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靈王府
……
我本以為自己會在夢中害魇,或是就此命喪黃泉,在腹中香灰飯的驅使下變為與那些僵屍無異的怪物;誰知當我睜開雙眼時,自己的身軀竟還是溫熱的,逐漸清晰起來的視野也和往昔無異,好似昨夜邂逅的那些駭人物事當真只是夢境一般。
我看着眼前繁麗的床帳,仰躺在柔軟的榻上愣怔了一會兒,原本想要坐起身,卻一不小心碰到了懷裏熟睡的人。我心裏咯噔一聲,大驚之餘連忙低頭去看,入目果然是薛雲那張靜谧的臉,正倚在我的肩前沉沉睡着。
他的面色已不再是僵屍的青灰,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肌膚被臉頰邊垂下的發遮住了些許,身上也沒有甚麽陳年的屍臭,不似死人,亦不似活人。香甜的熏香在小屋內缭繞,窗外正是僵屍們歇憩的白天,他似乎才睡下不久,雙臂緊緊地環繞在我的腰間,過低的體溫很快激起了我的戰栗。
想到此時與我同寝的人是千餘年的僵屍,我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山中摻雜着陰氣的濃霧仍在緩緩飄蕩,我知道自己是決計沒法逃出靈王府的,心下悶脹之餘,只得試探着動了下身子,想要與這個罪魁禍首分開。“……起了?”當那低柔的男聲在我耳邊響起的時候,我頓時繃直了脊背,冷汗涔涔地從鼻尖冒出,原本的動作也悄然停了下來。
薛雲撐起身,映不出任何物事的眼睛朝我看了過來,原本圈在腰間的雙臂也若無其事地收回去,好似沒有察覺到我此時的異樣。
從吳鈎老漢口中得知他的陰眼看不到活人,我的緊張原本消減了一些,可轉念又想起自己即将變成僵屍的噩耗,看向他的目光便複雜了幾分。眨眼間,薛雲已是朝我挨了過來,想到吳鈎老漢昨日的囑咐,我在躊躇之餘,硬着頭皮喚了一聲:“王爺……”
他一愣,靠過來的身軀頓了頓,似乎也沒打算在我面前掩飾自己僵屍的身份,很是仔細地拿那雙漆黑的眸子打量着陰陽相隔的我,半晌擡起手,巍巍地朝我伸了過來。眼看那只冰涼的屍手就要摸上我的臉頰,我強忍着逃跑的沖動,任他将掌心覆到我戰栗的皮膚上,輕淺而細膩地摩挲了許久,低聲道:“以後,你就跟着我罷。”
死人般僵冷的指尖在觸到我那一刻,忽然變得溫暖柔軟起來,觸感真實而令人心悸。我怔然看他,沒來由地嘆口氣,在那雙凝滿哀愁的陰眼注視下,終是道了一聲:
“好。”
……
……
僵屍王爺不再夜游了。
我不知道食人村沒了夜游作祟的僵屍,那些被詛咒的村民是否會比往日過得好些;然而我沒有機會去見,便只能在心底想想,整日被僵屍王爺圈養在這不見天日的陰間府邸裏,一邊擔憂着同學,一邊與他看似友好地相處。
說是看似友好,事實便是我不想與他友好;畢竟我沒有理由去與随時可能将我變成僵屍,或是生吞活剝的陰間物事友好。
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會飲血茹毛,要想存活下來自然得靠陽間的吃食;然而薛雲給我端來的吃食,我是不敢碰的,總覺得那些看似肥美鮮嫩的肉塊是香灰飯的障眼法,生怕自己會在吃了它們的下一刻長出獠牙來。
Advertisement
話雖如此,為了茍活于世去救我的同學,還是免不得要吃上些許,待薛雲走後便扼住自己的喉口将大部分吐出,只在胃袋裏留下可供行動消耗的一小部分。如此反複,我便不可遏制地虛弱起來,卻仍是覺得自己在一天天變得僵硬冰冷,就快要化作一具活屍。
薛雲将我的變化看在眼裏,千方百計地尋來陽間的雞鴨魚肉,要他那些模樣怪異的侍女去給我烹饪新鮮的菜式,也變着法子将他的府邸裝飾得更加人氣,想以此來博得我的好感。
然而我始終對在這裏的吃喝玩樂提不起任何興趣,只想着要與薛雲佯裝得更加熟稔,好問出宋志良的下落。我在家中有好些個兄弟,即便是死了也無足可惜;然而宋志良家中僅他一個獨苗,又有懷孕的妻子在北京等待,若就這麽葬身于此,就算我日後獨自脫險,也難逃餘生的悔恨。
薛雲顯然窺不出我的心中所想,用更多的花樣來讨我喜歡;知道我對僵屍十分恐懼,便不再現出他陰間的原形,在我面前的模樣總是與尋常人別無二致,身軀也似有溫度。若是見我沒有留意,還會時不時倒走一番,用那不知何般模樣的陽眼來窺我。
起初我只覺得毛骨悚然,然而這般情形經受得多了,便也不再感到稀奇。僵屍王爺孤寂了千年,已許久不曾有過人陪,想要個有些知識的學生來做朋友,這心思我是懂的;至于僵屍王爺為何會看上我這樣的凡夫俗子,倒是沒有去細想。
僵屍和人的想法,終究是不一樣的;我揣摩不出他的心思,也無意去了解更多,只知道自己若是惹他厭煩,便會落得個被生吞活剝的下場。
我還算愛惜自己的性命,所以在那朔月之夜前,還需挂上一副恩愛友好的假笑。
“毅鳴,昨日城裏那家周記的酥點可還合心意?”擺放着各式點心的圓桌邊,一襲青色長衫的薛雲端坐在那裏,鑲有淚痣的眼角雖還凝着若有似無的愁,卻也浮上了些淡淡的笑意,看着我緩緩道,“聽聞周記是這豫地最好的酥點鋪,你若喜歡,我回頭還教人多買些回來。”
他說着将那精致的瓷盤遞到我面前來,又端起旁邊紋着青花的茶壺,殷殷地為我續了一杯。他眉眼低垂的模樣很有幾分妩媚,因為唇角揚着,看上去也似活人般靈動;只要忽略他那有些微僵的動作和被熏香掩蓋的屍氣,倒還真像是請學生做客的富老爺了。
我看着手中的茶,始終覺得它像忘川水。
那一點畏懼被我掩藏起來,極力地作出自然的樣子,仰頭飲盡了茶。“周記是極有口碑的鋪子,毅鳴大飽口福,讓王爺破費了。”我瞧着這些捏成花瓣形的點心,就像在瞧一把把香灰,剛剛把嘔吐的欲望按捺下去,便見薛雲巧笑倩兮地拿筷夾了一個過來,忙苦笑着道,“只是這些花糕太甜,毅鳴多吃不得,王爺還是……”
他見我如是說,便将那花糕遞向自己嘴裏,似是咀嚼了幾下,若有所思道:“果然是有些過甜了,稍嫌膩口。”
原來僵屍竟也是能覺出滋味的。“既然毅鳴不喜歡甜的,那下次便不再買它。”我正出神地思索着那花糕究竟是被他吞到了何處,便見他放下筷,看着窗外的某處道,“外頭山花正爛漫,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面對僵屍王爺的邀約,我不由隐隐的心慌,忙扶住自己的額角,擺出歉意難受的姿态來:“我,我今兒個有些頭疼……”
薛雲聽罷靜坐了許久,也沒有懷疑些甚麽,半晌只是道:“頭疼便歇下罷。”起身走了出去。
待他那輕而清晰的腳步聲終于消失在耳畔,我便撲倒在不遠處的痰盂邊,扣着自己的喉嚨将方才的茶水嘔了出來。
因為每日都要如此吐上幾回,我已變得十分娴熟,看到痰盂裏已積攢了不少黃水,便起身默然地擦了擦嘴。薛雲雖已不去夜游,可仍是經常莫名地消失在府中,我不過問,心裏也樂得自在。模樣令人難受的僵屍侍女已被薛雲遣離了這裏,此時此刻,空闊的府邸中只餘下我一個與這裏格格不入的青年——活着的青年學生。
除了他的書房,這府邸中的每一處我都可以自由走動,因此在被圈養的這些天,我已然把這裏的地勢摸了個透徹。只可惜這陰間的景物都是虛的,許多我觸碰不到,自然也就找不出甚麽有價值的訊息,只能一邊模糊地辨認着年代,一邊朝更深的地方摸索。
“咿……”
當我終于辟出一條從未走過的道路,在那昏暗陰燈的指引下打開一扇造型奇異的黑門時,我聽到不遠處傳來了熟悉的怪聲。拍拍衣服上的灰塵擡頭看去,只見繡着金線的簾子後窸窣動靜了一陣,半晌露出一個怯生生的青灰腦袋,竟是一個僵屍美人。
不同于香魂坡的僵屍美人,看她的打扮,是薛雲的侍女。
知道薛雲的侍女斷然不敢去傷主子的人,我便放心了下來,擡腳邁入那扇虛掩着的黑門。僵屍美人在簾後呆立了許久,步履僵硬地跟了過來;我懶得理會,見她并不礙事,便也随着她跟。
這黑屋裏混沌一片,手中的陰燈窺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些許物事的虛影,恍然間竟似走到了閻羅殿一般。我揉揉眼睛,在角落裏摸索了一陣,見沒有甚麽值得我駐足的罕物,便嘆息着打算離開。誰知就當我轉過身去的時候,原本就昏暗的陰燈倏然熄滅,腳步一個不穩,竟迎頭撞上一面蒙着布的堅硬物事。“咿!”身後的僵屍美人驚叫了一聲。
我扶着撞痛的額頭停下腳步,困惑地打量着身前的東西,擡手将蒙在它身上的布扯了下去。
這是一面極為精致的古鏡。圓潤通透的琥珀鏡面,四周鑲嵌着不知名的暗色寶石,通身上下沒有絲毫瑕疵,在我眼下散發着古老渾厚的光澤。
——靈媒古鏡?
傳說中渴求長生的薛靈王曾通過它召喚出了許多稀奇的物事,包括那只名喚通天仙者的飛僵。我看着它,一時間也不好确定,剛想伸出手來碰一碰鏡面,便見身邊的僵屍美人寒毛炸起,跳過來打開我那只快要碰上它的手,着急地比劃道:“咿,咿……”
“你說甚麽?”
她将古鏡重新用布蒙好,推到原來的位子上,仍是比劃着道:“咿咿咿……”
我實在聽不懂她的語言,又見她比劃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失了鑽研這面古鏡的興致,将那盞熄滅的陰燈提在手裏,打着呵欠離去了。
……
夜半我醒來,身側并沒有薛雲的影子。
慘白的滿月在窗外朦胧地挂着,千年的王邸裏寂靜得出奇,連夜露從野草上淌落的滴答聲都清晰可辨。我坐起身來愣了一會兒,睡意被窗外湧來的山風盡數吹散,掰着手指算出自己在陰間耗掉的日子,又想到自己那生死不明的同學,心頭不由得苦楚起來。
我已不再害怕這僵屍王府中的陰冥了。披上衣物出了屋,我在空闊漆黑的走廊上漫無邊際地晃蕩着,半晌低下頭來,發現自己的腳步果然已變得僵屍般整齊僵硬。
正欲苦笑的時候,我聽到遠處的紙窗邊傳來了些許動靜,兩個人模糊的對話聲漸漸飄入耳際。我躲在高大的琺琅瓶後猶豫了許久,終是撥開簾子朝那裏看了過去。
月光在紙窗邊投下兩個清冷的影子,一個是薛雲,一個是不久前在黑屋邂逅的僵屍美人。“……好大的膽子。”薛雲背對着我教訓僵屍美人,話裏隐含着怒意,“碎嘴的奴婢,本王可曾允許過你與他說話?”
僵屍美人撲通在他身前跪下,仰起頭來凄然地咿咿說着,像是在解釋些甚麽,可薛雲的模樣卻很是不屑,身影愈發冷然起來。“念在你服侍本王多年的份上,這次姑且放你一馬。”他俯身看着腳下的僵屍美人,冷笑道,“哪只手碰了他?”
僵屍美人顫抖着舉起自己的右手,薛雲便輕柔地握住了它。
然後我就眼睜睜地看着那只枯灰的手驀然化開,露出裏面的森森白骨,掉在地上溶成了一灘血泥。“……好自為之罷。”薛雲說着從她背上踩了過去,漸漸消失在了長廊的盡頭。
他走後很久,我才忽地意識到——
僵屍王爺是背對着我的,那我方才偷窺的舉動,應是都被他腦後的陽眼看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