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兩相處(16)
皇帝無動于衷地看着文臣們一擁而上, 案頭,上谏的奏疏堆成小山。打頭陣的是翰林學士,皇帝喜歡他的詩歌, 但他奏疏裏明裏暗裏威脅皇帝任用宦官統軍小心贻笑萬代,惹得龍顏大怒。
發一通火,皇帝把奏疏扔得遠遠的。
禦史臺火力最足, 所上谏言,謝珣一一過目,雪花似的飛進延英殿, 都似泥沉大海。爾後,皇帝被一幹重臣堵在延英殿, 君臣劍拔弩張, 皇帝悻悻的, 口頭貌似松動:
“這樣吧,那就暫解了魚輔國四道兵馬使的職務, 改為宣慰使。”
皇帝換湯不換藥地糊弄起群臣,延英殿外, 隔着道宮門,烏泱泱靜坐了一堆人,有紫有緋, 有綠有青,連八十高齡早解甲歸田的老将軍也來湊份熱鬧,給燒沸的大鼎再加把柴火。
人多, 文抱玉和謝珣卻不在,不過謝珣命裴中丞帶着玉筍班過來,帝國清一色的年輕俊面郎君們面無表情往地上盤腿一坐,豔極冷極。不遠處的政事堂裏, 文抱玉人在紫墊上也巋然不動,一言不發,謝珣在老師的這種沉默中只覺凝窒。
果然,皇帝誰也不甩,一個人在延英殿內沖太子冷笑:
“太子,你看朕是昏君嗎?”
太子誠惶誠恐,穩住聲線:“陛下自踐祚以來,收西川,定浙東,是一代明主。”
皇帝往殿外看,說:“既然,朕不是昏君,那你看延英殿外頭的這些人是奸臣嗎?”
一下把太子架火上烤,他嗫嚅着:“臣覺得他們不是奸人,只是,只是看不慣中貴人而已。”
“那你知道朕為什麽用中貴人嗎?”皇帝心平氣和的,很難得,太子只覺芒刺在背,搖搖頭,以為皇帝要劈頭蓋臉就是頓臭罵,不想,他和顏悅色說:
“東宮裏,太子很信賴自己的小黃門。”
太子驚惶擡首,“臣……”
“不必急着辯解。”皇帝眼神深邃,“家奴麽,再怎麽興風作浪,能掀出什麽花來?都說權閹亂政,真是笑話,難道武将擁兵自重,尾大不掉不是國家最大的毒瘤?難道文官們坐吃等死,結黨營私不害國祚?朕的幾個家奴,最起碼還在朕的掌控之下。外頭那些人,整天找宦官的麻煩,不知道自己也是個麻煩?”
皇帝說完,深深看太子一眼,不管他兀自茫然着,說:“你代朕出去,告訴他們,都回去,我不會見任何人。另外,讓尚膳局送些精致菜肴來,算作補償會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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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心有不安,很想問連文相公也不見嗎?猶豫着呢,皇帝已經在兩個小太監的簇擁下繞過帷幛離開了延英殿。
他為難出來宣讀口谕,群臣臉上的表情一下凝了,立馬炸鍋,喧騰一圈,見也無人搭理,對着那道牢牢隔開君臣的宮門悻悻然掃幾眼,各自散了。
大明宮西側的九仙門外,是神策軍所在,魚輔國身披秋氅春風得意地來巡查。他氣焰正盛,身為讨伐成德軍的宣慰使--前不久政事堂謝相公剛擔過此職,怎麽着,也得拿出幾分慷慨魄力來。
天子的心意無人能改,舉朝皆知。将士們心中不屑,但還是畢恭畢敬過來見禮,這場景,令魚輔國着迷又滿意,義正言辭一番後,只覺威儀倍增,在衆人簇擁相送下,心滿意足出來了。
“小謝相公。”魚輔國瞧見謝珣身影,喊了一聲,謝珣微微側眸,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表情,他冷淡一颔首,就此走人。
旁邊小黃門看不過眼,啧啧說:“如今這宮裏誰不高看中貴人,就是文相,也沒他這麽倨傲。”
魚輔國心情好,一副很大度不合年輕後生計較的樣子,意味深長:“算啦,他自己還一腚的屎沒擦幹淨呢,随他去吧。”
出征當日,皇帝率百官親自去承天門相送,前後迤逦數裏,聲勢浩大,宛若一條擺尾長龍。皇帝上了樓觀,看底下刀戟林立,光華射眼,心中不由得滿是振奮,亮開嗓門,鼓舞了兩句将士們,頓時,山呼海嘯般的“萬歲”潮水般湧來。
謝珣面色冷肅,等典禮結束,跟着皇帝的儀仗返回宮城。安樂嘴裏所謂魏博求親,只不過是孫思明這個狂妄地頭蛇一句戲弄,從進奏院傳開,故意羞辱長安而已。
她借機要藩書譯語,皇帝自然不應。
整件事,頗有虎頭蛇尾的意思,謝珣見皇帝未提什麽,便也不主動。
中書省裏,冷清半天了,有品階的都跟着聖人去了承天門。脫脫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她知道,文相公和謝珣都不大高興,自己咧着嘴傻樂,當然顯得愚蠢。
繃着張小臉,一本正經地寫文書。半途,要找前些年天子寫給突厥可汗的碑文舊檔,她起身去書架,見康十四娘也在翻書,打了個招呼。她眼眸微垂,餘光察覺到康十四娘的兩只眼似有若無往自己這瞥,猛地擡頭,卻見她不過是在梭巡自己腦袋斜上方文檔。
中書省院中的木芙蓉開了,層層疊疊,正在秋光裏含芳吐蕊,舞媚清風。脫脫眼珠子一轉,興高采烈跑出去,順其自然地指揮個胥吏:“好哥哥,幫我采一朵芙蓉好不好?”
她小臉鮮妍,膚色永遠如紅花般嬌豔,和中書省裏各色人等一對比,極其賞心悅目。胥吏被她使喚,微覺突兀,不過照着她的吩咐扶梯上去摘了最大最豔的一朵,她嫣然巧笑,作了個揖,把胥吏看的魂兒都飛了:
“好哥哥,有勞有勞。”
脫脫捧進來,放清水盂裏漂着。
康十四娘早在窗前看她半晌了,問道:“你這是做什麽?說插花不是插花,說戴花不是戴花。”
脫脫興致盎然地欣賞着水中花,俯下身,漫不經心撥弄着花瓣:“誰說我不戴了?我要戴呢,花吸飽了水分才能開得更大,回頭好豔壓群芳呀。”
說完,脆生生埋怨了句,“時間過的好慢,怎麽還不散衙呀?”
豔壓群芳?康十四娘厭惡極了她那副只知賣弄的嘴臉:你一個教坊女,千人摸,萬人騎的小賤人,也只能在平康坊那種地方豔壓娼婦了。
她笑吟吟的,問說:“你還去平康坊?”
脫脫笑聲如銀鈴,避而不答,只翹起小嘴肆無忌憚說道:“這個時令,木芙蓉開得真鮮豔,我戴最好看了!”
她一開口,只要不是有心裝男腔,定是格外的婉轉清悅,康十四娘再去細究她的臉面:鴉羽般的眉,嫣紅的嘴,本就精致的難能描畫,眼睛一眨,像漾着盈盈一汪春水……她難免自慚形穢,又嫉妒得發狂:難怪她總能輕易使喚動男人,在典客署,也總是有同僚無端來獻殷勤。
蠢貨,不過白長了張臉而已。康十四娘從這上面找回些自信,心裏平衡幾分。但脫脫身上香,人從眼前走過,留一地馥郁清甜香氣,她連頭發絲都是香的,下作,每天把自己弄的渾身上下香透,盡會勾引男人。
康十四娘下意識夾緊咯吱窩,她有膻臭,夏日尤重,雲鶴追曾不易察覺皺過眉,但沒說出來。她最怕人說胡人有羊膻氣,只能勤沐浴,多撲粉。好在,現在天氣轉涼,那股味道自然少了。
“脫脫,”康十四娘刻意這麽喊她,脫脫擡眸,“你到底是哪裏人?”
她眼神迷茫,像是夢游似的:“鮮卑人?哦,也許吧。”她習慣張嘴胡謅,鮮卑人有一支姓慕容,十分美貌,膚白唇紅,色澤秾麗,跟自己乍一看差不離了。
聽這麽不肯定的語氣,康十四娘笑:“真奇怪,你連自己是哪裏人都不清楚。”
脫脫被牽動情思,想起謝珣,是滿滿的與有榮焉:“來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是長安人,乃大周中書省的藩書譯語。”
她可不樂意當蠻夷,睡帳篷,逐水草,混牛羊群裏,跟野人似的蓬頭垢面穿着粗肥袍子,一點都不漂亮。
心裏一陣盤算,剛打定主意,外面有人找她,喊她名號。她忙正了正幞頭,站起身,把皺了的衣角撫平,出來穿靴。
是個宦官,人懶洋洋的,連正眼都不大看她:“是春萬裏?”
“下官是。”脫脫面上恭順,心裏卻罵閹人有眼無珠。
“走吧,聖人要見你。”
脫脫一顆心頓時跳得急,跟上他,柔聲細語讨好問道:“敢問內侍,這個時候陛下剛送走大軍,召喚下官是有何事?”
一個小小的藩書譯語,居然也敢大喇喇問他,內侍一副鄙夷的目光投來,他們這些人,早被慣的沒有金銀財寶才懶得張嘴的地步,壓根不搭理人。
脫脫如何不懂,心裏更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可身無長物……有我也不會給你!索性心一橫:我春萬裏最擅長臨機應變,機靈着呢。
一路給自己頻頻打氣,面上鎮定,不知拐了幾道彎,一片富麗堂皇的飛檐重閣出現在視線裏,脫脫恍然大悟:大明宮呀,在典客署臺階上只能看到一鱗半爪的,她呆了呆,兩眼放光,貪婪地自上而下從左到右掃射了一遍。
上階時,眼前忽飄來一角繡着精美暗紋的衣袍,她被內侍拍了下:“快見過殿下。”
太子從皇帝那來,本沒留意,驀地對上脫脫無意識擡起的眼眸,呼吸一頓,他按捺住心跳,點了個頭,狀似無意問:
“這什麽人?”
內侍堆笑:“中書省的藩書譯語,陛下要見他。”
太子分明瞧出了脫脫的冷淡,她認出他,也許還在生氣呢,為那次被抓東宮。是他唐突佳人,可……她不是平康坊的小舞姬嗎?太子腦子裏千回百轉,很想跟她說點什麽,無奈時機總不對,又一颔首,慢慢踱步下階。
仿佛心有靈犀,兩人竟同時回身看了眼對方,一個皺鼻子瞪眼,一個含情脈脈,兩人又俱是一滞,脫脫連忙轉臉,撫了撫胸口。
太子戀戀不舍收回目光,想她那一颦,竟覺得妩媚可愛,他悵然遐思:不知道她笑起來該是何等的動人……
殿內,皇帝在看翰林學士們起草的幾樣诏書,脫脫進來,眼簾垂着,十分規矩地行了個大禮。
皇帝見慣珠環翠繞的妃嫔,也見慣正襟危坐的文臣,頭一回,仔細打量纖腰一撚,身材秀弱卻偏偏穿正經朝服的小姑娘。脫脫硬頭皮在底下站着,頭微低,天子看起來跟文相公年紀相仿,只那麽一瞥,具體啥模樣不清楚。
但天子到底是天子,他不說話,給人感覺一臉的高深莫測。
脫脫盡力維持着中書省該有的官儀,皇帝端詳幾眼後,開口問:
“我聽說,你不僅在中書省做藩書譯人,還是平康坊的優妓,李丞和謝相公知道這件事嗎?”
脫脫心砰砰直跳,冷靜回話:“李丞不知道,但謝臺主知道。”
皇帝微覺意外:“這話什麽意思?”
脫脫正容說:“因為我算是謝臺主的人,在平康坊做事,只和臺主一人對接,這件事,其他人一概不知。”
“你的意思是,謝珣讓你去的平康坊?”皇帝眼窩深,沒有笑容時,确實顯得高深莫測。
“是,平康坊是趕考舉子和各路進京人員的集散地,臺主說,有些人來這裏可不是為了偎香倚玉,攀花折柳的。所以,讓下官化了個名,在南曲活動,不過下官始終謹記身份,只是跳舞,一不遛馬,二不留沐。”
南曲的行話她一套一套的,怕皇帝不懂,解釋道:“遛馬就是随客人外出,留沐便是客人過夜。”
一番話說下來,她反倒得心應手了,臉不紅,心不跳,一副大周盡職盡責好官員的模樣。
皇帝從她臉上瞧不出什麽端倪,想了想,問道:“南曲的優妓們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聽說,從恩客牌就能判斷出她是否接待名流官宦,你這些都會?”
瞎了,瞎了,脫脫從未像此刻恨自己沒好好讀書勤學勤練,好能在此刻揚眉吐氣,天子跟前露一手。只好努力從容說,“下官只會唱歌跳舞。”
“當年,許和子一曲聽得人斷腸,梨園子弟也比不上,你唱一支朕聽聽。”皇帝見她穿着袍子,不便舞,但唱歌總能張得動嘴。
不會看上我的美貌了吧?脫脫有些錯愕,不知皇帝是個什麽意思,哎呀,我叫他聲阿爺正好呢……情急之下,倒沒忘《探花郎》這種是萬萬不可,脫脫清清嗓子,道:
“下官給陛下唱一支學來的幽州馬客吟歌辭吧,唱的不好,有污聖聽,還請陛下寬恕。”
她擡了臉,嫩生生如待放的小花苞,手不覺纖纖一翹并在一起,站姿斯斯文文,啓朱唇,發皓齒:
“南山自言高,只與北山齊。女兒自言好,故入郎君懷。”
反複吟唱,一把嗓子水媚婉轉,卻又隐隐含着傲氣,無需絲竹,無需管弦,光憑這纏綿又不乏力道的好聲音,就能讓人入了迷。
脫脫眉目不好和坐上天子傳情,只管往旁邊頻顧流轉,若是能換上豔麗衣裙,衣帶翩跹,她此刻就是天上的小仙子。脫脫得意自己的歌喉如莺,明月般皎潔的面孔張揚着,一點不怯。
皇帝聽着,手不覺在膝頭打起拍子,等她情意唱盡,贊許笑道:“你這歌聲,讓我想起南朝樂府:君當如磐石,妾當作蒲葦。磐石無轉移,蒲葦韌如絲。”
南朝樂府啊……脫脫什麽也不懂,只收斂形态,晶瑩小臉上笑不露齒:“對的,對的,陛下說的對。”
“難得,這唱詞裏的女孩子要與她的郎君比肩,一為南山,一位北山,誰也不依附誰,巾帼不讓須眉,好。”皇帝繼續咂摸曲辭的韻致,很有氣度的樣子。
脫脫聽得一知半解,正絞盡腦汁怎麽接話,皇帝又道:“你還有這樣的唱詞嗎?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她是個堅強的女子,足與先帝相配,也足夠母儀天下。”
皇帝眯眼打量着她,久違的,有了些別樣情愫,他許久沒見到這麽活潑可人的女孩子了。這些年,繃的太緊,就沒一天輕松日子。
含笑的視線在她身上流連一番,見脫脫苦思冥想,道:
“想不出不要緊,把剛才的那番曲辭再唱一遍。”
脫脫卻靈光一現,唇角彎彎:“陛下,有的,下官想起來了。”她身形一舒展,覺得皇帝不端架子似乎沒想象中的威嚴可怕,便又把清靈靈的嗓子揚起:
“郎在十重樓,女在九重閣。郎非黃鹞子,哪得雲中雀。”
皇帝聽得專注,四肢百骸都浸在她嬌軟的歌聲裏,等她一停,依舊覺得餘音繞梁,久久不散。
他眸光停在脫脫臉上,笑得頗帶深意:
“心氣很高,是啊,如果一個男人不能成為展翅高飛的雄鷹,就不配得到雲中雀。你看,朕是真龍天子,不知配不配得到你這只小雀兒?”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應該又名《全長安城的男人都太愛我了怎麽辦》,大家積極打兩分留言呀,哼。感謝在2020-07-16 23:07:41~2020-07-17 23:41:1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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