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兩相處(17)
脫脫心裏咯噔一下, 天子面前,裝天真爛漫是別想渾水摸魚的。她悄悄瞥兩眼皇帝,離的不遠, 皇帝五官周正,身量很高坐在那裏顯得很偉岸,年輕時不是美男子, 也該是個偉丈夫。
皇帝見她默默打量自己,一句話卻沒有,以為是吓魔怔了, 又笑問遍:
“我的話,你聽見了嗎?”
說着, 招手示意脫脫過去, 他想抱她坐在腿上。
脫脫嘴裏答應着, 腳下不動,定定心神, 撩起袍子一跪,擡起臉說:“陛下, 臣瞧您,就像一座大山那樣。”
“我馬屁聽得很多,你也要說嗎?”皇帝興致十足的, 一笑,有種敦厚的溫柔感。
脫脫搖頭,微微笑着:
“不, 臣不是拍馬屁。陛下是真龍天子,厚積薄發,一直以來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的孤獨,承受着常人不能扛的壓力, 高峻獨立,就像大山那樣,風吹不倒,雨打不透,歷久彌堅讓人可以全心仰望信賴,國家有您,才是百姓臣子的定心丸。”
她嗓音柔軟,娓娓道來,皇帝沒被一個小姑娘這麽贊美過,心情舒暢,不但沒有反感,反倒十分滿足:
“我都要被你說動心了,那朕這座大山,你願意仰望信賴嗎?”
脫脫說完,自己都要被自己酸倒,可見皇帝高興,暗暗贊自己一句:好樣的,不愧是春萬裏呀!
“臣當然願意,我想,所有人都願意。”她一臉的堅定不移,深吸口氣,“陛下,臣是頭名進的中書省,朝廷雖沒有開女科,可在仕途上卻還是給了女子一線生機。最起碼,我能靠自己的努力從流外轉流內,也能像男人一樣為國效力,這正是下官的初心。所以,臣與其做陛下百花園中的一朵嬌花,不如做一棵青松,雖不能像大山那樣巍然屹立,但寧知霜雪後,獨見松竹心。花有凋零的一天,可青松卻經歲月霜雪不改蒼翠。陛下,您是明君,天下美麗的女子很多,但願意為陛下做國朝青松的女子并不多,請陛下成全臣。”
皇帝聽得有些愕然,又有些驚喜,身子前傾,問她:“你今年多大了?”
“臣十五歲了。”
“好,有志不在年高。”皇帝撫須笑了,脫脫見他神情松弛,暗松口氣,直呼幸好這段時間我讀了幾本書居然派上用場,可見,人還是要多讀書的……她走了會兒神,沒留心皇帝在上面又說什麽,不敢對天子來句“你再說一遍”,只好微笑。
做出一副專心聽講的模樣。
Advertisement
皇帝聽她人小志氣大,十分在理,不好拉下臉來勉強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心裏有些悻悻的,笑了聲:
“不愧是小謝選出來的人。”
脫脫趁機回道:“下官一日不敢忘臺主教誨。”
皇帝這件事心裏大致有了譜,不再問什麽,而是說:“去吧。”轉頭吩咐一個小黃門,“領她去尚藥局,讓合口脂匠帶她挑一款。”
每年臘日,皇帝會賞賜北門學士口脂、面脂、頭膏以及衣香囊,學士們則寫詩感謝,什麽“口脂面藥随恩澤”。哈,不用等到寒冬臘月,皇帝現在就賞我啦!
脫脫一陣雀躍,謝了恩,跟小黃門到尚藥局,看得眼花缭亂:美人霁柔和,但淡了點兒;胭脂紅對她來說還是不夠豔;郎窯紅和宮牆紅看起來倒光澤潤潤,顏色又亮,真是頗得我心呀……
脫脫小心翼翼摸摸這個,聞聞那個,她鼻子尖嘴裏嘀咕不已:“薔薇香、紫藤香、甲香、麝香,呀,還有郁金香!”匠人看她懂行,誇贊她兩句,脫脫忍着心裏的驕傲眉毛盡力壓住:
“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而已”
匠人拿金銀花盒裝了郎窯紅,給她帶上,脫脫激動回中書省已經不見康十四娘蹤影,才驚覺不但散衙了,會食也結束了。
政事堂中,因相公們忙午飯卻剛開始,光祿寺的人來報:“列位相公,天子賜食至。”說完,往邊上一站,指揮廚役端水、布置食案、上菜,有條不紊魚貫而入。相公們起身謝恩,把手一淨,按次序入座舉箸開吃。
放在平時,相公們還有心情說一說天氣,聊一聊奇聞,瑣碎政務間插科打诨一下無傷大雅。但眼下,除了藩鎮還是藩鎮,文抱玉看謝珣冷冷淡淡的,笑了一笑,說:
“許久不曾去曲江,秋景別有風味等旬假到你那宅子裏手談幾局。”
謝珣曲江的宅子,完全世家風趣,貴在清,臨窗品茗夜雨約棋,都十分惬意閑适。他應了聲,今日食單上水貨多,葷有魚蝦蟹蚌,素有茭白鮮莼,最後上了份小火煨到稀爛的鴨肉。
飯後,光祿寺貼心地給相公們每人案前上了盤稀奇的頻那娑,果肉肥厚柔軟,一時吃完,唇齒留香。一樣新奇的水果終于打破沉悶局面,相公們紛紛問起,光祿寺的人笑回:
“這是波斯國的水果,不常見,聖人特意賞賜給相公們嘗鮮。”
皇帝軍國大政上不聽相公們的,飲食倒關心,謝珣一副并不領情的樣子,但還是命人包了幾塊頻那娑。
臨走時,出中書省不忘看一眼藩書譯語所在公房。他回了推事院,到後頭馬廄牽如電,回到謝府,門也不敲徑自進了屋子。
脫脫赤着腳,襪子早不知飛哪兒去了,皇帝賞賜的口脂放在鏡臺旁,散發幽香,她正往唇瓣上捯饬,透過銅鏡,瞧見紫袍玉帶的小謝相公似笑非笑欣賞着自己,她哼一聲,壓根不理他繼續描畫自己。
謝珣來到身邊,一傾身,剛拈到金銀花盒子,脫脫眼疾手快,一把抱過,警告道:“我的!”
跟護食的狗似的,謝珣覺得好笑,“我家裏有的就是皇宮都不見得有,稀罕你這個?”
脫脫不服氣瞪他一眼,很快,眼中柔波俏俏一蕩,“我稀罕呀,這口脂是陛下賞賜給我的呢!怎麽樣,還沒到臘日呢,陛下就給了我兩盒口脂,啊,你不知道,我這個宮牆紅是拿碧縷牙筒裝的。”
眼尾滑過一絲媚意,她又不理他了,轉過身,繼續拿簪尖挑膏脂,點了又點,用小指輕輕往兩邊抹,含情脈脈對鏡子一笑,小臉揚起:“我這是咬唇妝,好看嗎?”
謝珣匆匆答了句“好看”,手一伸,把她兩肩扳回來:“陛下怎麽突然賞賜你口脂?”
“哎呀,禦史臺不是連老鼠洞的事都知道嗎?怎麽今天陛下召見我這麽大的事,謝臺主都不知?”她興致勃勃逗他,一副沒有心肝的樣子。
謝珣和老師跟財官們在政事堂說的舌敝唇焦,心事重重,哪裏能時時刻刻看着她一個藩書譯語在做什麽,他順勢把口脂一嗅,果然,出自尚藥局。
脫脫扭下身子,不悅道:“你把我肩膀都捏疼啦!”謝珣手松下來,捏住她小下巴,“陛下問你什麽了?”
脫脫偏不告訴他,搖頭晃腦的,把嘴一撅,小手指着:“你聞聞,這個是什麽味兒?”
看她不急不慌,盡淘氣,謝珣幹脆在她嘴上咬了一口,脫脫立刻癟着嘴,委屈巴巴興師問罪起來:
“你都不想親我了嗎?咬疼啦!”
謝珣當即在她嘴上一通狠揉,自己也沾了一嘴的口脂,他忽就輕笑,捧着她臉:“哦,是梧桐花的味道。”
“說,你聞過多少小娘子的口脂,怎麽這麽清楚?”她一下火冒三丈,比最機敏的金吾衛還靈,謝珣暗嘆,女人啊……不管年紀多大多小,總在這檔子事上最聰明,簡直過頭。
謝珣淡淡說:“陛下去歲賜我的口脂,也是這個味兒。”
脫脫滿滿腔火氣頓時不好意思再發,哼一聲,把金銀花盒子在謝珣眼前晃了晃,炫耀說:
“陛下喜歡我。”
謝珣臉色冷下來,脫脫那副自得的語氣讓他十分不快,他耐着性子,把口脂丢一旁去,脫脫大叫:
“你敢随便扔陛下的賞賜!”
“你去禦史臺告我啊,”謝珣嗤笑聲,摁住她,“別胡鬧了,陛下是不是問你平康坊的事?”
脫脫把腳往她他裏亂蹬:“你給我捏腳,我就說。”
謝珣只好握住她一只霜足,一下下揉捏起來,她還是無賴樣,哼唧不斷:“哎呀,你是不是男子漢,一點勁兒都沒有……”下一刻,哭天哭地的,“痛,痛痛痛痛痛!”
“說不說?”謝珣卡在她穴位上,脫脫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泫然欲泣,“你欺負我,我讨厭死你了,你說過會好好愛我對我好的。”
她一撒嬌,謝珣的心立刻松軟下去,把她抱在懷裏,親她嘴角:“好了,陛下今日問你話,你都怎麽回的?”
她眼睛一眨,淚水在眸子裏就變成了盈盈水波,脫脫親昵蹭他下颌:“你教我的話,我都說了,陛下讓我唱歌給他聽呢!”
謝珣臉色立刻變了:“你唱的探花郎?”
看他急,脫脫幸災樂禍的,捂着小嘴嘻嘻亂笑:“對呀對呀,陛下誇我就像許和子呢,讓我唱了一支又一支,”她造作地一摸喉嚨,“嗓子都有點啞了。”
謝珣的手毫不客氣地一扒她衣襟,滑進去,覆揉着溫香軟玉,發狠道:“我說過什麽?只準在我跟前唱,就是天皇老子你也不能唱給他聽。”
他模樣有點吓人,脫脫嘤咛了聲,小腰一挺,趕緊摟住他脖子,手指點謝珣臉:“你好愛吃醋呀,大男人家家的,真不害臊。”
謝珣唇邊勾起一絲刻薄的笑:“是,你都不害臊,我害什麽臊?”他滿腹邪火,這就要把她扒幹淨好好懲罰一番。
脫脫卻興奮地在他懷裏直打滾兒,脆生生說:“我就知道你對我不能自拔。”
說着,小手摸摸他的臉,掙了掙身子:“好哥哥,別醋啦,我又不傻怎麽會在陛下跟前唱那個,我唱的是幽州曲辭。”她嬌滴滴在謝珣耳邊唱了一通,謝珣手底不停,已經把她剝了個差不多。
他自己卻衣冠楚楚的,俯下身,故意用錦繡紫袍去蹭她兩點紅豆,暧昧笑“此物最相思”。這麽被打趣,脫脫臉熱了下,氣得打他,“才不是,才不是呢!”
她忽然道:“陛下說了,我是只小雀兒,他是真龍天子問能不能配得到我這只雀兒。”
謝珣身子僵了僵,笑容隐去:“陛下真這麽問的?”
脫脫無辜點頭。
“你怎麽說的?”他呼吸變得微促。
脫脫宛如東風吹馬耳,手指繞着青絲玩兒,說:“我說,陛下是真龍天子當然能,陛下他很高興,說口脂送小娘子點唇,問我願不願意陪他,我說願意。”她小臉神往得很,得逞似的挑眉乜謝珣,“也許,我命中要當皇後的。”
謝珣看她巴掌大的臉龐上,一雙眼,如含秋水般明亮,可一張小嘴卻正百無禁忌地胡言亂語着,他眼尾一揚,帶着煞氣:
“是麽?你命中注定也只能做個相公夫人,我替你算過了,死了這條當皇後的心吧。”
窗外,落日浮金,暮雲合璧,謝珣扭頭看兩眼,嘴角戲谑:“別急,天快黑了,正好方便你做春秋大夢。”
脫脫玲珑的肩頭還在微涼的空氣中暴露着,她熱辣辣望着他,聲音忽而低了:
“李姊姊說,我年紀小,男人會騙我,你會嗎?”
謝珣心頭又是一軟,他不住親她:“不會。”墨黑的眸子裏柔情四起,“傻姑娘,我心裏只有你一個。”
脫脫胸脯跟着他這句話陡然起伏,她撐起身,朱唇在他耳邊游走,“其實,我告訴陛下,我不要做他百花園的花,而要做中書省的青松,就像你一樣,陛下沒再說什麽了。我想,他應當不會強求我什麽的。”
謝珣一偏頭,凝視着她,她正眉眼彎彎沖自己糯糯地笑,他忍不住溫柔捏她小手:“我就知道,你人聰明,天子問話也難不倒你。”
脫脫嘴一嘟,立刻要上天:“我本來就聰明,天下第一聰明。”
謝珣笑了,兩人一時誰也不說話,對視的眸子裏情意深深,謝珣捧了她的臉,剛要親,想起什麽,起身時被脫脫急忙一拉:
“你不親我了嗎?”
“親,等一下。”他把頻那娑拿來,塞到她嘴裏,脫脫咬着果實腮肉一動一動的,謝珣盯着她,“好吃嗎?”
脫脫咂咂嘴,又摸了一個遞嘴裏,嘟囔着:“吃太快了,沒品出味兒,我再嘗嘗。”
她眉尖微蹙,謝珣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是不是不合你口味?我在政事堂吃了一個,覺得還不錯。”
摸了一塊又一塊,眼見四五塊吃光,脫脫也不說話,手再伸,底下一片空蕩蕩的了。她意猶未盡:“怎麽這麽快呀?”
謝珣抱肩哼笑:“是啊,你跟老鼠似的,吃這麽快,到底品出點什麽沒?”
脫脫挺直腰,倏地把嘴唇送上去:“你嘗嘗就知道了。”小舌頭一伸,一個又深又熱的吻落到謝珣口中,他身上躁,打橫抱起懷中小人兒往窗臺上一放:
“脫脫,在這裏好嗎?”
涼風吹着,天光卻還沒散盡,他想看着她白瑩瑩的身子上開出紅霞,火熱的唇先落在她肩頭,像夏日觸到象牙簟子,舒服到骨子裏。
脫脫餘光掃了掃院落,聳着肩,看他眼睛和唇是一樣熱氣騰騰的,而刮辣的情、欲,簡直要從那雙總是冷靜自持的眼睛裏溢出來。
她覺得謝珣的目光好像要吃了自己。
“你,你好不要臉呀,”她小手搭在他脖子上,低聲羞說,“萬一被人看見了怎麽辦?”
謝珣手指在她紅唇上輕摁,眼眸危險:“對,我不要臉,還有更不要臉的,你要試試嗎?”
脫脫心潮起伏,謝珣變了個人,他總這樣,在自家的府宅裏從來都不害臊,一回到家,他就要變成另外一個人……脫脫把臉貼在他肩頭,像耳語,“那我和小謝相公一起不要臉吧。”
第二天,謝珣主動和皇帝說了脫脫的事,只提身份,把不便提的自然隐去。皇帝有一剎的不自在,盯着謝珣琢磨了片刻,狡猾笑問:
“你這個小徒,沒說別的?”
謝珣道:“陛下覺得還能有什麽?”
皇帝咳一聲:“禦史臺連女人都不放過了,小謝啊,我看她年紀不大,行事難免有失魯莽,還是用的小心些。”
謝珣反問:“陛下昨日問她話時,覺得魯莽嗎?”
皇帝立刻想到她的歌聲,有些遺憾:“那倒沒有,歌喉很甜。”話鋒急急一轉,“你主持的譯語大賽,也算她的座師了,日後還得好生教導。”
“臣不是她的老師,也不願意好為人師。”謝珣糾正皇帝措辭,一拱手,“政事堂還有事等着臣,容臣告退。”
這日散衙,中書省除了相公以外的官員皆在廊下食,謝珣從延英殿來,隔着木槿花叢,遠遠望去,卻沒有脫脫的身影。他步子放慢,從廊下過,正在抱碗喝湯的衆人紛紛抹嘴行禮:
“相公辛苦。”
謝珣颔首致意,眸光如電,只是大略一掃,已經判斷出脫脫和康十四娘都不在。
這很難得,吃府衙的省家裏的,這兩人沒道理放着會食不吃,跑崇化坊浪費不知道是否生蟲發黴的舊米。
若說他心中沒有一點擔心,那是騙人的,謝珣回到政事堂內,相公們都在等他了。
政事堂慣例,一人不到,其他相公不動筷子,若有人中途出去,其他人也勢必等他回來才會繼續用飯。
謝珣自然不會讓人等,一頓飯,卻吃的心中不寧,草草用完,趕回禦史臺招來吉祥,私語幾句,吉祥便往含光門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7-17 23:41:15~2020-07-18 23:43: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xl希 6個;離離、66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ecky 3個;Loki、秋日連翹 2個;boba奶茶、Nancy、甜甜兮、田、danC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今天吃白菜炒肉了嗎 20瓶;碧玺玉玉 10瓶;寶木草西央 2瓶;浩浩湯湯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