這話若由一個嬌軟的女子,或是昔日美麗的他來講,應是很撩人的;可被一只形貌駭人的僵屍說出來,便倏然喪失了原本的意義,不可怕,卻很是可笑。
因為我已經麻木到不會再去畏懼,便依言上前,将掌心與那只幹枯的僵屍爪輕輕相貼,甚至溫柔地十指緊扣。他仰着頭,些許屍香從體內氤氲出來,很快消除了我的些許不适,将另一只手覆上那僅留有一層枯皮的手背,安撫般拍了拍。
活人的溫熱漸漸驅走了僵屍的冰涼,我分明感到那只手正在褪去瀕死的僵皮,變得骨肉豐盈起來;待我詫異地睜眼去看時,它早已恢複了如玉的色澤,嵌在仍是僵屍模樣的手臂上,詭麗的景象竟令我心頭顫了顫。薛雲用那雙瞧不清陽間物事的陰眼看我,半晌靠過來,腦袋挨在我的肩頭輕輕摩挲,仿佛在期待着甚麽。
我沉默良久,将他的長衫從身上輕柔地解落,低下頭來一寸寸地撫過這具幹枯駭人的軀體,看着它在自己指尖破繭成蝶,從灰敗腐朽的屍皮變為柔韌結實的肌膚。薛雲靜谧地任我撫摸着,始終用那安神的屍香萦繞着我,漸漸褪去可怖的僵屍之态,恢複為完整的人形來。
這般神奇的感覺并不壞,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溫馨。我捧着他的臉頰,手指勾勒着那枚失了血色的菱唇,感受到他身軀的輕顫,心頭竟莫名生出一種詭異的情愫來。
慌張地收回手指時,他已是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