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香魂坡
當薛雲轉過身,将擋在我們之間的門輕輕推開時,我的身體已經停止了抖動。
他看到我穿戴整齊的模樣,原本沒甚麽表情的臉龐便浮出了些許情緒。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發覺那幽深的瞳孔中并沒有映出自己的倒影,心底終于對他的存在有了定義;當掩飾不住的驚惶升至頂峰,也就化為了一潭死水,神色十分平靜。“……要走了麽?”他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語氣低低地說着,竟似有些不舍。
我還未開口,便聽他又道:“不多待幾日?如今外面頗有些不太平,匪亂也層出不窮,你和你的同學等這陣子災禍過了再走,也不算太遲。”他這話說得很是誠懇,若是忽略方才被我發現的異常,指不定這時我已信了他。
我沉默了半晌,走過去将酣睡的宋志良喚醒,暗暗斟酌了一下情緒與語氣,擡起頭來用略帶歉疚的聲音道:“薛老爺的美意毅鳴自是知曉,可我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他日辦好事務歸鄉之時,一定還來探望老爺。”
惺忪的宋志良坐起身,似乎有些不明狀況。然而多年同窗的熟稔使他登時注意到了我的暗示,趕忙接腔道:“正是這樣;我那懷有身孕的夫人還在北京等着,實在不能耽誤了。老爺人美心善,日後我們定會帶着禮品再次拜訪。”
薛雲垂下眼,終是沒有再說甚麽。
……
我們在霧蒙蒙的清晨找到昨日的路,并肩走着下了山。我因為心有餘悸,步子走得很急,小跑着跟在身後的宋志良見我神色有異,便關心地來問,可我思索良久,沒有将不久前從門縫中窺到的景象告訴他。我這位同學昨夜已被那食人肉湯的白師爺吓去了三魂七魄,如今再告訴他這等詭事,豈不是拿他那脆弱的心肝頑笑。
況且,若薛老爺走路的姿勢只是他的怪癖,豈不是又要被宋志良拿所謂的唯物教訓我一頓。
走着走着,我忽然覺得四周的景色有些熟悉,擡眼恰看到食人村的石碑立在不遠處的亂草中。一切都與我昨日的夢境如出一轍,只是沒有在小道上游走的村民,亦沒有在溪邊浣洗的婦人。“毅鳴,你的臉色怎會這樣難看?”宋志良停下腳步,蹙眉問我道,“昨晚可是沒休息好?”
我躊躇許久,嘆息道:“我昨夜做了個駭人的夢……”
我一邊走着,一邊敘述起昨夜的夢境來。
當我講到宋志良渾身浴血地将我從化作活屍的婦人手中救下時,他自喉間發出了一聲不小的尖叫;我只當他是受到驚吓,仍是自顧自地講着,并沒有察覺到他的蒸發。
待我終于遲鈍地發現身邊安靜得太過詭異時,他已是徹徹底底地沒了。
我足足在原地呆立了一盞茶功夫,才恍惚地回過神來。鬼使神差地轉過頭去看我們離開的地方,那座霧氣之中的王邸,亦是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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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在山間亂竄,口中惶然地喚着宋志良,卻始終不曾尋覓到他的蹤影。那麽大的一個活人,與我并肩行着的同學,竟就這樣消失在了我的眼皮底下,有誰會相信這等詭事?我若尋不到他,又如何能獨自上京去面對他身懷六甲的夫人?
我在心中咒罵了千萬次那個将我們值錢的物事竊走,又把我們遺棄在這裏的無良車夫;可罵歸罵,此時孤零零的我還是無可奈何。正當我體力耗盡,一籌莫展之際,我看到朦胧的霧氣中隐約走出一個佝偻的身影,心下頓時警覺起來,艱難地擡起腳,做好了躲避與逃竄的準備。
那佝偻的身影扛着一條鼓囊囊的麻袋從山林中走了出來,見到狼狽的我便眯起一雙老眼,道:“學生伢子?”
來人正是吳鈎老漢。我停下腳步,有些猶豫地朝他看去。他與那吃人的白師爺是一夥兒,我本應該逃跑的才是,可他喚我的聲音實在親切,并不像是慣食人肉的惡徒。“這大清早的,你來香魂坡做甚麽?”他瞅瞅我,又瞅瞅我腳下的土地,很是納悶地問道。
見我面露疑惑之色,他便放下背上的麻袋,悠然地指着我腳下的土地道:“這香魂坡可蓄養着不少僵屍美人,乃是我們食人村一大特産,個個喜好扮作普通婦人的模樣四處游蕩,見有村外人誤闖進來,便會去食肉飲血,兇悍得很。”我猛然想起夢裏那個想要咬我的婦人,垂在身側的拳便握了起來。吳鈎老漢呵呵一笑,只當我是不信,又道:“伢子也別太緊張,僵屍只在夜裏活動,白日,可都在地下眠着吶。”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說出這話的同時,我感到腳下的土地隐隐動了動。有些僵硬地擡腳離開這片區域,我雙目發直地看向吳鈎老漢身側的麻袋,喃喃地道:“我……我找我的同學……”
“你同學可不在而公麻袋裏。”似是察覺到了我的懷疑,他從容地解開麻袋,示意我看向裏面,“呶,不過是山中亂竄的野豬,頭頭餓得兩眼通紅,而公費了好大勁才捕到。”
我低頭一看,忽然愣住了。那野豬形貌醜陋,通身盡是屍毒般的綠毛;最為怪異的是,它的腦袋形狀居然與人相似,眼窩漆黑空洞,看上去頗有些悚人。“僵屍食人,人食野豬,餓狂的野豬又去食僵屍的斷肢,久而久之浸了屍氣,也就變為了這般模樣。”吳鈎老漢将麻袋口系好,低笑道,“當真是天道好輪回。”
原來昨夜那白師爺吃的,不是人。
原來這世上除了科學,當真有僵屍這類非自然的物事存在……
吳鈎老漢見我神色恍惚,便問道:“伢子,你們昨夜逃得蹊跷,可是宿到哪兒去了?”
确認站在我眼前的是個不吃人的同伴後,我便癱軟了下去。脊背上的冷汗已被山裏的微風吹幹,粘膩地與襯衣貼在一起。我有些難受地喘了幾口氣,将昨夜的經過講給了眼前的老漢。他一邊聽着我講,一邊凝眉沉思,像是曉得這村子裏的許多秘密;于是我又把薛雲的模樣和他倒走路的駭人姿勢細細地描述了一番,待到語畢,襯衣已再次被冷汗浸濕。
吳鈎老漢重新将麻袋扛到背上,半晌才道:“我看,你是撞上僵屍王爺了。”
……
“說不清是亂唐還是更遙遠的年代,豫西有一位轄地的異姓王爺,喚作薛靈王。薛靈王是個赫赫有名的美公子,看似弱不禁風,卻也骁勇善戰,在當時為豫地平定了許多禍事,因此在變成僵屍之前,他還算受百姓擁戴。他這人頗有些奇怪,不怕死,卻很是貪生,尤其崇拜那些不知名的鬼神,渴望它們保佑自己永生。
“他不知從何處購來一面靈媒古鏡,當真召喚出了些稀奇古怪的物事,且開始用荒謬的法子折騰自己的身子,變得暴虐不堪,常将府中幕客灌毒剜眼,最終活活以怨氣堆成僵屍,而他也在不久之後一命嗚呼,成了這些個僵屍中的王。
“薛靈王少年時戎馬生涯,不近女色,後來更是因篤信童子長壽,府中半個妻妾也無,自然就沒有子嗣,下葬得很是凄涼。他死後,愛慕他的侍女和城中姑娘紛紛殉葬,堆成了如今的香魂坡;未曾殉葬的家丁害怕詛咒,只好代代在這裏為他守陵。這村子原本叫靈王村,村民也是那些個家丁的後人,至于如今為甚麽會變作食人村,便是那些作祟僵屍的緣故了。”
吳鈎老漢坐在紙窗下抽着劣質的旱煙,辛辣的煙霧将我嗆得直咳嗽,停頓了許久才接着道:
“這村子裏的僵屍除卻僵屍王爺,大抵可以分為兩種,一種食人,一種不食人;不食人的僵屍也不一定是善的。它們雖然不吃人肉,卻愛吸食人氣,人氣吸多了便可以褪去屍皮再生為人。而被吸走人氣、灌了屍氣的人就會變成僵屍。
“因此在這村中,有的是被吸走人氣變成的僵屍,和僵屍變成的人。”吳鈎老漢又深深地抽了一口旱煙,道,“這般人和僵屍的轉換只有一次,一旦從人變為僵屍,或是從僵屍變成人,就再也扭轉不得了。你們倆個學生伢子昨夜看白師爺,古怪罷?他便是被吸走了許多人氣的半僵,也是村子裏唯一的智囊,因此我們須得将他好好護着,絕不能再讓那些個僵屍觸碰絲毫。還好它們不敢在僵屍王爺眼皮子底下太過猖狂,又大多是蠢笨之物,不然這村子早就陰陽颠覆,長眠在黃土地裏了。”
我沉默着聽了許久,問道:“那……僵屍王爺是甚麽樣的僵屍?”
“他麽,因為是王爺,總得有和那些小卒不一樣的地方。”吳鈎老漢擡眼看了看窗外,語氣裏透着感慨,“千餘年前的薛靈王不想走奈何橋,又舍不得他那些金銀財寶,終是被自己的怨氣逼成了不死骨。路過食人村的行者,若是誤打誤撞進了西山靈王府,僵屍王爺看着順眼,便會賞給那人香灰做成的吃食,将那人變成與他同樣的僵屍陪伴;若是看不順眼,則會将那人生吞活剝……于是食人村祖祖輩輩都記着一個規矩,那就是千萬不能去西山;即使因為獵食非要去西山不可,也絕不能擡頭看霧中若隐若現的靈王府。僵屍王爺不主動害人,可也絕非善類,每逢滿月都會領着成群的活僵夜游,逞足了主人威風……”
吳鈎老漢還說了甚麽,我已經聽不清了。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惡心與悶脹不斷地湧向喉嚨,我撲倒在竈前的柴草堆裏吐了起來。吳鈎老漢停下話茬,仍是抽着他的旱煙,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幾分了然。我吐夠了便低頭去看,柴草堆邊果然盡是灰褐色的糊狀物,香灰混上胃液的腐臭氣息也随之飄了出來。
“滿月甚麽的……只是每月十五六會有,應當不太難過罷?”我虛弱地擡起頭問道。
吳鈎老漢忽地笑了。笑得很是醜陋詭異。
“伢子,你來這裏不過區區一夜,自然有許多食人村的稀奇之處不曾知曉。若你再待幾日便會發現,我們這頭頂的月,可是滿滿的從未缺過;半月、弦月,都沒有。”他說着指向窗外,我也順着他的視線看向窗外。
一炷香的功夫前還是湛藍的天,此時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一輪慘白的滿月挂在梢頭,灑在村子裏的光芒稀薄而陰冷。“我們這裏白日短,黑夜長;因此村民為了防範僵屍,通常都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吳鈎老漢不理會我的怔愣,又道,“只有初一的時候,朔月不見影,才堪堪可以歇息。”
歸巢的昏鴉鳴聲漸歇,我擦着嘴角從柴草堆上坐起,看着不遠處的老漢靜默了許久,問道:“僵屍夜游的時候,會吃人肉、吸人氣麽?”
“會。”
“要如何對付它們?”
“起初麽,是用糯米和狗血。”吳鈎老漢抱着肩,破風箱般的嗓音聽上去有些無奈,“可如今村子窮成這樣,哪來的糯米和狗血?更何況糯米也好狗血也罷,對付普通僵屍尚可,對付僵屍王爺是決計不管用的。”
我愣愣道:“那究竟是……”
“你也甭問這些了。”吳鈎老漢打斷我的問話,眯着眼睛道,“而公原本還在奇怪僵屍王爺昨夜為何沒有游村,敢情是看上了你這個外地來的學生。伢子,你吃了香灰飯,便已是僵屍王爺的人,這小破村子不敢為你得罪薛靈王——好自為之罷。”
這時,窗外慘白的滿月忽然變得黯淡起來,隐約覆上了一層薄薄的血色;摻雜着鐵鏽氣息的幽涼夜風緩緩吹過,将整座山村籠罩在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我張了張口,心驚肉跳之餘原本還想再說些甚麽,卻見吳鈎老漢神色一凜,食指抵着嘴唇示意我緘口,繼而低聲道:
“噓……僵屍游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