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朔月夜
想到這裏,我心頭一顫,揪着簾的手下意識緊了緊。僵屍美人仍在地上跪着,枯灰的右手臂血肉模糊,隐隐有腐敗的氣息從那齒骨不齊的口中溢出,摻雜着幾聲低低的嗚咽。我見她似是哭了,卻不知該如何上前安慰,站在琺琅瓶後靜默了許久,竟無端生出些許愧疚來。
僵屍王爺果然如同傳聞中的那樣,喜怒無常。就是不知明早他醒來,是否會懲處我這個竊聽的朋友。
于是我心緒複雜地回到卧房中睡下了。這裏雖是陰間,卻也布置得十分溫暖,若非我有堅定的意志,此時極有可能已被這看似舒适的日子磨去了戒心,一天天變得枯灰腐敗起來,直到徹底淪為僵屍王爺的禁脔。
我究竟何時才能找到自己不知所蹤的同學……又何時能離開這陰森的地域,回到我所愛的人間來……
暫且将這悱恻的思想放下,我合上了雙眼;再次醒來時,薛雲果然已經睡在了我身邊。
他好似并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抑或說是,并不打算追究我昨日的窺視。他明明知道自己已将最陰郁暴戾的一面展現在了我面前,卻仍是佯裝若無其事,好似要我打心底感到戰栗,從而真誠而敬畏地匍匐在他腳下。
王爺的計謀注定要落空了;他實在不了解我,不了解一個追求自由新思想的學生。無論我的身體變成甚麽可怕的模樣,心都不會因此而改變絲毫。
日子一如往昔,我在他面前故作惬意地享受那些花樣繁多的吃食,與他講述這天下的格局,文人和軍閥的故事。我總是将它們講得很詳盡,想以此來換取僵屍王爺的信任,可他卻只口不提千年前的往事,只是坐在那裏靜靜地聽着,偶爾出言問一兩句,仿佛并沒有對我敞開心扉的打算。
我雖然憋悶,卻也尚無話說,只能耐下心來等待傳說中的朔月之夜,并在心中默默畫好了這座陰冥王邸的地圖。在薛雲與我同眠的時候,我本想窺一窺他那腦後陽眼的模樣,怎奈他實在太過警覺,經常在我剛剛起念時就偏轉了頭過來,翌日看我的神情也似有古怪,因此我只得放棄了這個打算,仍勉強着自己與他插科打诨,小心翼翼地度日。
……
第一個朔月之夜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當我掙紮着擺脫夢中的噩魇,像往常一樣披衣起身時,我發現薛雲早已不知何時消失在了王邸之中,他的侍女随從也都不見蹤影,只留下我這個半生半死的人在這裏徘徊。
朔月之夜的僵屍王爺是不去村中夜游的,我覺得疑惑,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好依着腦海中的地圖蹑手蹑腳地尋到狹窄的出口,站在王邸的後門邊四下張望起來。
薛雲總是将我看守得很緊,這般沒有任何防備還是頭一回,也不知他在這力量最弱的時刻躲到了哪裏;然而不論如何,今夜應是我逃跑的最佳時機,畢竟比起拿香灰塗抹他腦後的陽眼、大義凜然地為這個村子送他去輪回,我還是更想找到自己的同學,一起安然無恙地逃出去。
這般想着,我便加快了腳步,期間沒有任何人或僵屍阻攔,輕而易舉地從這座陰森的建築中逃出,一路朝山下奔去。
因為太過焦急,我免不得要摔上幾跤;然而已經僵化的身軀感受不到疼痛,我也就沒去在意,只倉皇地逃着,來到那日宋志良失蹤的小山坡,一邊警惕地環顧四周,一邊艱難地找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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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似已漸深。沒了陰凄凄的月光照耀,山林裏黑得辨不清物事,只能模糊地看出大概的輪廓,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冰涼的泥土間。香魂坡的僵屍美人失了月圓之力,此時都在地下靜靜地睡着,仿佛并沒有察覺到頭頂生人的腳步。
許久,我在一片深沉的漆黑中看到一點昏暗的光芒,識出那是陽間的老油燈,便松了口氣朝那裏走去;可當我終于越過層層繁枝,走到距那盞老油燈不遠的灌木後時,原本有些雀躍的心霎時降到了冰點。
我看到那是一群村民打扮的詭物。
稱他們為詭物,是因着他們的模樣實在像極了僵屍,卻又和薛雲府上的不大一樣,個個伸着黑墨般的長舌,糜爛的眼眶空洞地瞪着,頓時使我想起那些被薛靈王灌毒剜眼的幕客,原本就不剩下甚麽的胃袋便又翻江倒海起來。
在這群詭物中,我看到了神色悠閑的吳鈎老漢。他坐在一口鐵鍋前,身邊堆着幾垛濕柴,正緩緩地抽着辛辣的旱煙。而那日在我眼前被兇惡的毛僵碎屍的白師爺,竟好端端地倚在他身旁,烏黑的舌頭抵在唇邊,分明是一副饑腸辘辘的模樣。“可是帶來了?”我看到他問身邊的詭物。
那詭物僵硬地點點頭,提着老油燈一跳一跳地遠去,不多時便拖來一只碩大的麻袋,将它掼到了白師爺眼前。“……難得僵屍王爺今兒個去避難,許久未曾開葷,可要盡興一回才行。”白師爺說着将那麻袋解開,從中拎出個人來,陰笑道,“這伢子人氣極旺,又生得白嫩,夠恁們幾個把屍臭洗盡的。”
當我看到麻袋裏露出的腦袋時,原本混沌的雙眼驀然睜大,窒息之感也剎那間籠罩了全身。宋志良被赤身裸體地摔在地上,已然出氣不多,苦苦掙紮的模樣就像一條脫水的魚。“還愣着做甚麽?”白師爺瞧了那些詭物一眼,病态而妖異的臉上浮滿了陰霾,“且過去罷,不要師爺的賞賜,還想等薛雲來化了恁們的骨頭不成?”
它們聽了,原本有些遲疑的神色便變得躍躍欲試起來,團團将宋志良圍在中間,像挑揀白菜一樣伸着枯灰的手來擺弄他,半晌皆是發出了滿意的咿聲。那垛濕柴在昏暗的燈火下漸漸風幹,它們将吳鈎老漢面前的鐵鍋架上,竟煮起某種散發着濃烈腥氣的湯來;而宋志良則在旁邊呆呆地看着,好似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吃幹抹淨的命運。
我垂在身側的拳緊緊地握着,一顆心揪在喉口,卻始終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這個時候唐突上前無異于自尋死路;更可怕的是,我覺得死而複生的白師爺已經若有似無地朝我躲藏的灌木看來了。
僵屍王爺并非善類,而這悚人的村子亦然。晦暗的視野開始變得模糊,我的雙腳隐隐有些發麻;詭物們熬好了成分莫名的濃湯,便擡着宋志良圍繞到白師爺面前來,像是在等待着主子的命令。白師爺懶散地走到宋志良身前,蒼白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很是怡然地欣賞了一會兒,并沒有說些甚麽。吳鈎老漢抽上一口旱煙,揚眉道:“師爺,你可是也饞了?”
“呵,我哪裏能同它們一樣。”白師爺不屑地移開手,空洞的眸子有些冷然,“長生之人可不是蠢笨的死物,若非薛雲那厮千年來的作祟,我早就羽化登仙去了;既不必吸人氣食人肉,也不必在這裏聽老漢絮叨。不過如今這村子裏的僵屍愈來愈少……薛雲很快便要奈何我不得了。”
“嫌老漢絮叨?”吳鈎老漢丢了煙杆,模樣傷感地指着頭頂道,“師爺可甭忘了我這腦袋上的疤,還是為了你才被僵屍王爺抓的。我年輕時生得秀氣可人,你憐我愛我;如今老了,美人遲暮,便來嫌老漢吝蛋了。”
白師爺笑罵道:“呸!遲你娘的暮!”
……
那兩人嬉笑着談天時,詭物們便将宋志良作為最後一味湯料倒吊着捆好了,在白師爺的示意下朝那鐵鍋跳去,口中發出歡喜的咿聲。
我的同學馬上就要被架進鍋裏,被不知名的詭物玷污了。我悲哀地這樣想着,想要邁出去的雙腳卻在原地打着顫。“……吳鈎。”白師爺的目光又似是朝我這裏瞥了一眼,撩起自己肮髒的長袍坐到老油燈邊,緩緩道,“你可還記得自己年紀尚幼時,我曾講過千餘年前通天仙者的故事?”
“自然。”吳鈎老漢似是來了精神,重新端起自己的煙杆抽上一口,回憶般說道,“通天仙者本領頗大,不但給薛靈王開了第三只眼,還将他的魂魄也迷丢,讓這渴求長生的荒唐王爺甘願棄了長生丹,為他堕入地下化作活僵……感人得很。”
眼看沸騰的鐵鍋內已冒出蒼然的白煙來,我有些慌亂地上前一步,不小心發出了些細微的聲響。白師爺扣着雙手,并不在意那些詭物的動靜,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悵然道:“不錯,若是薛雲沒有愛上通天仙者,我也拿不到那顆稀罕的長生丹,更不會以不死之身茍活至今。當年的靈媒古鏡扭轉乾坤,召喚出了千年後的物事,将我的榮華富貴盡數帶走,不得不在這村中與化作活僵的薛雲對峙,苦苦等候……”
他忽然陰笑了一聲,擡眼朝遮擋住我的灌木看來:
“等了千餘年,通天仙者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