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兩相處(15)
脫脫立刻搡了謝珣一把, 撒開腳丫子跑了,遠遠的,順風送回來一句:“你去見你的公主情人吧。”
她那鋪天蓋地的醋勁兒, 一不留神,跟瓢潑大雨似的落下來。謝珣見她往偏院跑了,一時無奈, 問家仆:“沒說我不在?”
家仆看他像躲瘟神似的躲公主,有點想笑,卻不敢笑, 回話道:“公主說知道你在府裏,她還說, 這次是有正事, 來告知郎君。”
謝珣冷淡道:“她能有什麽正事?”
把人請了聽事, 公主裙擺翩翩進來,她梳着高髻, 頭上只插了枝玉搔頭,臉上沒什麽表情, 但一開口,态度是匪夷所思的友善:
“我剛從宮中來,朝廷要打仗了。”
謝珣看着她那張畫了時興面妝的臉, 斜紅如火,他懷疑她是不是洗過臉盆裏就只剩一堆紅泥。
公主願意談正事,他不能不接話, 讓了讓茶:“是,聖人打河北的意志萬牛莫挽。”
“戰火一起,又不知道要耗去國家多少資財。”安樂凝望着屋外秋景忽然憂國憂民,狀極感慨, 謝珣很不習慣,他應付兩句,依舊猜不出她此行目的。
外頭,小婢女低眉順眼地捧着糕餅果子進來,白瓷盤裏,一顆顆安石榴,紅瑪瑙似的晶瑩剔透。
謝珣本未留意,府裏奴婢們統一穿着銀紅衫子,這位袅袅娜娜一定腳,眼尾往謝珣着一乜,放好了果盤。
公主同樣未在意,自顧說話:“我從宮中來時,魏博正來了一封加急表文,你猜,孫思明這個老東西想幹什麽?”
孫思明想幹什麽謝珣不清楚,但眼前,小婢子飛快地撅起嫣紅小嘴,趁機沖他做了個不高興的表情,他是清楚了,錯愕的剎那,脫脫已經抱着托盤退了出去。
臨到門前,不忘轉身飛他一眼嗔怪,又袅袅娜娜地扭着腰走了。
謝珣目光粘在她腰身上,分了神,回頭正對上安樂懷疑的目光,她朝外瞅了瞅,嗤笑道:
“謝臺主看什麽這麽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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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黃雀兒。”謝珣無波無瀾說道,“被野貓追了。”
安樂很文雅地抿唇笑:“謝臺主家裏野貓真多,要小心,野貓是養不熟的,別一不留神被撓花了臉。”
她今天跟他說話,很像一個公主,一個真正的公主,端莊,大方,言辭有微谑,但界限感很好。
謝珣沒接,拾起剛才的話頭:“公主說,孫思明這個時候上表?”
安樂不回答,四下一顧,徑自起身來到階前,看庭前花落,天上雲卷:
“你的這處宅子,我算相熟,日後恐怕難能再來。”
謝珣被她寥落的語氣弄得一頭霧水,他跟出來,恰巧,閉坊的钲聲響了,安樂回眸,漫天瑰麗的彩霞把她臉映得熠熠生輝:
“我想在你這住一晚,只一回,也給我留點甘甜的記憶。”
難怪挑這個時辰來了,謝珣眉眼漆黑,又冷又傲:“公主說笑,天色已晚還請公主該回哪兒去回哪兒去。”
“孫思明開了個條件,朝廷讓他打成德可以但陛下要将掌上明珠嫁給他,他家裏美妾上百,孫思明歲數比阿爺還大,明顯是想羞辱朝廷。”安樂靜靜說道,這回,輪到謝珣愣怔住了。
“你答應了?”謝珣英挺的眉頭一皺。
安樂打量着他:“你不想我嫁給他?”
謝珣一臉的不屑,冷笑道:“雲鶴追在孫思明帳下做幕僚,你養的男人,多虧他,朝廷的努力才這麽容易就灰飛煙滅。今日局面,不過是對公主的反噬而已,你若是嫁了真能有益于朝廷,臣贊同。”
風聞他在成德遇刺,沒想到,和雲鶴追能扯上關系,她心中驚詫,面上卻不肯讓謝珣得意:
“你是宣慰使,連雲鶴追都對付不了,不嫌丢人嗎?謝臺主。”她眉眼一變,裝出來的一副自矜面孔瞬間消失,蠻橫的本性一覽無餘,“我是答應了阿爺,我要嫁,你是不是對我刮目相看了?”
謝珣懶得搭理她那副蠢樣子,但心裏,對她往虎穴龍潭的河北去并不認同,蠢貨到了河北,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凝神間,聽安樂說:“我這回去,要帶個熟知河北風俗人情的得力助手,女人最好,帶着方便,我已經跟阿爺求了,就要你們中書省的藩書譯語。”
謝珣心裏一緊。
安樂悠閑地把手指一翹,扶了扶玉搔頭,幸災樂禍地盯着他表情:“我聽說,這次跟你去成德的女譯語,表現頗佳,叫什麽來着?春萬裏是嗎?我已經打聽了,還算滿意,今日再來問問你,這藩書譯語,到底怎麽樣?”
她別有用心,要帶走脫脫,這一下觸到了謝珣逆鱗,方才那絲剛冒出的同情倏地蕩然無存,他神情淩厲:
“中書省選拔的人才,不能給你。”
安樂忍不住微笑:“鴻胪寺這樣的人才又不止她一個,我帶她,把前陣譯語大賽的譯語人遞補上一名即可,有什麽難的?”
“春萬裏是頭名進的中書省,你想要,可以帶走本就是遞補上的康十四娘,她是粟特人,魏博軍将裏不少是粟特出身,她同樣熟知魏博胡化的風氣。”
謝珣一點都不肯讓步,目光泠然:“公主不要太得寸進尺,管到中書省來,你沒這個資格。”
安樂看他如此強勢,完全占不了上風,又恨,又不甘:“我為國家犧牲,帶走個人算什麽?謝珣,我今天來不過是咨詢你兩句,不需要你點頭與否。”
阿谀奉承的話聽多了,好久沒被他嗆,安樂氣極,“你是看上她了吧,走哪護哪?”
“我看上她,和公主有什麽關系?”謝珣仿佛存心要氣死她,手一揮,是個逐客的姿态,“公主請回,不要讓臣轟你走。”
“她是個教坊女,謝珣,你身為一朝宰輔,主持考試,連人的底細都摸不清楚,竟放一個教坊女進中書省,傳出去,讓國家淪為四方四夷笑柄!”安樂大吼大叫,在謝珣這丁點虧不能吃,不管不顧的,一激動把脫脫的老底全抖落出來了。
她柳眉倒豎,窮兇極惡地上前兩步,手指一伸,險險要戳他臉上:“這件事要是鬧出來,不光你,典客署她的老上司也跑不了,你們就都等着流放嶺南吧!”
謝珣漠然,薄唇微張:“你去告狀,告贏了我娶你。”
安樂愣怔,謝珣冷靜從容的模樣鎮住了她,她反倒有些無措:“你,你就不怕我把事情告到阿爺那裏?你不要太自負了,這種事,哪朝那代都是醜聞。”
謝珣涼薄一笑,靠近她,逼地安樂連連後退,他甚至略顯輕浮地拂了拂她肩頭落花,頭偏過去,對準她耳廓:
“去啊,我謝珣要是怕人威脅,做不到禦史大夫這個位子,想威脅我,門兒都沒有。”
安樂瞳孔一縮,退後兩步,驚呆地看他,好半晌,冷冷睨道:“你有種,你放心,我一定會去把你的龌龊事拎出來曬曬。”
她扭頭就走,下階急,險些踩到衣裙,一臉殺氣地奔出了謝府。
牆西日又沉,脫脫伏在案上,托腮凝神,對着謝珣畫的一幅栀子圖琢磨不已。花白,又肥,比茉莉飽滿,形姿生動,她品評不出個一二三來,只能說句“好像真的呀”。
每到暮春,長安的女郎們總要或摘或買白玉蘭、玉簪花、茉莉花、晚香玉、芍藥牡丹……或別發間,或簪衣襟,挑籃子的老妪用略微沙啞的聲音叫賣:
“六個須,七個瓣的晚玉蘭--大朵!”
“茉莉花來,玉簪花來,白牡丹紅芍藥來!”
脫脫捏着嗓子學唱一遍,跑出來,搖了搖栀子樹,落一地,她用藕紅裙子一兜,轉身就撞一個堅實懷裏去了。
她用手肘搗他,揚睫擡颌:“你的公主情人走啦?”
謝珣也順勢撿了朵花:“我跟她沒關系。”
“撒謊!”脫脫呸他,“我都看見了,你離她很近,還摸她肩膀和她說悄悄話,不要臉!”
說完,猶不夠解氣,上去狂踩謝珣的雙履,又趕緊撤了,躲好遠,怕髒了自己栀子花似的:“你以後再別想親我,摸我。”
“那你晃我家栀子花做什麽?”謝珣還笑。
脫脫想起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栀子同心好贈人”,哼一聲,把花瓣一片片揪下來,砸他臉上,花飄如夢,跌落腳邊,謝珣等這陣花雨過去,一把掐住她手臂,脫脫沒着意,跌他懷裏。
謝珣把她抵栀子樹上,呼吸輕柔:“你偷看我?”
秋衫尚薄,脫脫覺得他皮膚好熱,她眼波輕輕一蕩漾,扭來扭去:“你就是不要臉,想要這個,想要那個,有了我你還想要公主,是不是?”
“沒有。”他清清嗓子,“說過的話我不想再重複,我心裏沒她。”
“有!就有!”脫脫氣他虛僞,瞳仁寶石般閃亮,盯着他,“反正我看見了,你不要把我當瞎子。”
謝珣摟緊她細腰,往懷裏貼,脫脫撅着腰身往後硬挺:“不讓你親我。”
“她要嫁孫思明,想帶着你,我那是在警告她,她知道你在平康坊的事了。”
脫脫眨眨眼:“她怎麽會知道呢?”心裏把知情的人摸排一遍,疑窦叢生。
等反應過來,眼睛睜的老大,“公主為什麽要嫁孫思明?朝廷跟魏博怎麽了?”
“不清楚。”謝珣黑眸望着她,忽然低頭,在她唇瓣上先摩挲兩下,緊跟着,命令她張嘴,他灼熱氣息一靠近,脫脫立馬五迷三道的乖順張開紅唇,謝珣舌頭微卷,伸了進來。
兩人身影半藏樹下,很快忘我,脫脫的手情不自禁往他衣襟裏摸,肌肉緊致,光溜溜的,換氣的功夫謝珣稍作停頓,脫脫暈暈的:
“我還要。”
謝珣溫熱的鼻息撲到她耳邊,缭繞着:“剛才,是誰說的不準我再親她?”
“不知道。”脫脫翻臉不認賬,貪戀地仰頭瞧他,忽而,小手在他嘴巴上揉一揉,“你張嘴。”
謝珣忍不住笑:“你比我矮,我張了嘴,你夠得到嗎?”
脫脫呼哧下跳他身上,兩腿往腰上一盤,勾緊他脖子,居高臨下說:“我比你高了,張嘴。”
謝珣抱穩了她,剛張嘴,她伸出根手指在他口腔裏攪了攪,收回來,癡癡笑着品嘗,“你不甜呀。”
說着,把手指上津液塗到他顴骨上,畫着圈兒,“你在禦史臺繃着臉,大家知道你在家裏這麽□□嗎?”
謝珣嗤笑了聲:“別亂用詞。”
“你就是嘛,”她手握成拳,砸他肩膀,“你那裏好醜呀,真是醜死了,一點都不英俊潇灑!”
她在他身上晃蕩的幅度太大,謝珣攬定她腰,看那張雪白小臉上無限嬌俏,忽一聲低笑:
“剛才還想要是不是?求我。”
脫脫小臉一正:“下官不敢呀,下官怕謝臺主給扣個谄媚上司的罪名,我怕進臺獄呢!”
她輕巧翻身,從謝珣懷裏跳下來,提裙跑開,烏發在夜色裏無限張揚,脫脫嫣然回眸:
“我要去畫栀子花啦!”
謝珣望她身影,想起公主的話皺眉跟了上去。夜間,開始落淅瀝秋雨,床帷飄曳,脫脫實在受不住了嬌聲求饒,謝珣只當不聞,把她弄哭,才把人翻過來抱住。
她筋疲力盡趴他懷裏,很快,眼皮沉的撩不開,謝珣揉着她肩頭細說起今日的事,脫脫太困,努力睜着眼:
“我想不出來,我在平康坊跳舞的事情真的沒幾個知道,假母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是誰。”
秀發搔在脖頸上,癢的很,她哼唧一聲,不想動:“你幫我弄弄頭發,癢。”
謝珣幫她撩開,聲音放低了,喁喁的,帳中兩個人影兒依偎着,在這秋雨夜裏,像兩只相親相愛的鳥。
脫脫含糊答應,腦子已經糊成一團,紅豔豔的嘴角卻翹得高,不忘嘟囔句“你再親親我”,等謝珣俯身,她人已經睡過去了。
一場秋雨,崇仁坊牆頭上的野草更顯衰敗,瑟瑟地在風中晃。散了衙,脫脫火速回了趟家,路不太好走,她看着坍圮的牆頭心裏有些發澀,自己倒是高興了,可李姊姊和阿蠻妹妹還住在這樣的地方。
李橫波見她回來,委婉說:“你都在中書省做事了,平康坊真的不能再去了,呶,我榮養了一個伏天,好多了,替人抄抄經書也能賺些零碎,別再去了。”
脫脫布兜子裏裝着新下的梨子,黃澄澄的,一個個掏出,讓阿蠻拿去和冰糖一起小火煨了做成秋梨膏。
她滿嘴答應的爽快,剛在西市擠一圈兒,微微出汗,一扯領口那兒,李橫波瞧見了白瑩瑩脖頸上的紅痕,十分醒目,她說要看,脫脫臉上微微一紅,忙把領口擋住。
李橫波在教坊混跡幾載,什麽不清楚,臉一變,把她叫到身邊:“脫脫,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在平康坊跟了什麽人?”
脫脫惴惴的,去平康坊前李橫波不知道教導過多少回,在她嘴裏,男人都是壞的。平時,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此刻看李橫波罕有的臉色難看,想撒個嬌,被李橫波無情甩開:
“你年紀還小,被男人騙了怎麽辦?”
脫脫眼睛清亮,急着辯解:“不會的,他不會騙我的。”
果然是了,李橫波冷笑:“是什麽人?世家公子?商旅?還是朝廷裏的官兒?他會娶你嗎?”
“會的!”脫脫叫的響,說完,有點犯難,“李姊姊,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他對我可好了,他答應過我會娶我,只是不能馬上娶我。等可以說了,我一定告訴你!”
李橫波看她一臉深情又天真,這才留意,她那張小嘴也是格外的紅,微微腫着,一望即知被男人狠狠蹂,躏過。
脫脫纏住她,說的口幹舌燥,一會兒賭咒發誓,一會兒撒嬌打滾,李橫波終于緩了神色,問道:
“和姊姊也不能說是什麽人嗎?”
脫脫做出個羞答答的樣子,說:“姊姊以後會知道的嘛。”
李橫波嘆口氣,揉着她頸後細膩肌膚:“你呀,只怕男人只是貪你的身,并沒有長那顆心。”
可是,我也好喜歡臺主的身體呀,脫脫心裏嘀咕,怕李橫波訓斥她,沒敢說,一副乖巧模樣她說什麽自己都只是點頭。
“沒娶你之前,你要當心,千萬不能懷了孩子。”李橫波臉陰沉沉的,脫脫聽得頭疼,什麽孩子呀,她腦子裏壓根沒有孩子這回事,只想吃,只想喝,只想和謝珣做快樂的事。
呀,那不就是歡喜佛嗎?脫脫了悟,想起雲鶴追的話,很快跟着暗暗啐了口:死男寵。
她随口撒謊要去中書省當值,一溜煙跑出來,深吸口氣,爬上驢跑了。
院子裏,阿蠻正拿把蒲扇對着竈臺吹氣,火生起來,她把備好的姜絲紅棗往梨汁裏一丢,忙碌一番,才又坐下。
李橫波走出來,拿了杌子,陪阿蠻一道坐着,阿蠻嘻嘻笑說:“姊姊,煙別熏到你了,你快進屋吧。”
李橫波不動,手底翻檢起貝母茯苓,撫着葛根須子說:“沒事,你看脫脫,每回溜得比兔子還快,她有沒有跟你誇耀中書省的趣事?”
天涼了,阿蠻袖管還高高挽着,她托腮咕嘟着嘴,蒲扇亂搖:
“脫脫喜歡說相公們,說文相公穿着紫袍都發光,左仆射是苦瓜臉,右仆射是笑面虎,”阿蠻忽然嘿嘿一笑,“最俊的就是小謝相公,脫脫說起他,眉飛色舞的,但老罵他,是不是小謝相公人很壞呦?”
李橫波手底一停,搭回膝頭,篤定微笑說:“恐怕是太好了。”她眸光停在遠處浮雲上片刻,起了身,“煙真有些大,辛苦你,我進屋了。”
留一個阿蠻呆呆的不懂,卻沒心眼深究,往吊子裏又添了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