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食人村
日頭偏西的時候,我和我的同學宋志良坐在一輛歪斜的馬車上,倚靠着彼此疲憊地打盹,任那籠罩在周身的殷紅霞光漸漸被陰影所侵蝕,順着狹長的小路進入到一片陌生而荒寂的地域。
身上沒了溫暖的光照,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幽幽的寒涼。我睜開有些混沌的雙眼,疑惑地打量起了身邊的景色。
這地方太過偏僻陌生,我竟一時間辨不出自己所在的方位來,靜坐着思索半晌,又自心底生出些許不詳的預感。我下了馬車,正想問問車夫将我們拉到了何處,卻發現那車前的位子空無一人,車夫已不知何時沒了蹤影。怔愣間,無人看管的劣馬忽然掙開桎梏住自己的套索,瘋也似的朝不遠處的幽深密林中奔去了。
宋志良被劣馬的嘶鳴聲驚醒,皺着眉下了車,也同我一樣注意到了異狀,于是問:“毅鳴,那碎嘴車夫哪裏去了?”
“我也不曉得。”天色已暗,我朝黑漆漆的山林中看了一眼,嘀咕道,“興許是去小解了?”
宋志良忽然臉色一變,雙手在自己的口袋處拍了拍,神色變得凝重起來:“快去看看行囊!——八成是遇到了笑面賊。”
他這一說,我頓時覓得了方才那不詳的預感來源,忙進車去看我們的行囊,果然發現裏面值錢的物事皆已被洗劫,随身的銀元不翼而飛,只餘下文件和幾本破舊的馬哲概論。宋志良拎出他那只空癟了的箱子,随手扔到路邊的野草中,忿忿地咬緊了牙。“娘希匹……”
我聽到他暗罵了一聲,不由得低下頭來,輕輕嘆了口氣。
如今北伐伊始,兩人常居的湘地頗有些不太平,而因着手中握有身份尴尬的文件,須得到直隸去交予參謀長,于是一合計,便想在遞交文件之後順道上京,去尋得昔日的先生庇護與照顧。宋志良的夫人陸美鳳已拖着有孕的身子先行去了北京,而我們還有些檔案資料要處理,便耽誤了些時候。
在這動亂的時節匆匆趕路,本以為天公會看在我們如此落魄的份上行些方便,誰知命數可笑,竟在半途中被賊人所害,淪落到了這等荒郊野地。“實在是糟。”宋志良暗惱了一陣後,便也悶悶地不再去想,環顧着四下的景色道,“毅鳴,我們暫且在這裏歇一歇腳,去村裏找個人家借宿罷。”
我擡眼看到遠處的山頭隐隐有炊煙冒出,惆悵之餘也想不出甚麽更好的主意,于是颔首道:“也好。”
兩人說着,便從那歪斜的馬車中收拾了餘下的物事出來,各自懷着心事踏上小路,有些趔趄地踏着細碎的石子朝山中的村莊走去。
豫西五六月的天,于行人來說應是很好的,可我卻隐約覺得迎面吹來的夜風很是滲人,身邊繁雜的樹木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然而這話我是不敢同宋志良講的,畢竟信奉科學的他太過正直,身上沒有丁點封建迷信的迂腐氣息,這心思若是讓他知道了,指不定會引來嘲笑;于是我只得步步跟着他走。
待到腳下的路終于不再那麽崎岖時,我們已來到了村莊的邊緣。淌着夜露的茂盛野草中,一塊殘損的石碑屹立其中,暗色的墨字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宋志良便擡腳邁了過去,似是想要窺一窺究竟。
周圍繁密的樹葉簌簌地響着,耳畔刮過一陣若有似無的涼風,我擡頭看着眼前浸潤在灰色薄霧中的山莊,直覺有些不大對勁。正欲開口,我便看到宋志良徑直撥開了石碑前的野草,露出陰凄凄的三個大字來——
食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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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月光偏移了稍許,越過碎葉投到這塊石碑上來,清晰地映出幹涸人血般的深紅顏色。一股莫名的寒意湧上心頭,我下意識退後幾步,身形微僵的同時,卻見宋志良饒有興味地擡指在血字上摸了一摸,笑道:“這村子,名兒倒起得稀奇。”
他繞過石碑與栅欄走進村中,半晌見我沒有跟上來,便回頭納悶地喚道:“毅鳴?”我在原地呆立了許久,聞言拭去鬓角的兩滴冷汗,應上一聲便跟了過去,心裏也隐隐恥笑起自己的小膽來。
村子似乎已經眠下了,漆黑的夜色中看不到幾處燈火,有也只是昏暗暧昧的一小點,照不清兩人眼前的路。不知是村民太過淳樸,還是對這荒涼的地段太過放心,我和宋志良兩個生人進來,竟沒有一個值夜的村民來詢問,也無甚兇犬的吠聲與母雞的驚鳴,安寂得近乎于詭異。
宋志良很快找到了燃着老油燈的一戶人家,在那破舊的木門前躊躇許久,終是上前輕敲起來。我看到斑駁的紙窗後晃過一個破碎的虛影,屋裏的老油燈變得更加模糊昏暗,與此同時,鐵鏽一樣的腥氣也鑽過木質的孔隙飄入了我的鼻間。
宋志良邊敲門,邊向那屋中的虛影說明我們的由來,卻始終得不到屋主的回應,面上便不由得有些困惑。他雖是彬彬有禮的新時代學生,脾氣卻不如我好,況且這山中指不定會有甚麽兇禽猛獸來襲,半晌等不到應允的答複,便也着急了起來。我還沒有開腔,便看到他大力一拍,将那本就破舊的木門硬生生劈了開來。
紛飛的木屑剛從眼前落下,一柄青銅的彎刀便朝着兩人的面門砍了過來。
一瞬間,我仿佛感到身體裏溫熱的血液停止了流動,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抹暗綠侵襲到眼前。
然而彎刀雖來勢兇猛,卻還是在距我們鼻尖一寸的地方停了下來,堪堪收回去,從一地昏黃的燈影中透出一張老漢的臉。那老漢的身形很是佝偻,頭頂有道猙獰的疤,與額前參差的皺紋糾纏在一起,模樣悚然而可怖。我的目光落在他沾滿暗色血跡的硬布衣衫上,鼻子也嗅到了較先前更為濃烈的鐵鏽腥氣,雙眼倏然睜大間,他眯着老眼施施然開了口:
“哪裏來的伢子……學生?”
如同破風箱般的沙啞嗓音令我有些不舒服,看到那糊着血跡的彎刀和衣擺,心中更是有些發毛。宋志良年紀較我長些,此時已是鎮定了下來,竟大着膽子上前抹了他彎刀上的血,放在鼻下蹙眉一嗅,側頭釋然地對我道:“莫怕,不過是些豬血。”見我仍有些恍惚,他便笑道:“你忘了我家也曾是屠戶,這畜生血的味道,一聞便知曉了。”
聞言,那老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宋志良,自幹啞的喉間發出幾聲意味不明的笑來。“屠戶老爺,我們是路過此地的學生,本想徑直上京去,誰知卻在中途遭了歹人暗算;今兒個天色已晚,又尋不到過路的善車,不知屠戶老爺可否留我們在此處借宿一晚?”宋志良誠懇地說着,剛想從口袋裏掏出些銀錢來予他,又似是憶起了我們的錢財已被那黑心車夫竊去,只得尴尬地立在了那裏。
老漢握着手中的彎刀垂眉沉思,并不計較我們損了他的門,微微點頭後便轉過身去,朝屋裏走去。
宋志良面露喜色,忙不疊地跟上去。我環顧着昏黃燈影下屋中的擺設,自心底生出幾分不安,于是扯住宋志良的袖,低聲道:“這地方……似有古怪。”宋志良見我一副遲疑和惶然的模樣,便嘲笑道:“唐毅鳴,你讀了這麽些年馬哲,曉得甚麽是唯物,怎也怕起靈異神怪來了?”
見他如是說,我也只得将心中那點微妙的不安生生壓下,随着老漢的步伐進到了屋子深處。愈發昏暗的老油燈下,我看到角落裏堆放着許多白森森的豬骨,暗影打在千瘡百孔的泥牆上,頗有些駭人。一個臉色慘白的男子坐在豬骨中間,熬着竈上的一鍋肉湯,身上的銅錢馬褂髒得看不出顏色,病态的臉如鬼魅般妖異。“吳鈎,你若是再不來,這鍋湯怕是就要被我吃淨了。”他說着擡起臉,無神的雙眼朝我們看來,“他們是誰?”
我看着他面前那鍋熬得濃白的湯,覺得有些納罕。
想不到在如此時節,這些深山裏的村民也能吃得起豬這等肥美物事。“白師爺,這兩個學生伢子是路過的,想在這裏借宿一晚。”吳鈎老漢仍用那破風箱似的嗓音說着,渾濁的老眼裏閃着某種看不真切的光芒,“且給他們讓個軟鋪,當作行善事罷。”
白師爺聽了,沒有焦距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間變得有神起來。“哦,好得很……”他看看我又看看宋志良,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我注意到這人的舌頭竟是墨一般的黑。
“細皮嫩肉的學生……好得很……”
就在這時,身邊的宋志良身形一僵,竟篩糠般顫抖起來,雙腳向後挪了幾步,忽然結結巴巴地道:“多謝屠、屠戶老爺,我、我們不在這裏借宿了。”他死死地盯着白師爺身後的老泥牆,渾圓的雙眼似要掉出來一般,神色實在驚恐極了。
我尚來不及去思索緣由,便被他一把拉住,滿頭霧水地倉皇逃了出去。
……
“呼……”
不知在深幽的山林中跑了多久,宋志良終于脫力般停了下來,與我一同倚靠着背後的樹幹,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模樣皆是狼狽至極。我回想起不久前他那驚恐的神色,心下隐約明白了幾分,待脊背上的寒意散去之後,便小聲問道:“志良,你方才究竟是看到了甚麽?”
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微風掠過的輕響,宋志良一邊喘氣,一邊驚魂未定地道:“那白師爺……”
我心裏咯噔一聲,竟脫口問道:“白師爺沒有影子?”
“不,影子他是有的。”失掉文人儒雅常态的宋志良拿出水囊抿了一口,總算是将那份驚悸壓了下去,低聲道,“我看到他在攪那鍋肉湯的時候,露出了人的頭蓋骨。”
聽到這話,又想起村外石碑上那血淋淋的三個大字,我身軀一軟,險些跌倒在地上。“那又為何要盯着牆壁?嚇得我還以為……”夜晚的幽風仍在緩緩吹着,我雖然疲憊,此時卻沒有半點睡意,看着眼前的同學喃喃地問道。
還好只是人,若真遇上個不幹淨的物事,那我們可就插翅難逃了。“我那時太過緊張,若不将目光偏移,被他發現可就糟了……”他還未說完,眸裏的神色忽然變得匪夷所思起來,指着我身後的某個方向道,“毅鳴,你且看看身後。”
我一愣,順着他的目光朝身後看去。村莊漫山遍野的灰白霧霭中,一座不同于周圍土屋的輝煌建築正屹立在那裏,乍一看竟有幾分古時王邸的恢宏之勢。“在這荒無人煙的犄角旮旯裏,怎會有如此華麗的府邸?”宋志良看起來很是迷惑。
“未免有些虛渺……”我蹙眉說着,正想拉他離這裏遠些,轉眼卻看到他失神地朝那裏走了過去,趕忙上前攔住他道,“志良,這村子太危險,還是不要逗留為好;你我今晚便回去馬車上将就一宿,明早下山去尋個過路的善車罷。”
宋志良沉默了一會兒,堅持道:“去罷,就算是遇上勞什子不幹淨的鬼怪,也總好過被同為人的吃掉!”
我無可奈何,只得随他。
有了先前那可怕的經歷,這一次我們兩人便顯得格外小心,蹑手蹑腳地在那座古韻的建築外觀察良久,才鼓起勇氣上前去叩門,并養足精神做好了随時逃跑的準備。“……主人家,我們是路過此地的學生,在這裏借宿一晚可好?”宋志良說着退後兩步,松開絞在衣擺上的雙手,不停地拭着鼻尖上流下的虛汗,模樣竟比先前在白師爺那裏時還要緊張幾分。
過于寬闊和沉重的典雅大門慢慢地在我們面前打開了。
我看到一抹窈窕的人影漸漸行了過來,耳旁也響起一個幽寐而低柔的男聲: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