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兩相處(18)
散了衙, 脫脫不說會食,騎驢出了含光門,她哼着曲兒, 貌似是往平康坊方向走。順着長街,眼看好不易要晃到了,卻突然掉頭, 又往西市方向嘚嘚嘚趕路。
康十四娘跟的眼睛要噴火,小賤人,把我當猴耍嗎?她本意是要引京兆尹的人來平康坊抓她個現行, 沒想到,脫脫不知是無心, 還是有意, 泥鳅一樣滑, 壓根撈不住。
陰沉沉跟着去西市,已經餓的饑腸辘辘。
西市嘈雜, 時令入了秋,還是一片熱烘烘鬧騰騰, 混着胡商的汗味兒、馬革味兒、牲畜的糞便味兒……煙火人間,不外如此。脫脫小魚一樣在裏徜徉,不忘小手直扇:“好臭啊, 誰拉裏褲了嗎?”
旁邊,食鋪的人在店門前掀開熱氣騰騰的一口大鍋,裏頭是煮到酥軟爛骨的羊肉, 脫脫買個胡餅一夾,東溜西逛,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瞅瞅那, 像片拉拉秧子,走哪兒聊到哪兒。
康十四娘有些沮喪,看來,她不過就是來西市改改口味兒閑逛的。撲了個空不說,還沾了身臭氣,她停下腳步,在一家鋪子前等着買烤胡餅。
肩頭被人猛得一拍,她擡頭,脫脫一臉驚喜地瞧着她:“康姊姊,你也跑出來了?”
康十四娘何其精明,餘光早瞥她身影過來,佯作不知,笑道:“是啊,會食吃膩歪了,好巧,我請你吃胡餅?”
脫脫兩手一拍,拉走她,熱情洋溢的:“來來來,我請姊姊吃水盆羊肉。”不容康十四娘拒絕,拽着她坐在黑不溜秋的長凳上,熟稔地打了個響指:
“店家,兩碗水盆羊肉,再來兩份肉夾馍,多放辣子,對了,再來兩份羊奶!”
她不忘體貼地拂一拂康十四娘的肩頭:“康姊姊,我記得你能吃辣吧?”
剛吃的羊肉夾馍,一手油花子,若無其事地全抹康十四娘袍子上了。康十四娘心裏炸毛,又不好發作,一臉假笑:
“秋幹氣燥,還是不要吃太多辣子。”
脫脫一雙明眸睜圓了:“呀,康姊姊你上火啊,怎麽火氣那麽大?我阿蠻妹妹炖了秋梨膏子,給你一份,最下火了。”
康十四娘看她慣是個表情生動的矯情樣兒,心裏火更大,暗自冷笑,一臉皮笑肉不笑的聽她聒噪。
她跟斑鸠似的,一直咕咕咕,咕咕咕,水盆羊肉也別想堵住她的嘴。康十四娘盯着她吧唧吧唧說不停的小嘴兒,紅彤彤,油光光,恨不得把整個胡餅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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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你看那個人,他鼻子好大好肉呀,跟豬大腸呢!”
“哎呀,那個人牽的驢子長得好像李丞哦,臉都一樣長。”
“咦,天上剛飛了個鹞子,你看見沒有?在那,在那,你快看嘛!”
康十四娘被她搡,幾乎要炸,脫脫卻早換了話題,驕傲地從腰帶上撈起個荷包揚了揚:
“這是我李姊姊給我做的,繡了朵水蓮花,她女紅好的很,好精致呀!”
康十四娘不得不給她個面子,剛湊過來準備誇一句,脫脫一掣手,俏皮地捂在腰間笑嘻嘻說:
“不給你看,這是我的寶貝。”
康十四娘簡直想打爆她的腦袋,匆匆扒拉完羊肉,喝兩口湯,剛要放下雙箸,脫脫已經又纏上她了:
“好姊姊,我們一會兒去看看布料吧,我秋天都沒做新裙子呢。我知道有兩家鋪子料子好的很,我們去看!”
康十四娘避之不及,為難道:“這幾日天好,我還想回去曬曬被褥呢。”
脫脫“哦”了一聲,滿臉失望,“那我自己去吧。”康十四娘唯恐她改了主意磨人,把錢袋子一解,搶先去付賬,脫脫豪氣幹雲的跟她拉扯半天,“我來,說好了我請姊姊,哎呀,你別動,是不是瞧不起我?”
她一副坊內流氓小混混的口吻。
康十四娘恨的牙癢:真該讓政事堂的相公們來看看她這副市井氣。兩人道別,康十四娘很快隐沒在人海,脫脫斜睨着她,冷哼一聲,當即扯下幞頭,頭發散開,随意從懷中掏出根發簪一定,把袍子解了裏頭原穿着件素雅衣裙,不顧他人目光,從人群裏擠了出來。
走過一攤鋪,脫脫火速丢下幾枚叮當響的通寶,順手牽羊似的把人幕籬一拿,戴在了腦袋上。
一路尾随,康十四娘壓根沒留意到她這麽個文弱婀娜的小娘子,徑自來慈恩寺,走進大殿。
寺裏香火旺,今日逢着高僧講經,香客們也穿戴隆重,早早來到,力求搶個好位子。自然,小沙彌們不會放過這樣發財的好機會,捧着個布施盤,專撿光鮮亮麗的貴人到跟前晃蕩。康十四娘這種,一臉菜色,其貌不揚,小沙彌眼高于頂的過去了。
上次朝廷整頓寺廟,慈恩寺多少受損,貴人們的資財臨時不再敢往寺廟寄存,搞的道僧們暗地裏都對禦史臺怨聲載道。
只好頻繁安排高僧講經。
寺裏裁汰了不少人,修習經業沒通過考試的,本就挂名的,躲避徭役的,統統還俗。小沙彌一個人如今頂過去五個人使喚,忙的腳不沾地,撞到脫脫跟前,上下一打量,趕緊道句:“我佛慈悲。”
脫脫知道這是要錢的意思,見鬼哩,她可沒閑錢給佛祖,恨不能佛祖給她錢,手一撥拉,不耐煩說:
“哎呀,你起開,擋我視線了。”
小沙彌氣怔,暗道看你打扮的幹幹淨淨,原來全是裝!氣咻咻挖苦她一句:“施主該不是來蹭聽的吧?”
脫脫很想甩他一句“關你屁事”,念及佛祖臉面,微微一笑,慷慨拈出一枚通寶往他布施盤上一擱,不忘順走串佛珠。
小沙彌忍不住跳腳:“你,你你就布施了一枚通寶,還拿走我們法師開過光的寶物,你……”
脫脫手指一壓,放在唇上:“噓,寺裏清淨,你大呼小叫什麽,小心佛祖不高興這就渡了你!”說完,聽铙钹一響,高僧穿戴整齊領着一幹頭皮泛青的小和尚們到場了,啧啧,一水兒的光腦袋,寸草不生。
脫脫聞不慣寺裏的香,捏着鼻子,亂拱一氣,發覺跟丢了康十四娘,不免氣餒。她把珠子往荷包裏塞好,瞄了瞄四下,見一衆信男信女一臉饑渴地等着高僧灌溉他們不知道在想啥的腦袋,脫脫搖頭:
好傻呀。
她把幕籬一放,走到門口,巧舌如簧把佛珠轉手以十枚通寶的價格倒賣給了一位來晚了的虔誠香客。這人本為自己的姍姍來遲懊惱不已,此刻,感激涕零,連聲道謝捧着佛珠如視珍寶。
“雖然擠不進正殿,來都來了,我去偏殿上柱香也是好的。”這人衣着樸素,他從五六十裏外的地方趕來,為給重病老父祈福。
脫脫聽他這麽一說,把通寶又還給了他,很想告訴他,你回去給他多抓兩副藥也強過給佛祖燒香,轉念一想,不忍戳破。也許,人活一世,有時候就得需要點虛幻的東西來安慰那顆心吧。
她吃過苦,也知苦。目送香客進去,一提裙子,見階下兩個小婢子在舔糖人,你搡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好不快活。脫脫過目不忘,再多看幾眼兩人裝扮,折回寺內。
人大都擠在主殿門口森森古樹下了,偏殿寥落,不過銅爐裏的香卻是一年到兩頭從不間斷,氤氤氲氲,霧氣缭繞的。隔着牆頭,陣陣祥樂飄來,落在此處,加之人少,這才有幾分一佛淨地的感覺。
文夫人反複洗手,打開包裹,幾卷硬黃紙書卷開來,紙香四溢,她捧到莊嚴寶相前奉養,人跪下,口中念念有詞。一只手伸過來,是封書函,文夫人嘴角噙着和氣的表情,默默接過,掖在了袖管。
至始至終,文夫人和身旁這人不曾交流一句。
脫脫把這一幕完全收盡眼底,放下幕籬,同香客一前一後進了偏殿。看有人進來,康十四娘先起了身,和文夫人視線一碰,各含意味,又很快分開。
她走了出去。
脫脫就跪在康十四娘方才跪的蒲墊上,拈了三柱香,對着坐上含笑的水月觀音拜了兩拜,心中默念:
菩薩你瞎嗎?不知多少人假借寺廟之名行不義之事,你到底看見了什麽?是看見了這人世的苦,還是看見了樂?是光明,還是龌龊?
一想起在典客署,有男同僚誇自己長的像個水月觀音,脫脫忽覺氣窒,跟吞了只蒼蠅似的,只恨恨想:我才沒那麽瞎,什麽都看不見。
文夫人還在念念有詞,熬走她,熬走那男香客,偏殿裏只剩她一個了。今日人都在大殿,偏殿別說主持,一個小沙彌都難見,脫脫火速站起,跑到佛龛前,一眼從供奉的佛經裏看見文夫人供奉的:
上好的藏經紙,開卷生香,光潔細膩,不是尋常人能用得起。
密密麻麻,抄的都是佛經,脫脫猶豫了下,飛奔出來。文夫人已經在婢子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帷幄一放,那個姿态端莊的麗人便消隐藏不見。
脫脫索性把她供奉的佛經收在包裹裏,偷了出來。
沒回謝府,而是先去西市把身上租借來的衣裳還了,換回袍子。人剛出現在崇化坊,家門口赫然站着吉祥,她家門矮,真擔心吉祥一挺腰直接把她家門撞散了。
吉祥兩只眼繞着牆垣游走一圈,撲簌簌的雜草裏嗖的過了只黃鼠狼,他皺皺眉,那個樣子簡直跟謝珣如出一轍。目光收回來,脫脫已經在眼前了。
“好哇,你敢跟蹤我!”脫脫知道吉祥什麽都清楚,臉不禁微微熱,肯定是謝珣的主意。
吉祥對她果然很客氣,一抱拳:“郎君見小娘子沒在府裏會食,很擔心,命我前來看看。”
說完,手指着雜草幾乎長沒腰的房頂說,“這裏下雨天不漏嗎?”
脫脫看都不看一眼,見怪不怪說:“漏啊,秋天好多了。只要不下暴雨,湊活吧。”
吉祥便用一種同情的目光掃了遍半坍的牆院,越過去,放遠些,就能看見崇化坊筆直的街道。
“我今天想吃水盆羊肉,散衙就走了。”脫脫張嘴就來,吉祥看看她,她兩只眼滴溜溜轉,“你算臺主的心腹吧,你家郎君,愛我愛的要死,真麻煩呀,一會兒工夫不見就要找我。”
吉祥聽得一臉黑。
尴尬站在那不知說什麽好,只好道,“既然小娘子是回了娘家,那今天還回謝宅嗎?”
脫脫噗嗤直笑,忽然瞧見牆頭那露了個黑絨絨的腦袋,是阿蠻,一副看熱鬧的表情,和脫脫對上,嘿嘿笑:
“脫脫,我這就告訴李姊姊,你跟野男人在家門口私會。”
脫脫彎腰撿起塊土坷垃就往牆頭丢,那腦袋一閃,人不見了。
吉祥愈發尴尬,不知道她這家裏都住了些什麽人,匆匆告辭。
裏頭,李橫波早聽見了動靜,看到吉祥,穿的是禦史臺公服,心中有數,問她:
“你跟禦史臺的謝臺主到底怎麽回事?”
脫脫覺得自己應該矜持下,抿嘴搖搖頭:“我跟禦史臺的長官能有什麽呀?”
“別裝了,禦史臺的人在門口轉半天,不是找你的,難道是找我和阿蠻?若你真犯了事,家這會兒都該被拆了。”李橫波道。
一聽李姊姊這麽能洞察實情,脫脫的臉悄悄紅了,有些難以啓齒,阿蠻湊過來,摸她臉:“呀,你怎麽臉紅了?”脫脫擡手就去打她,“你再說,我打你!”
把阿蠻趕跑,她依偎到李橫波身邊,有點腼腆:“李姊姊,你別問我啦,我不想說,等我嫁給那個人的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李橫波幽幽說:“原來,你喜歡的人是謝臺主。”
脫脫不語,只在她臂彎那蹭了蹭臉。
李橫波沒勉強她。
小包裹裏的佛經露出一角,李橫波指着問:“那是什麽?”脫脫連忙把佛經取出,丢給李橫波,“姊姊,你幫我看看,這上頭是不是只是抄的經卷?”
李橫波翻了翻,擱下,再拿起一卷,查閱半晌,指着一行字說:“看這裏,這是供養一位姓雲的公子的。”
脫脫眉頭凝結:“什麽?”
她的目光陡然犀利如箭,果斷收好,對着茫然不解的李橫波道:“姊姊,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今晚不回來了。”
人來去如風,好在李橫波和阿蠻習慣她這行事作風。脫脫趕到長興坊時,恰巧擊钲的響聲落下,她從角門溜進了謝府。
謝珣人剛出浴,她風風火火闖進來,四目一對,脫脫視線忍不住就往他底下瞟,大叫一聲,“砰”一聲甩門走了。
等他出來,見脫脫坐在欄杆上已經正掐花往頭上插了,她聽到動靜,一回眸,仿佛忘記了剛才那一幕,甜蜜蜜撅嘴:
“謝郎。”
叫的千嬌百媚,膩歪死了。
“你花掉了。”謝珣手一指,她飛撲過來被他緊緊擁住,好香啊,脫脫忍不住親他尚且濕漉漉的頭發,“你是我的寶貝。”她咯咯笑起來。
笑着笑着,不高興說,“為什麽你老師還不和那個女人離婚?”
謝珣聽得一頭霧水,笑說:“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今天水盆羊肉沒吃夠?”他在她領口聞了聞,故意蹙眉,“小蠻子,一身羊肉味兒。”
說着,把她抱進浴房親自給她洗,脫脫最怕他洗,每洗一回,不知道要折騰多久,謝珣體力驚人,禦史臺那麽累他哪來那麽大精神嘛。
她摁着他手,不讓他摳,臉都要燙熟了:“別,別,我都想那個了。”她想小解,趕緊和他說正事,“我有些疑心康十四娘,今天試她,果然,我沒會食,她就不會食,以為我要去平康坊,結果我去了西市。”
謝珣停手,望着她濕漉漉的大眼睛,一副靜待下文的樣子。
“後來,我跟着她,她去慈恩寺跟你的師母碰頭了,塞她一封信。”脫脫稀裏嘩啦從水裏出來,“誰寫的我不知道,說不定就是雲鶴追那個混賬。但是,你知道你師母今日在慈恩寺供養了誰嗎?”
謝珣已經從她語氣中猜出來了。
“你的意思,康十四娘和師母相識?今日約她在慈恩寺送信,師母在慈恩寺供養雲鶴追。”
脫脫心緒不寧道:“可我既不是京兆尹,也不是禦史臺,不能當場抓這兩人,”她眼睛灼灼放光,“你安排人蹲點慈恩寺吧,把這兩人抓了,說不定,她們都是細作!”
謝珣不作聲。
脫脫氣得灑他水:“你聽見我說什麽了嗎?我就知道,你死要面子,哼,我把證據給你,免得你覺得我血口噴人。”
她穿上衣裙,把佛經扔謝珣眼前,氣定神閑說:“看吧,你認得你師母的字嗎?這是她放觀音像前的。你這個師母,真是不要臉。”
謝珣擰着眉看了看,還是沒說話。
“康十四娘就在中書省,”脫脫坐下來,扯他耳朵,“她肯定有鬼,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都不知道她這麽鬼,你一定要留心呀!”
“老師很愛他的夫人。”謝珣突然開口。
脫脫譏诮道:“哦,愛到戴綠帽子也十分高興,文相公什麽樣的妻子娶不到?她很美嗎?比我差遠呢!”
見謝珣不但不誇自己,連個明确态度都沒有,脫脫太失望了,一跺腳,跑偏院去了。
往床上一撲,輾轉反側起來,不忘豎起兩只耳朵聽外頭動靜,等腳步聲近了,趕緊閉眼。
謝珣溫熱的氣息一靠近她,她就完了,轉過身,望着他深深的眼眸,委屈說:“我知道你不高興,我也很生氣,文相公那麽好的人,他的夫人好壞,配不上他。萬一,她跟人在魏博的雲鶴追還有勾結怎麽辦?”
“我知道了,你放心,這件事我會處理,”謝珣摸摸她頭發,“起來吧,時辰還早,我看着你練字,練完字,我教你丹青。”
脫脫雙手一伸:“抱我。”
謝珣抱着她的腰,脫脫嬌懶起身,聽他又說:“下回,不要這麽冒失了,有什麽疑慮和我說,我不想你以身犯險。”
“我知道,我心裏有數。”脫脫沖他做個鬼臉,“我看吉祥還沒我機靈呢!”
謝珣面色不再那麽繃,盯着她笑盈盈的樣子半晌,柔和下來:“師母未出閣前據說也活潑可人,嫁給老師後,人變得端莊大方,像換了個人。我不知道她和老師到底怎麽回事,這種我也不好問老師。”
脫脫沒深究他話裏意思,不想提她厭惡的人,只催他:“我又餓了,反正你去處理你師母吧。”
“你不必改變,至少在我眼前不必。”謝珣微微一笑,脫脫叫着“知道啦”高高興興跳下床,趿拉着鞋,先往後廚跑去了:
“我要讓他們給我做饆饠吃!”
謝珣若有所思望着她跑開的身影,像在審視什麽,她衣角翩飛,如一只花蝴蝶般美麗,可又不易捕獲,他眼中不易察覺滑過一道陰翳,臉上并無喜色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