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兩相處(21)
初來乍到, 脫脫一點也不怕生,兩只眼,早滴溜溜地把文相公府邸掃了個遍。本朝流行赤白彩畫裝飾柱額, 屋頂則多青綠,一眼望去,明快耀目, 同皚皚的雪光一對比,極素且極豔。相公們的家都好像呀,她嘴角揚起, 看的有滋有味,在謝珣身邊指指點點。
小婢子走過, 脫脫立馬神采奕奕地橫斜過去兩眼, 她心中發哂:不過五官秀氣些, 沒歪鼻子斜眼,這也叫美貌?她乜着謝珣, 暗想他真是瞎的不輕,小嘴一撇, 薄薄的眼皮挑起:
“都沒我漂亮,差遠了。”
不知道謝珣是不是沒聽見,一撩袍子, 上階跟文抱玉施禮去了。脫脫氣鼓鼓瞪他一眼,忙斂容,大大方方到文抱玉跟前, 說:
“文相公好。”
脫脫剛才一門心思都在婢子身上,此刻,第一回 以女裝在文抱玉跟前露臉,笑不露齒, 保持住一個淑女般的姿态。
文抱玉稍覺意外,但又一副在情理之中的樣子,看看脫脫,又看看謝珣:“這不是我們的藩書譯語春萬裏嗎?”
“是我。”脫脫微微笑,忍不住露出她編貝一樣的皓齒。
文抱玉略作打量,笑得溫和親切:“進來說話,外面風寒。”
剛解了銀狐披風,謝府的家仆後腳就跟到,身上挎個竹筒,把信交給謝珣。
他當即展信,浏覽完畢,轉手遞到文抱玉手中,文抱玉凝神看完,往袖管裏一折,笑說:
“先去見老夫人。”
老夫人聽說謝珣帶了客人來,一看是女郎,生的粉團子一樣,很喜歡,脫脫帶着甜美笑容娉婷地到老夫人跟前一拜,小鳥似的:
“老夫人好。”
她人到眼前,老夫人從頭到腳把脫脫打量了個遍,更高興了:“小謝,你領來的孩子很俊。”
文府是半個家,在這裏謝珣沒什麽拘束,他面上沉靜,莞爾說:“她叫、春萬裏,今年第一名從典客署考進的中書省,是朝廷的藩書譯語,精通八樣藩語。上回,我去成德,她幫我不少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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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性情爽朗,見多識廣,問脫脫佳人用突厥語怎麽說,一老一少,诙諧有趣,一問一答間脫脫眉心那枚花子間或閃爍,老夫人再三端詳,有些微微的悵惘,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一幕。
但這一閃,何其短暫,如草上露,老夫人愛憐地一撫她鬓間絨發:“你這花子貼的真精巧。”
脫脫長睫下的眸子悄悄一轉,又湊了湊:“我給老夫人變個戲法。”
她把月牙花钿一揭,恍然仍在,老夫人不禁伸手摸了一摸:“這麽巧,你這胎記長成了娟娟彎月,真好看。”
聞言,脫脫十分得意地一乜謝珣,完全是個美嬌娘,謝珣含笑低眸飲茶不語。
老夫人把她一雙柔軟小手握在掌心,輕拍問:“你能第一名考進中書省,懂那麽多藩語,實在了不起,真不知道什麽樣的人家養出你這樣水靈靈又聰慧的好孩子?”
“老夫人,她從小被人牙子賣到河北,是個苦命人。”謝珣替脫脫回答道,聲音平靜。
脫脫兇巴巴瞪他一眼,一副“你好多嘴呀”的怨念表情,說的自己好像多窮酸似的,誰苦了,我明明很甜!
她臉微微一紅,不理他,轉頭一派天真的樣子,“我記得不清楚,好像,家裏有美人靠,我趴欄杆那就能看見滿池子的荷花。有一回,我的風筝被柳枝挂住了,有個膽大的婢子姐姐替我上樹取下來的,我家的奴婢膽子都很大。”
這些話,從來沒跟他說過,謝珣眼裏有幾分揶揄,有點警告的意思。脫脫立刻回個白眼,兩人這些眉眼官司就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你來我往的,老夫人大半輩子過來的人,有什麽不明白的?目光在謝珣臉上一落,他微笑起身,在她耳邊輕聲說着什麽。
看人家在說悄悄話,脫脫暗暗觑着,對上謝珣的目光,櫻唇一翹,不屑地把眼眸別開,軟聲問文相公屋裏陳設來歷,一會兒屏風,一會兒案榻,她聽得無聊,卻含笑不住點頭。
“好有趣呀!”她口是心非地贊美道。
謝珣到底在和老夫人說什麽呀,為什麽老夫人是一副沉思的模樣,兩只眼,不知跟看透多少世情似的。
她恨不得掰開謝珣的嘴,扯過來,讓他對着自己耳朵說話。他的呼吸好熱,好癢,像小蟲子似的直往裏鑽……
但并沒有,他跟老夫人話可真多。發覺自己在吃一個老太太的醋,脫脫掐了下自己,真丢人。
“我唯一的孫女,去年滿十六歲的那天出閣了,少了她,院子裏一下寂寞許多。”老夫人終于正了正身子,連着看脫脫幾眼。
“我要是能再有一個你這樣的孫女就好了。”
謝珣臉一沉,像在訓她:“還不快謝謝老夫人?”
脫脫迷茫地睜大了眼,看看謝珣,他已經起身過來把自己拽起,再摁下去,低聲說:“你倒是拜啊!”
脫脫稀裏糊塗地拜了一拜,謝珣又在丢眼色,她還算靈醒,忙把超抄好的華嚴經捧上:“冬日寒,陽氣藏,願老夫人康健長壽。”
老夫人笑吟吟領受了她的好意,翻了幾頁:
“字也很俊,費功夫了。”
怎麽回事呀?脫脫征詢地看過去,謝珣不接她目光,她心裏發急,暗道我到底謝老夫人什麽呀?驀地,反應過來,又變作尋常那個愛笑的模樣,翹着手指,将一盞清茶奉上:
“請老夫人用茶。”
她用的禦賜口脂,顏色、氣味都為老夫人所熟悉,果然,老夫人問起,脫脫驕傲地把小臉一揚:
“這是陛下賞賜給我的。”
老夫人笑指着謝珣:“你的老師,”又指着文抱玉,“還有你的太師父,像你這麽大時還沒得到這樣的恩賜呢,青出于藍勝于藍,這很好。”
哎呀,該不會謝珣主持了場譯語大賽,大家都把他當做她的座師了吧。又不是春闱,他算她哪門子座師?
脫脫眼波一閃,脫口而出:“臺主不是我老師。”
老夫人饒有興趣地看着她,開懷大笑:“怎麽,小謝不配做你的老師?”
脫脫搖頭:“我要和小謝相公做夫妻的,不要和他做師生。”
他都是我老師了,我怎麽嫁他呀?脫脫心裏直嘀咕。
謝珣沒想到她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平時白教導了,還是這麽口無遮攔,臉卻熱了下:
“春萬裏。”
“我就是想和你做夫妻嘛,”脫脫偷瞄眼一直噙笑不語的文抱玉,壯了下膽子,“臺主不請老師給自己主持婚事嗎?”
“你給我起來。”謝珣把她從屋裏拉出來,廊下,清寒的風刮到臉上,脫脫幾乎要被風雪眯眼,兩人的衣袍都在風中不斷翻飛。
“外面好冷呀,我們進去吧。”脫脫摸摸臉,搓搓手,晃起他胳臂,謝珣冷着臉,“你故意砸場子是不是?”
脫脫無辜看他:“什麽?”
“不害臊,小姑娘家動辄把做夫妻這種話挂嘴邊,老夫人怎麽看你?我不是說了嗎?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教你不止一遍吧?”謝珣把她手甩掉。
脫脫委屈地直眨眼:“我忘了嘛。”
謝珣眉頭一揚:“忘了?”
“你到底帶我來文相公家做什麽呀?”脫脫又去抓他手臂,看他不動,覺得好沒面子,“你這人一點都沒大丈夫氣概。”
謝珣哼笑:“我怎麽沒大丈夫氣概了?”
“沒有沒有,就沒有!”脫脫聲調先是一高,想起這是文府,又變得低了,怨氣橫生,“大丈夫光明磊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今天來文相公家到底是幹嘛?”
謝珣看她一張小臉被風吹的微紅,眼波便溫柔了:“你這麽聰明,看不出來嗎?”
“我瞎了。”她撅着嘴。
“老夫人先認了你,老師再認你,到時,我好娶你,你不想嫁給我了嗎?”謝珣把她衣領一整,垂眸說,“你這麽直白,我的計劃都被你搞亂了,老師認你最要緊,總要個儀式,我們今天來是先讓老師有個準備。”
他手指輕輕蹭過下颌肌膚,微微的癢,脫脫睜大一雙水眸:“文相公認我什麽?”
“傻子,”謝珣一捏她秀挺鼻端,“認你做女兒。”
脫脫驚呼:“為什麽文相公要認我做女兒,他的女兒不是出閣了嗎?”
謝珣看她關鍵時刻犯傻,嘆道:“你做老師的女兒,我好來提親。”
脫脫呆了片刻,忽然一步三跳地舞了個來回,像只雀兒似的在謝珣身邊環繞,驚喜道:“我也是有阿爺的人啦?”
謝珣不悅:“你不該為日後要嫁我高興嗎?”
“我阿爺是文相公?”脫脫像是壓根沒聽見他在說什麽,腦子裏只想着我是有阿爺的人了!
“是的。”
脫脫心神激蕩,踮起腳,勾住他脖子就要親,謝珣阻擋了下:“別鬧,沾了口脂被老師看到不好。”
“那我告訴文相公你在家都怎麽跟我親的。”脫脫賤兮兮地擰了下他的腰,謝珣摁住她手,“這回聽懂了?聽懂就快進去。”
兩人一前一後進來,老夫人便和文抱玉止住了話頭,請兩人入座。謝珣見老夫人沖自己微微一颔首,心下明了,這是已經跟老師說了。他讓脫脫留下,同文抱玉來到隔壁。
“你今天來,是為這件事?”
謝珣很坦然:“是,學生想成家了,長安城裏恐怕沒人敢嫁給我,也只好委屈春萬裏,她還願意嫁給我。”
文抱玉微笑道:“是該成家了,我倒不是什麽墨守成規的人,也不願做棒打鴛鴦的事,你既然都提了,想必思慮地很清楚。小謝,這姑娘來歷不明,你沒想過什麽嗎?”
“我只知道她是個苦命的女孩子,嫁給我,我待她比別人多少好些。”謝珣不避文抱玉審視的目光,“至于她是誰,從哪裏來,我沒覺得有多重要。老師放心,她雖然年幼但不是不通情理,留在我身邊,我會好好教導她的。”
文抱玉若有所思,半晌,點了點頭:“好,我認她做女兒,既然你都不在意,我也沒什麽好在意的。讓她年關勤來家裏走動,陪陪老夫人,開春了再辦這件事,你意下如何?”
謝珣一撩袍子,跪在地上,稽首拜道:“學生感激老師。”
文抱玉将他扶起,低聲一嘆:“小謝啊……”
後續卻什麽都沒說,回到正堂,見脫脫不知說了什麽把老夫人哄得扶案大笑,一口茶都要噴出去。
又坐片刻,謝珣見脫脫吃起蜜餞來毫不客氣,對老夫人道:“老師同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先讓她回府裏去。”
脫脫吃到一半,生生被打斷,出來時,氣得打他:“文相公家的蜜餞比西市賣的好吃多了,你好沒眼色呀,我還沒吃夠呢!”
“聽話,你先回去,魏博那邊有動靜了,我得跟老師商量事情。你既然喜歡吃,我回去時問老師要一些帶給你好不好?”謝珣撫了撫她微涼的臉,“快上車,要凍壞了。”
脫脫呲牙笑:“你臉皮真厚呀,還管老師要吃的。”
“好,我臉皮厚,別在外頭喝冷風了,回去記得在暖閣練字。”謝珣看着她上馬車,脫脫還是不高興的一張臉,撩起簾子,“老夫人留我吃飯呢。”
“改日,年關我們會常來,別急。”謝珣沖車夫打了個手勢,鞭影淩空一落,馬車軋軋地走了,地上空留一行轍印。
正堂裏,老夫人臉上的歡笑已經褪去,看兒子一眼,心領神會:“你答應小謝了?”
文抱玉說:“他沒求過我什麽事,既然開口,我不好不答應。”
老夫人悠悠感慨:“十年前,他剛高中,那件公案他也是知道的。你沒認出這女孩子嗎?”
“她剛進中書省,我便懷疑過,但那時她太小所以不是很肯定。”文抱玉給母親捏着肩膀,老夫人手一摁,回頭看他,“如果真是她,她家裏的事多少跟你有幹系,我怕将來她知道了,要怪你,也要怪小謝。”
“先帝朝,死了多少重臣?上疑下詐,這本就叫人痛心。她家裏的事,有沒有我,在先帝手裏是什麽結果都很難說,母親不要太擔憂了。”
老夫人還是搖頭:“抛開這個不說,她是中書省的人,小謝這孩子,不知道這樣在難為老師嗎?你認朝廷的人當女兒,輿情要怎麽說?”
聽到外面抖雪的聲音,知道是謝珣回來了,文抱玉撫慰性的拍了拍母親的肩頭:
“無妨,您的兒子跟道姑的事也是滿朝皆知,我什麽事情都能扛下來,更何況,是為小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