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兩相處(22)
謝珣和文抱玉來了書房。
案上棋子都沒撤, 是一盤殘局。文抱玉一面親自收拾,一面問:“人回去了?”
“回去了。”
“上茶。”文抱玉吩咐一聲,爐蓋揭開, 添了香,稍擡擡手,“坐着說話。”
這裏是文抱玉的書房, 也是謝珣無比熟悉的地方,他在此間習字、讀書,日升月落, 暑往寒來,聆聽恩師教誨, 轉眼間物換星移已不知過了多少個春秋。
謝珣照例先淨手, 拿巾帕揩了揩, 才對着牆上一副墨寶拜了一拜。
上書雄強圓厚的四個大字:君子不器。
那是老謝相公贈與文抱玉的一幅字,字在人非, 文抱玉留意到謝珣今天的目光在上頭多逗留了片刻,知道他心事, 從身後拍拍他肩頭:
“小謝,你娶我文抱玉的女兒,總不算辱沒家風吧?”
謝珣微笑說:“可老師去年并沒把女兒嫁給我。”
“你不喜歡她, 郎無意,妾有情,我怕她嫁給你會很辛苦。”
謝珣愣了愣, 随後說:“如果去年我真娶了她,自然會恪守夫妻之道,好好對她。”
“對她好怎麽能夠呢?她要的是你愛她,如果只是好, 她的乳母都會做的優于你。”文抱玉撣了撣被雪打濕的袍角,“世間一切無非一個‘情’字,君臣、男女、師生、父母子女,親朋故舊。聖人忘情,我輩無須羨慕也無須強求,遇之珍惜,失之豁達,所以我雖然知道女兒心中愛慕你,但也不想強求。好在,這世上不止你一個好郎君,挑不了你,我多少還有幾分眼光能為她選別人。”
謝珣如釋重負,他一直為此心存歉疚,對于老師家妹妹的情意只能佯裝不知,他撫了下額頭:“我以為老師會怪我。”
文抱玉随和笑道:“我是這麽迂腐古板的人?”
“不是,否則老師不會認下春萬裏。”謝珣欲言又止,頓了頓,話頭一轉,“孫思明的死,和雲鶴追脫不了關系,白氏控制了魏博,孫思明十歲的長子自立為留後,這個時候,朝廷只能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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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是開着的,空氣中靜靜流淌開雪的清寒,令人清醒。文抱玉把婢女新折來的梅枝插到細長的白瓷瓶裏,讓它綻放,伴君深談。
“他死的很是時候,長安和成德戰事膠着,入了冬,棉衣糧秣等又是一大筆消耗,陛下正騎虎難下,拉不下臉。你看,孫思賢有幾成把握?”
這些年,在魏博的經營總算沒白費,拉攏扶持孫思賢,為的就是在魏博的土地上栽培一個不必鞠躬盡瘁卻最起碼心向朝廷的人。
謝珣道:“白氏的兒子是嫡子,對魏博來說,名正言順。但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成什麽事?白氏和家僮鄭豬兒都是權欲熏心且又手握資本的人,這件事,本來毫無懸念,孫思賢面對白氏并沒什麽優勢。可現在有雲鶴追就不一樣了,讓他們狗咬狗,就是孫思賢的機會。”
一個男寵,出身卑微,但身上竟好似有無窮的力量和無窮的勇氣,這讓師生兩人都有些意外。當初,不該輕易放掉此人的,謝珣這一生很少後悔,但此刻,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唯一欣慰的是,借力打力,雲鶴追當作一枚棋子,還是大有可圖的。
“孫思明暴斃,魏博不上奏朝廷,恐怕多半要秘不發喪。這樣,你讓人給孫思賢帶話,這個消息務必盡快洩露出來,至于孫思明的死,語焉不詳即可,最好,”文抱玉清雅面孔上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他研墨抻紙,下筆作了首谶謠。
文抱玉擅飛白體,不刻意中鋒運筆,不拘常理,運筆迅捷筆鋒變化不定,謝珣站在老師身上拈起紙箋,低首說:
“我聽說,學士們小年當日力勸陛下,陛下很不高興。”
“是,陛下把顧學士逐出了翰林院,調去做東宮詹事。”
東宮詹事清閑,庶務不多。顧學士在秘書監睡了幾年的覺,因才學被倚重,簡在帝心,這才兩年光景,又要去東宮睡覺,捶胸頓足,險些當場仙逝。
文抱玉據理力争,懇請聖人容忠臣直言,虛心納谏,這才勉強沒讓顧行之直接從長安滾蛋。
“老師要上書嗎?”
“不,翰林學士們是聖人近臣,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內相,讓他們繼續谏言。”
“我感覺,陛下開始有意無意間冷落學士們了。”謝珣輕籲了口氣,“魚輔國個蠢貨,除了會在宮裏玩弄權術,再沒別的本事,越是這個時候,陛下越是要撐着一口氣。否則,就是承認他自己用人不當,讨伐成德是錯誤的決策。”
文抱玉微微含笑:“人君會犯錯,會改錯,但絕不會輕易認錯,朝廷派出二十萬大軍,已經耗費了三百多萬緡。這筆帳,陛下比誰都清楚。”
“去吧,讓谶謠在魏博傳播開來。”文抱玉看看外面的雪色,再仰首,盤旋在天際的烏雲依舊沒有要散的意思。
燕山雪花大如席。
邊疆的風雪饕餮,清淩淩的酒液自瑪瑙壺裏緩緩注落,銅箸在火盆裏撥拉着,一室如春。雲鶴追穿一件白貂裘衣,俊秀的臉被火光映如紅霞,他捂着手爐,閑适懶散地看窗外雪景。
“你這個樣子,乍一看,還真有點像個貴公子。”白氏從窗前過,微諷笑說,孫思明一死,她大喇喇旁若無人進出庭院,欣賞了半刻眼前男人,賞心悅目不假,可一想到這麽個男人,不知在長安跟多少女人睡過,又沒來由的一陣惡心。
雲鶴追不卑不亢,扒拉着火盆裏的板栗:“我哪裏是什麽貴公子,不過貧賤之身。”
白氏纖指一點他胸膛,哎呦笑了:“看不出,我還以為你只會目中無人,原來,還有自知之明。我聽說,你是在平康坊女支女養大的?你這身本事都是女支女教的?果然,天子腳下的女支女都如此出類拔萃。”
有意無意戳他短處,白氏很得意,但兩只銳利的眸子卻在他身上不住掃射,鄭豬兒說,這個男人心思缜密,城府很深,要提防。
他從長安來,她從一開始就很沉迷他的身體,年輕,骨骼分明,肌膚細膩,身上有馥郁的百合香。不像孫思明,常年的酒色浸泡讓他一張嘴臭烘烘的,再融合着其他女人的胭脂香,白氏都要吐了。
本以為雲鶴追會惱羞成怒,或者,閃躲避諱,沒想到,他磊磊一笑,拈出只栗子,剝了皮慢條斯理品味着它的香氣:
“是,不過不是平康坊的女支女,在我看來,她們比皇後都要高貴。”
白氏眼一斜,忽然爆出好一陣大笑,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雲鶴追看着她笑,目光說不出是輕蔑還是別的,等她笑完,一把扯掉她衣帶,白氏一被他那雙白皙修長的手觸碰,人就熱了,也嬌了。
眼波如蛛絲般,彎唇一笑,“一會兒有正事和你說。”
北風卷地,百草枯折,庭院裏像爆開了一樹的梨花,白氏一身汗水地從他身上下來,把衣裳一裹,像只餮足的母蜘蛛,語氣嚴厲:
“孫思賢每天躲在府裏當縮頭烏龜,你到底想出法子殺他沒?”
雲鶴追早對她身體厭倦無比,此刻,恨不得她能閉嘴,離自己遠遠的。好在,白氏不過是只情,欲旺盛的母狗,并不粘人,更何況,他現在還得多仰仗眼前這個精悍婦人,不得不忍氣吞聲:
“你是主母,有五千私兵,小郎君嗣位不是很順利?孫思賢有什麽可怕的?讓他裝着,看他能裝幾時?”
“這個天,”白氏頗有些憂心往窗外大雪看去,“孫思明的屍首倒不怕壞,但這件事長安早晚知道,天下皆知。我怕成德到時打退堂鼓,覺得魏博正是權力交接不定時,嫌我兒年幼,降了長安。”
雲鶴追手裏握着溫熱的栗子,笑道:“長安不過是發愁沒個借坡下驢的機會,打了幾個月,未建寸尺之功,錢倒沒少花,你以為皇帝不頭痛?皇帝也是人,沒錢自然發愁,又沒了臉面,你擔心成德其實大可不必,降了就降了,降了之後一切照舊,成德還是張承嗣說了算。”
被他這麽一說,白氏稍稍安心,問道:“你想要什麽?該談談這個事兒了。”
“我如果說我想要魏博,夫人肯嗎?”雲鶴追笑得雲淡風輕。
白氏臉色一變:“雲鶴追,我知道你膽子大,沒想到,你膽子這麽大!”
“是,我這人孤家寡人一個,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朋無友,所以膽子比人大了些。不過,”雲鶴追順手把栗子塞她口中,柔情蜜意看着她,“如果夫人肯收留我,你再生位小郎君,到時,兄終弟及,我豈不是也與有榮焉?”
他娓娓道來,白氏腮肉一動慢慢咀嚼着栗子,眼尾瞥他:“你當初在安樂公主身上打的也是這主意吧?撺掇她做女皇帝,你便成主父了。”
雲鶴追哈哈大笑,沒有被拆穿的一絲尴尬:“不錯,我一個女支女養大的野種,若能當上主父,此生何求?只可惜,功敗垂成。”
眼前自然就出現了脫脫那張黯淡黃袍也遮擋不住的青春嬌豔面孔,雲鶴追還記得她身上清香,柔軟的胸脯,纖細的腰肢,抱在懷裏卻像條泥鳅似的亂跳,一不留神,就滑了個無影無蹤。
白氏對他怎麽功敗垂成的很感興趣,陡然想起件事,把街上聽來的歌謠念給他聽,蹙眉說:
“白雞司晨,我怎麽覺得這歌謠有些含沙射影的意思?”
雲鶴追斂容:“什麽人唱的?”
“街上一群黃口小兒。”
雲鶴追當即命人把自己推到街上去,雪花飛舞,熱氣騰騰的鹵肉攤子跟前聚着嘴饞眼饞的食客,街上不乏行人。果然,走街串巷半刻,眼前就跑過一群拿着冰糖葫蘆,清脆歌唱的頑童。
雲鶴追攔下其中一個,笑的和藹可親:“你們是從哪裏聽來的?”
頑童沖他吐了口口水,扮個鬼臉,轉身就跑,雲鶴追臉色一下變得極其陰沉,命人追上,夾在腋下帶來。
頑童兩腿亂蹬,嘴裏哭嚷不住,雲鶴追面無表情地把人倒提,頑童漲的臉紅脖子粗,哭又哭不順,他平靜說:
“不老實的話,我這就活埋了你。”
莫名的,頑童不敢再大聲哭號,改成抽噎。
“想起歌謠從哪裏學來的嗎?”
“我不知道,大家都唱我就跟着唱了,唱就能吃糖葫蘆。”
雲鶴追松開手,等翌日再來,眼見一群孩童裏有個頭戴厚氈帽的在往小子們手裏塞通寶,他眼神一丢,就有人在巷子裏堵住這個拔腿就跑的小孩子,一扳肩,回過臉來,卻發現對方壓根不是稚子,而是約莫三十上下的侏儒。
還沒問話,侏儒反應極其敏捷,一低頭,從對方身側逃了,仆從要去追,雲鶴追搖頭:
“不必了,我已經知道是有人故意為之。”
是朝廷,還是孫思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把這個往孫思賢身上引,火中取栗,冒險又刺激,雲鶴追一想到坐山觀虎鬥,血液在大雪紛飛的時令裏快速燃燒。
這個年關,皇帝過的很不愉快。四面發兵二十萬,天下騷動,錢如流水一樣淌個沒完,但毫無戰果,為天下所笑,皇帝幹脆不見翰林院的學士們了。
宰相也不見。
謝珣和其他人一樣,被一道宮門所擋,只能退回。長安城一片喜氣洋洋,張燈結彩,百姓們準備過個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新年,天門街人山人海,擠的水洩不通。
他牽着如電幾乎是寸步難行,如電身上的布袋裏裝着陛下所賜新年禮物,似乎心情很好,乖順被謝珣牽着,不急不躁。
前頭忽一陣騷亂,人潮湧動,一聲疊一聲的“閃開”兩字像是劈空而來。原來,是有人驚了馬,這一下,人擠人,腳踩腳,稚子哭號的聲音格外尖銳。
眼見馬車狂奔而來,謝珣避開,将如電的缰繩往身邊男人手裏一塞,說句“有勞”,身形一動,跟着馬車跑起來。
一襲紫袍如雲,謝珣身姿矯健,眼眸鋒銳,看準時機靠近受驚駿馬,一扯辔頭,再一躍,縱身上去死死勒住缰繩,馬蹄高揚,好一陣嘶鳴,被謝珣控制住了。
“好!好!”人群裏爆出一陣喝彩。
馬車裏年輕的女郎驚魂甫定,倩影坐穩,鎮定輕聲吩咐婢女:
“看看是什麽人,要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