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泉路
聽到回應,宋志良登時精神一振,伸手拍了拍自己沾着灰塵的制服,朝着那抹人影道:“我麽,叫做宋志良;身邊這位是同學唐毅鳴。”
這時,人影終于穿過了月光下繁密的枝葉,緩緩停到了我們面前。陰柔美麗的臉被樹影遮去一半,身上是與現今富老爺無異的綢子長衫,踏在層層落葉上的雙腳靜得沒有半分聲音。我看到他的左眼下方有粒淚痣,凝着哀愁般将那雙睡鳳眼襯得很是動人,臉頰卻不似之前白師爺的病态,看來不是我和同學所擔心的鬼怪了。
宋志良顯然沒料到這府邸的主人會是這般模樣,細細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堪堪辨出雌雄,見他始終不開口,便只得尴尬地站着。那人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我身上,良久才道一聲:“薛雲。”算作自我介紹。
見他已然朝着那扇開啓的典雅大門走去,我便知道他這是應允了。大門內虛渺夢幻,端的是我這一生從未見過的奢華之景。拾起應有的警惕跟上去之時,我發覺身邊的同學神情有些恍惚,于是停下來道:“志良?”
聽到我喚他,那雙失了焦距的眼睛才緩慢地恢複神采,擡頭看了看四周寂靜的樹林,忽然道:“毅鳴,我這心底怎麽總有些異樣?”他把手放在胸口上,看起來比方才的我還要惴惴不安。僵冷的夜風拂過兩人的面頰,我看到他的手背上竟生出些許雞皮疙瘩,嘆息道:“我也是一樣。”
薛雲的身影已消失在門邊,宋志良看着眼前這座華麗的府邸,呆立許久,忽然道:“毅鳴,若是出了甚麽意外,我死在這荒郊野地……”他撫上我的肩頭,語氣變得苦澀起來:“上京之後,可千萬要替我照顧好你嫂子。”
他說出這般不詳的話來,當真讓我驚慌得很,連忙掩了他的嘴,低聲道:“作甚說出這話!不過是住上一晚而已,睡夠兩三個時辰我們就上路,哪裏會有這些意外!”
宋志良嘴巴張了張,終是緘了聲。“……三更時山裏會有許多不祥之物。”這時,薛雲消失的門內飄出一句幽幽的話來,“若不想年紀輕輕就客死他鄉,便還是快些進來為好。”
我便攜着悲觀的同學踏了進去。
不知為何,當在燈火通明的室內再次看到薛雲時,我先前在吳鈎老漢那裏的驚憂居然淡了下去。這座古色古香的府邸大而寬敞,精致的爐子向外飄着香甜的煙,很能令人感到醺然和安心;而薛雲也的确像個普通富老爺,因此若不是其餘走動的人太過詭異,我極有可能會将那點殘存的警惕抛卻,再好言安慰惶惶的同學一番。
薛雲雖然像是活人的模樣,可他的侍女卻怪異得很,個個如白師爺一般雙目無神,臉上也似有僵灰的死态,看上去着實駭人。我想若不是之前在吳鈎老漢那裏被吓過一遭,這個時候的宋志良指不定已經拉着我跑出去了。
進來之後,宋志良便變得木然起來,絕口不提方才不詳的言論,只默默地看着我與薛雲交談。薛雲吩咐侍女為我們掃好寝榻,又送了些吃食過來,看着我為疲憊的宋志良拉上錦被,眸裏隐約透着暗光。我謝過了他的吃食,原本打算歇下,轉眼又看到自己身邊奢華的擺設,恍然間竟覺得自己身在千年前的王邸,于是問道:“薛老爺,您是這村子裏的常戶麽?”
他不做聲,接了我手中的碗。蒼白的指尖不經意地劃過我的手背,留下一道冰涼僵硬的痕跡,我頭皮一麻,險些從榻上跌下去。
他冷眼瞧着我,也沒有解釋甚麽,轉身道:“小伢子莫要多問,安心歇了便是。”
薛雲走後,我便躺在宋志良身側發呆。看年紀這薛老爺也不比我大上許多,怎會說話如同老叟一般……還有那指尖的觸感……
疲憊與倦意很快将我的疑惑淹沒,窗外山風呼嘯,若有似無的陰氣也仿佛被吹散了。我側耳靜聽,确認自己沒有聽到鬼怪的嗚咽與啼哭,這才将懸着的一顆心暫且放下,給身邊的宋志良掖掖被子,翻身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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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向睡得極淺,可不知為何這一次卻很是昏沉,待到醒來的時候,竟已是第二日的黃昏。
——黃昏?
察覺到周身被夕陽的霞光所籠罩,我一個激靈坐起身,頓時被揚起的灰塵嗆到,咳嗽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發現自己不在那座華麗的府邸裏,而是在霧氣彌漫的蒼涼山間。“志良?”身邊寂靜無人,我忙站起身去喚我的同學。
踩在腳下的落葉堆發出吱吱的聲響,我的呼喚化作回音蕩在奇形怪狀的樹木間,聽上去空靈而飄渺。待到身邊的濃霧淡了,我便看到一個個衣衫褴褛的村民在遠處若隐若現,瞪着空洞的雙眼走在山間的小路上,枯槁的形貌如同死屍一般。他們慢慢地走過來了,無神的雙眼偶爾停留在我身上,卻沒有止住步伐,仍是失了魂魄般漫無邊際地走着。
我莫名地有些瑟縮。擡頭朝東邊看去時,食人村的石碑依舊在那裏立着,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在流淌的溪澗邊浣洗衣物,模樣是難得的正常。我見找不到宋志良,便只得硬着頭皮走了過去,彎腰道:“這位夫人,請問……”
那婦人擡起頭,姣好卻呆滞的面容恰與我對上,雙手一松,正在浣洗的衣物便被溪水沖走了。“哎!”我一驚,見那衣物已經漂到了我的腳下,便想俯身幫她去撈,誰知她卻一把鉗住我的手臂,自喉間發出了低啞幹澀的聲音。“咿……”
我眼睜睜看着她失了眼白,自我面前展露出一口尖牙來。“咿咿咿……”
微風吹過寂靜的樹林,所有的聲音都變得真切而清晰。聽到她有如地域惡鬼般的號令後,正在山間游蕩的村民忽然停下了腳步,雙眼皆在一瞬間有了神,直勾勾地朝我盯來。雙腳虛軟的同時,我朝遠處看去,發覺那原本清幽的山路早已變得渾濁不堪,紫黑的瘴氣從盡頭隐隐飄來,逐漸将山頭淹沒。
——黃泉路。
我的腦海裏猛然蹦出這個名詞。
就當鉗住我的婦人張開血淋淋的口,意圖将我咬出窟窿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急切的喚:“毅鳴!”那婦人一滞,便被穿着制服的青年擡腳踢進了河裏,像昨日一樣拉着我逃離那處淺淺的溪澗,同時狼狽地躲避那些撲上來的村民。
我看到他肩膀上血肉模糊的窟窿,奔跑的雙腳向下淌着的暗色液滴,心頭一緊,酸楚登時取代了恐慌。這個村子顯然比我們想象得更加可怕,新時代讀書人素來不屑去信的鬼神之說,也予了我們致命的打擊,迫使我們面對即将淪為怪物盤中餐的現實。
“毅鳴,我恐怕是要不行了……”夜深,月光皎潔地照在朦胧的山村,宋志良跪坐在柔軟的野草中,任雙肩淌下的血将它們打濕,斷斷續續地對我道,“這地方是僵屍村……僵屍,皆是會食人的……你,快些走……”
他說得語無倫次,目光已經開始渙散起來;我按捺下心中的驚懼與惶恐,抱着他正欲安慰,便看到他吃力地擡手指向山下,緊緊地揪着我的領口道:“毅鳴,你能逃得出去便逃,若逃不出去,薛雲……”我看到他開合的嘴巴裏已經長出了尖牙,眼白也在漸漸被濃墨般的黑所替代,不詳之感愈發在心中升騰,怔怔道:“薛雲怎麽了?”
他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掩面将我狠狠推開,道:“快些走,快走,快走啊!!”
話音剛落,他已是化作僵灰的活屍朝我咬了過來。
……
我大汗淋漓地再次醒來時,窗外剛剛破曉,宋志良在我身邊睡得鼾聲雷動,将窗外叽喳的鳥雀都吓飛了些許。
我環顧着四周,确認自己還在薛雲的府邸後,便無奈地揩了把額角的汗水,心道還好只是夢魇一場。拿起搭在一旁的制服外衣披上,我坐在床邊惺忪地揉着額角,覺得這一覺睡得很是疲累。夢境中那些駭人的畫面都還歷歷在目,不論真假與否,此地風水有異,實在不宜久留,還是快些上路為好。
我搖搖睡得正沉的宋志良,他卻皺着眉翻過身去,仍是睡得天昏地暗。我只得嘆一聲氣,先将自己的衣裝打理好,起身去與那位好心的薛老爺道別。
正欲走出這間古色古香的小屋時,我發現原本緊閉着的門竟不知何時開了一條小縫。納悶地把眼睛湊過去,我看到門外繁複華麗的擺設後,薛雲正在長廊的某處站着,背對着我不知把目光停落在何處。
我只當他是經過這裏,原本并不在意。誰知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居然近了些;疑惑地揉揉眼睛仔細去看,他已是背對着我停在門口了。
待我明白過來這其中緣由之後,一股寒涼便緩緩侵襲了心頭。
他居然……是倒退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