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兩相處(14)
中書省極具氣派, 本朝天字號官署。脫脫走的急,人還沒能來得及在裏頭視事,一道聖旨下來, 人就跟着謝珣跑成德。這下回來,脫脫光對着歇山頂上那幾千斤沉的鸱吻就感慨了數回,人走在光澤靓麗的琉璃瓦下, 十分自豪。
省裏發了新做官袍,嶄新嶄新的,脫脫昂首闊步進了值房, 靴子一脫,坐到幾前, 繼續熟悉朝廷發給四方外邦的文書政令。另外, 案頭旁側工工整整擺放了一沓各國朝貢國書。
“成德之行, 還圓滿嗎?”康十四娘過來,她已熟悉流程, 指點了下脫脫。
脫脫十分警覺,嘻嘻一笑說:“那都是謝臺主要操心的事, 我才懶得管,只做好我的事,”她兩只眼亂瞅, 壓低聲音,“成德的集市可熱鬧啦,有果子行、絲帛行、磨行、屠行齊全的很……”
康十四娘哪裏有心情聽她啰嗦這個, 按捺片刻,問道:“成德既然這麽熱鬧,你們沒多逗留幾天?再說,節钺都授過了, 張承嗣理當很熱情留使臣一行賞玩幾日才對。”
脫脫掰起手指頭算算,眉頭蹙着:“留了,我們好像只呆了一天,上街買些長安不大見的皮具毛料,就跟臺主回來了。”她直嘆氣,“我倒想多玩幾天,可做不了主。”
康十四娘也在心裏盤算着日程,笑道:“你們回來走的可不快。”
脫脫莫名其妙,說:“你怎麽知道?”
康十四娘随手把筆墨擺好,若無其事的:“能算出來呀。”
脫脫“哦”一聲,開始抱怨:“都是謝臺主帶的仆役拉肚子,真的好沒用,那麽個大男人,小臉拉的蠟黃蠟黃,謝臺主怕報廢他禦史臺的人,所以耽誤了。你不知道康姊姊,我都快急死了,好無聊呀!”
看她開始矯情,康十四娘心裏一陣厭惡,無論幾時,她那個甜膩膩的聲音都有男人吃這套。不就是生的好?康十四娘簡直想劃花了眼前雪白的小臉。
“多少人想跟謝臺主出去無聊一趟,尚且輪不到,你知足吧。”康十四娘點了下她眉心,脫脫把嘴一撇,聲音膩歪,“誰願意跟烏臺主一起出門啊,都要把人折騰死了。”她下意識地就去揉了兩把腰。
康十四娘一雙細長眼,盯着她,忽然問:“你這往後不方便再去平康坊了吧?”
脫脫嘻嘻亂笑:“當然,我本就打算不去了的,”她雙手一合,念念有詞,“佛祖在上,謝臺主他爪子長彈劾了戶部,連國子監的開支都給砍半,中書省也算他半個衙門,請佛祖保佑他可別坑我們這些小喽喽的錢。”
念完,想到謝珣床下君子,床上禽獸,一動情便會面色潮紅,肌肉贲起喉結翕忽……脫脫好一陣心猿意馬,有些孤單地往窗外看去:二十根赭紅巨柱撐起的正堂,大氣磅礴,她的心上人有沒有在裏面在正襟危坐議事?
隔着道宮門,相公們在延英殿,皇帝臉色很不好看,冷睨謝珣:“你說,德州節度使這個時候八成已經被張承嗣押去了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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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們歸來,謝珣事無巨細把成德一行回禀了皇帝,皇帝聽得是百轉千回,一波三折,一張臉在五足銀香爐吐出的袅袅青煙後陰晴不定。
這個時候,謝珣還在勸自己暫且擱置成德事。朝廷的中使已經去了,帶着任命狀、天子賜予的旌節,然而,結果卻早在謝珣嘴裏,皇帝忍着怒氣不想罵自己的宰相,只罵張承嗣:
“朝廷已經退讓,這個狗雜種要是敢得寸進尺,朕一定發兵,滅了成德!”
在皇帝嘴裏,張承嗣得一句狗雜種都算美稱,宰相們見怪不怪地聽天子暴跳如雷狂罵河北,什麽雅量,什麽氣度,統統不要了。他們一時不說話,各自捧茶喝。
謝珣深黑的瞳仁在茶霧裏顯得格外淡漠,等皇帝罵完,和文抱玉對視一眼,說:“張承嗣必反,陛下也鐵了心要出兵,舍近求遠,陛下放着解決淮西的大好時機不抓住,這一仗,除了勞民傷財,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皇帝勃然大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謝珣無動于衷,繼續說:“魏博孫思明沉湎酒色,喜怒無常;幽州朱山年老多病,這兩人都是日薄西山之人,朝廷應該再耐心等一等,對河北先安撫,解決了淮西再開戰一點都不遲。”
“你是說朕必敗?”皇帝嘴角紋路如刀刻,顯然怒到極點,謝珣瞥一眼虎視眈眈的魚輔國,面不改色,“是,讨伐河北時機本就不成熟,陛下還一心要中貴人監軍,雪上加霜,必敗無疑。”
皇帝幾乎要吐血,瞪謝珣片刻,拂袖而去,繞到屏風後噌的抽出寶劍,閉了下眼,蘧然開目手都在抖:
“朕一定要砍了謝珣,他敢這樣跟朕說話,朕,朕真是受夠了他!”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眼前沒那麽多人讓皇帝砍,一劍下去,鋒銳無比,案頭被削去一角,飛擊屏風上,外頭宰相們都聽見了。
左右仆射屁都沒有一個,屏氣凝神,不敢作聲,觑兩眼小謝相公,他神色如常,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是始作俑者一樣。
屏風後,皇帝身邊只跟着魚輔國,添油加醋一拱火,皇帝真的拎着長劍出來了。
吓得中書舍人膝行上前,把皇帝腿一抱,淚流滿面說:“小謝相公是骨鲠之臣,一言一行,無不為國家,請陛下千萬不要錯怪他。朝廷有直臣,天下才能太平。”
皇帝冷乜在場所有人,譏诮道:“學士,他的老師都沒替他求情,你再看他,一副等着青史留名的死樣子。”說着,丁零一聲,竟把劍擲到謝珣腳下,“朕偏不給你這個機會,哼,朕險些上你的當。”
中書舍人心頭一松,大聲頌揚“我皇聖明”,這一幕,看的魚輔國咬牙切齒,只得去撿劍,陰陽怪氣提醒謝珣一句:
“相公還不謝恩吶?”
謝珣薄唇緊抿,向皇帝施了一禮:
“臣要名有何用?人死如燈滅,臣和陛下一樣,所思所想,不過是希望有一日這些毒癰國家的藩鎮,能夠歸職貢而奉官司,尊漢儀而秉周禮,重歸王化,四海廓清。”
這些話,一個字的刺兒都挑不出。從別人的嘴說出來,冠冕堂皇,從小謝相公嘴裏說出來,總是別有淩霜之态。
皇帝臉上餘怒尚存,一扭頭,說道:“文相留下,你們都退下吧。”
窸窸窣窣,一衆人躬身退出大殿,左右仆射看謝珣那張冰山臉心裏猶豫是否湊上去,聽中書舍人開口了,很自覺閃開。
“相公,如此直言,陛下面子挂不住呀。”中書舍人思來想去,找了這麽兩句,了解他秉性,知道多勸無益,換個話風,“我聽說相公在成德遇刺的事問出話來了,不會是張承嗣吧?”
謝珣心緒不佳,知道皇帝無論如何也要拿成德開刀了,眼見淮西陳士奇病的半死不活,兒子和大将則鬥的你死我活,朝廷毫無動作,他未免有些心灰。
“不是,是魏博的人。”
中書舍人若有所思,重複了句:“孫思明搗的鬼,我料想到了。”他步子放慢,思忖了會兒,“小謝相公,朝廷如果出兵,有一個人,可能派的上用場。”
謝珣止步,眸光又亮起來:“學士請講。”
“幽州朱山這個人,年輕時曾在長安讀過書,表面上看,跟成德魏博的節帥很不一樣,但實則大奸似忠。朝廷跟成德一旦開打,他勢必遣使者先去魏博探口風。眼下,他手底下最信任的一人,叫李綸,這人的祖父曾在寇亂中殉國,算是忠烈之後。李綸年少時好交游,與某相識一場,還算投緣,後來被幽州朱山相中招入麾下。此人我了解,可謂是本朝的徐庶,相公可在他身上作番文章。”
說到這,中書舍人仿佛又想起以前的外放歲月,謝珣仔細聽完,由衷一笑:“這件事,還得請學士出面。”
兩人一路敘話,出了延英殿,外頭是中書省、殿中內省,謝珣沒往裏進只是略停了停步子,遙望一眼,回了禦史臺。
刺客人在臺獄,已經看不出什麽本來面目,問完話,舌頭便被徹底割去,四肢早潰爛不成樣子。如此折磨,只求速死,吉祥來報謝珣時,他在聽三院分別奏事。
三院奏事,從無廢話,一二三四五六七說完,謝珣若要再議,事情就得重新複核一遍。謝珣若只是颔首,衆人如蒙大赦,天都跟着格外藍。
吉祥看他事畢,上前說:“臺主,人在臺獄有幾日了,不死占地方,浪費糧食。”
謝珣手裏拈着筆,勾勾畫畫:“不,他還有用,做成人彘,貼出告示挂城牆暴三日,之後麽,扔魏博進奏院門口讓他們自己看着辦吧。”
他忽然擱筆,冷笑不絕:“這群混賬,殘忍好亂,從不知國家大義為何,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如謝珣預想,中使到了德州被耍的團團轉,德州節度使早成張承嗣階下囚,面都沒見上。皇帝震怒,一連下三道诏書命令張承嗣放人,成德充耳不聞,拒不從命,初秋剛營造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太平假象,一下被捏的粉碎。
皇帝雷厲風行,當即褫奪了張承嗣一切官爵,一紙诏令下來,命魚輔國為四道兵馬使,直接領兵,同其他藩鎮一道讨伐成德軍。
滿朝嘩然,宦官監軍,文官尚且忍無可忍,皇帝這回竟幹脆讓魚輔國統領中央神策軍調四方之兵,各個衙門,簡直吵翻了天。
中書省人來人往,三五成群,穿緋的,着綠的,也不拘品階高低,全聚在一起忿忿議論此事。脫脫半截身子探出窗外,伸長脖子,聽半天,一顧日影,又怏怏不樂地縮回來,她好幾日沒見到謝珣了。
朝廷要打仗,度支使、鹽鐵使這些財官們一下忙的像熱鍋螞蟻,腳不沾地,他一個烏臺主,到底在忙什麽呀?脫脫手頭事做完,胡亂扯出張花箋,一筆一畫,寫了句“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心裏煩悶,又蹭蹭劃掉。
往紙簍子裏一投,發出聲響,康十四娘看了看她。脫脫餘光察覺,微覺不耐,康姊姊是怎麽了,無論自己做什麽她總是似有若無盯着自己看。
興許是自己心緒雜亂,脫脫轉念一想,偏偏腦袋,沖康十四娘友好一笑。
謝珣不歸家,她這幾日回崇化坊很勤。此刻,人呆着,神游物外的,忽瞥見窗外一道紫影在柳樹下和人說話,兩人視線一碰,謝珣微微打了個眼神。
兩人心意相通,脫脫無聲一笑,散衙後,花蝴蝶似的悄然飛入謝府。換衣裙,上新妝,聽見熟悉的腳步聲,立刻把一張小臉板起來。
“政事堂做事還習慣嗎?”謝珣連衣裳都沒換,往她這來了。
脫脫“啪”一聲合上首飾盒子,嘩啦啦一陣,瑪瑙啊,珍珠啊,滾了半案頭哪兒哪兒都是。
“你不愛我了。”她小臉冷若冰霜,站起身,故意走到書案,把自己練習了也沒人看的大字一張張丢到腳下,花頭履再一踩,在上面直跳腳。
謝珣俯身撿起,吹了吹,又撣了撣,眼中滿是柔情蜜意:“不錯,有進步,你的行草很舒展,很大方。”
脫脫一把搶過:“有什麽好看的,”一面搓,一面忍不住炫耀,“我背了好些詩呢,我就說,沒什麽能難倒我的。”
“背了什麽詩,我聽聽。”謝珣好整以暇地一撩紫袍,坐下來,笑吟吟看她,脫脫眼珠一轉,一腳踢飛大字,往他懷裏倒,跟沒長骨頭似的,摸他嘴唇,“可是,我只想唱探花郎呀!”
謝珣在省中同老師、度支一幹人幾夜熬得都只剩半宿休息,眼底微青,帶着那麽點兒倦容,不過眉毛依舊是那副烏濃淩厲模樣,很難讓人察覺疲态。
他低聲笑了,一只手順其自然地往她衣襟裏一探,另只手,則愛憐地捏着她小下巴晃:“探花郎就在這,你唱給他聽。”
脫脫軟得沒了邊,腰身一塌,勾着他脖子像蟲子似的在他懷裏蠕動,嗓音細細的,又婉轉,又多情,腳一翹鞋子甩出老遠,也不知落哪兒去了。
他手重一點,她就唱的顫一點,力道轉輕,她就亂拱,一支歌翻來覆去唱的星火燎原了,謝珣把她壓在了身下。
“你耳朵又紅了。”脫脫撫摸起他臉,端詳着,忽有點憐憫的語氣,“我怎麽覺得你瘦了?”她想起什麽,難得臉上有些畏懼,“我聽人說,皇帝差點砍死你。”
這話,鐵定是從尚書省傳出去的,右仆射嘴大。
他多英俊啊,脫脫忍不住老摸他眉毛、鼻子,望着他那雙透亮的眼就想親一親。皇帝怎麽舍得砍死他?脫脫突然氣不過,“為什麽呀?”
謝珣并沒這事放心上,只想吻她,嘴唇追逐着她的氣息,很快投入:“我這個禦史大夫,本就是提着腦袋做的。”
“我不,”脫脫倔勁犯了,一聽他這麽說,委屈的幾乎要哭,“你想讓我當小寡婦呀?”
謝珣失笑:“當然不是。”
脫脫愀然不樂:“你就不能別惹陛下生氣嗎?他一生氣,真的會有人掉腦袋。”
“沒辦法,我就這樣。”謝珣手指在她潔白的脖子上流連,眉頭微蹙,長睫都掩蓋不住他那份冷淡的固執。
他含住她唇角,吮了吮,“你希望我怎麽樣?”脫脫用力抓住他腰身,認真說,“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又不是你阿爺,也不是你老師,所以,你要是覺得好就去做吧,你是相公呀。”
“相公是什麽?你懂嗎?”
脫脫“嘁”一聲,張嘴把政事堂那塊大屏風上寫的《中書政事堂記》背給他聽:“君不可以枉道于天,反道于地,覆道于社稷,無道于黎元。”
謝珣喉頭動了動,慢慢撫她臉,低語問:“你把這個都會背了?”
脫脫洋洋自得:“對呀,我是你的相公夫人。”
然後,聲音又變得很委屈,“我好想你呀,夜裏總夢見你。一醒來,只有我自己。”
“現在不是夢了,我就在你身邊。”謝珣低頭去找她的唇,一沾上,兩人吻的激蕩,像交纏的兩枝藤蔓不分彼此,你是我,我是你,脫脫興奮起來,把他玉帶扯去,人沉醉在他混着木樨香的陽剛味道裏,像浮在雲端。
秋天的長安,幹燥,風大,落葉已經滿了渭水。日影移動,涼風順着窗進來,吹在汗津津的皮膚上,說不出有多舒服,脫脫趴他胸膛上,嬌懶懶的,翹起白晃晃的腳丫子:
“你高興了點兒了嗎?”
謝珣鼻音裏帶着餮足,他也懶洋洋的,像只在自己領地放松的獅子:“有你在,我怎麽樣都高興。”
聽到這話,她精神一振,在他身上笑得花枝亂顫:“哎呀,你是不是現在對我不能自拔了?”
謝珣橫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嗯”一聲。
每當他不想正面回應時,就只會“嗯”,脫脫十分不滿,小舌頭一伸,舔他鎖骨:“不,我要你說,你說你對我不能自拔,愛死我了。”
她故意肉麻地要命。
謝珣被她小舌頭擾得又要炸了,嗓音沉沉的:“我愛死你了。”手在她額頭一抵,摸了摸月牙,脫脫在他指間蹭蹭,“你喜歡我的月牙兒嗎?它好醜。”
“不醜,我喜歡,你哪兒我都喜歡。”謝珣笑了,“月牙兒多可愛。”
“真的嗎?”
“真的。”
“那我有好多月牙送給你!”
她低下頭,張開嘴,整齊的貝齒順着他脖子、手臂,以至于到腰間,微微用力,咬出了一排排清晰牙印兒,彎彎的。
這麽嬉鬧半天,兩人還是舍不得分開,暮色不覺下來,更漏聲一響,脫脫望着窗外血紅天色,自語道:“過得好快呀。”
“我們去用飯,用完飯,我陪你練簪花小楷。”謝珣慢慢把她扶起,撿過衣裳,替她穿上。
脫脫任由他給自己系抹胸帶子,自己卻一直不停動手動腳,摸摸他頭發,揉揉他耳朵,對他的身體始終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
“為什麽要練簪花小楷,我行書還沒練好呢!”
“都要練,簪花小楷到時用來抄一卷金剛經。”謝珣起來找她的雙履,東一只,西一只,歪在那裏。
“我不信佛,你也不信佛,抄金剛經做什麽?讨好佛祖嗎?”脫脫頓時沒了興致,“我不想練字,我會寫楷書。”
謝珣拍拍她小臉:“不行,你的字拿出去要被人笑話的,別忘了,你現在是中書省的人。”
“到底為什麽寫經書?你不說,我就不寫!” 她不願起來,四仰八叉躺地上裝死。
“自然是有用,到時你就知道了。”他胸膛依舊火熱,穿好衣裳,把人拽起,剛要和脫脫攜手走出去,外頭家仆來報,一臉憂色:
“公主在大門口,要見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