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落雪
更新時間2012-12-11 9:26:19 字數:3381
一場大雪覆宮城。
才展露一絲頭角的春光被壓遍,雪海似錦被綿延數裏,為那萬般物什皆披上一層白色。朝遠望去,天地一色,更似人間浸入了仙之魅,清冷卓然,又綽态無方。
院子裏的金錢綠萼開的正好,寒肌凍骨、冰清玉潔,幽雅梅香飄然四溢,纏繞在這一小方天地裏徐徐盈盈。如今更與這皚皚六棱雪花交相輝映,倒看不出是那梅色澆灌了冰雪,還是冰雪浸染了梅花,只道是“數萼初含雪,孤标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我披了一件貍毛大氅,頭發用青錦系在腦後,站在那梅樹前端看梅花。
萼貴妃曾經說這片梅樹是趙匡胤特意為我植種,一直未曾仔細想過從前愛梅的心境,如今看的入神,才知梅花春放是孤高,冷香醉意壓芳菲,這世上再沒哪個鮮花如它這般翩卓逸韻,想我當初看重的便是這個罷。
擡手撣了撣一朵花苞上的落雪,雪花沁涼紛紛而落,暮色沉沉稍微有些昏暗,便映的那飛灑之雪妩媚怡然,看的我心也攸乎一軟,似蜜糕融化溢出點點香甜。
上天造物便是這般神奇,大自然的瑰麗總能讓人心生璀璨。
既是我沒有多少氣力,也能精神一震将這幅迤逦畫卷永藏深心。
臉上不覺挂了笑,低頭莞爾輕輕搖了搖,身子一轉就準備回房,卻在那一刻被一縷明晃的光灼了眼睛。
閣分門外趙匡胤玄青身影挺拔而立,深遠幽然的目光與我對望,兩廂無言。
我僵着一副身子,這莫不是夢境?
良久,才展了展容顏,唇間化出一抹笑,福着身子輕輕道了句:“臣妾見過官家。”
他身邊并沒有曹慵跟着,看樣子是一個人。我邁開步子向他踱了幾步,他一愣,也擡了腳進門。
走到我跟前道:“随便走走,只是不知怎麽,竟走到了這裏。”
多日未見,近處看他竟發現他眼角有幾道紋路現了出來,心中一緊,道:“官家進屋坐坐麽?龍鳳團茶雖存了些時日,可老茶也有老茶的韻味,官家走了些路,喝口熱茶亦能暖暖身子。”
他看着我,許是天氣嚴寒,那臉上血色頗少,唇上也有些發青,沉默片刻道:“也好。”
話音剛落,皎月、綠湄、杜陵仁的聲音齊齊響起:“官家萬福。”
他未說話,只身先進了前廳。
身後皎月等人一陣窸窸窣窣的狂喜,我轉頭望了她們一眼,道:“泡些茶,再備些糕點送進去。”
幾人這才驚覺似的各自跑去忙活,我嘆了口氣,掀簾而入。
屋內的石炭燒的很是恣意,一派暖意融融的樣子。将趙匡胤和自己的大氅挂在一側的花梨雲紋衣架上,又撥了撥香爐裏的香料,确定氣味是徐徐朝着座處飄過來的,才是遲遲落了座。
顯見我和他都頗有些不自在,許是再沉默下去便會讓這屋裏落滿一室尴尬,找了個俗的不能再俗的話題,咬着唇說道:“官家可是用了晚膳才過來的?”
他初始楞了楞,道:“用過了。”又道:“你呢?”
我笑着回答:“也用過了。”
然後又沒了音。
想了想,再道:“聽聞胡淑妃最近受了風寒,她身子可好?”
他定定看着我:“如你這般,沒有一絲生氣。”
我心裏咚的一下,忽然跳的快了起來,原是他還能看出來我的樣子不大好,可又不能因此博他同情,只仍順着剛才的問句說道:“淑妃年紀輕,多多将養些時日就沒事了,官家不必挂心。”
他依然面色清淡對着我:“那你呢?”
我笑了一下:“臣妾也不礙事。”
他才換了個方向朝着爐火看去,道:“朕知道你在回宮之時就有些病痛,卻未曾想着那病将你折磨成了這樣。”又轉過來:“即便不用取悅朕,也不用這樣糟蹋自己。”
再道:“常太醫是怎麽辦事的?”
我小心回道:“常太醫為人忠厚,醫術又好,只是臣妾不争氣,才沒将他的方子都吸收進去,實在怪不得旁人。”
他嘆了一聲:“罷了,待朕重新為你找些太醫看看罷,這番下去怕是不多時日,你那腕上就只剩骨頭了。”
我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瘦骨嶙峋骨節突出的雙手,心中湧出一股酸意,卻硬是忍住沒紅眼睛,又怕其他太醫探出我真實內裏,只道:“臣妾謝官家擡愛,只是換太醫有些勞師動衆,不如就此算了罷。”
他只當未聞:“就按朕說的辦。”
眼見他語氣裏全是毋庸置疑,我便閉了嘴。其實也無所謂,反正遲早都有一死,早點讓他知道,也當心理有些準備。
半晌,又是沉默,我正琢磨着說什麽好,但見他忽然站了起來,看了看外面,道:“淑妃還在閣裏等着朕,她自在行宮那次為朕泡了冷水,身子就一直不濟。朕本答應下午去看她,如今卻在你這裏費了些時辰,怕是等急了——”頓了頓:“下雪不同尋常,你也注意保暖。”
他那一番話說的何其自然又何其冷冰,我只覺身心像是忽然被誰拿刀狠狠刺入。趙匡胤,如你現在對胡芮孜這般看重,若是你知道,當日救你之人是我不是她,可會不計前嫌也是這般愛我護我?
唇齒像是粘連半天對不上話,他等了等,亦是看出我無話可說,便不再多留,擡了步子就往外走,正趕上皎月端了一盤子的糕點茶水揭簾進來,見他已是一副離去形容,不禁訝異道:“官家怎的這就要走,奴婢的東西才剛剛備上來。”
他淡淡一句:“陪你家娘娘多吃些飯,她不能再瘦了。”
話畢堅定而出。
我站在原地似呆、似傻、似癡、似楞,全然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又在做些什麽,只覺徹骨冰涼又無地可逃,直到皎月在我耳邊喚了幾遍娘娘,這才醒悟過來。
回神對着皎月說出:“不許跟過來。”便奪門而出。
外面已是一片青色的昏暗,視線一路跌跌撞撞,依稀可辨些人影,雪落的厚,腳下一深一淺跑的頗費勁。可趙匡胤,你提醒了我,如若當初救你能讓你心生愛慕,那我不願他人奪了機遇自己卻惶惶死去。趙妭說的對,人生在世,我該為自己搏一搏,左右不過是個死,為什麽不在死之前開開心心的告訴那人我愛他?
一路朝着春熙閣的方向不停歇,終于在一處寬敞的道上看見了他的身影。
幽幽玄青不慢也不快,信步朝着前方一點點的行進。
我停下歇了歇,猛提一口氣,大聲叫道:“趙匡胤。”
身旁正有幾個宮娥結伴而行,被我的聲音吓了一跳,待看清我後連忙福了福禮就閃的沒了蹤影,前面趙匡胤的身形定定立住不動彈,我等了等,又上前兩步:“趙匡胤,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這才徐徐轉過身來,灰青暮色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是好是壞,抑或說他本就這樣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垂眼看了我半天,沉吟道:“你不知道直呼朕的名諱是死罪?”
語氣裏沒有半點猶疑,亦不是危言聳聽,可我此時一絲怯意都無,跪在他面前道:“臣妾知道,但官家若要降罪,還請等臣妾把話都說完了再降,那時是死是活,皆憑官家心意。”
他眼風凜了凜,眉頭一皺,對着我道:“雪地濕冷,站起來說罷。”
我卻動也未動,兩眼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堅定問道:“若臣妾說在行宮泡水救人的是我,官家可會相信?”
他猛地一怔,深深看了我許久,才忽然笑道:“臻妃,你如今又是打的什麽盤算?”
我只當看不見他的取笑,接着問道:“官家左胸近心處,可有一道半尺來長的傷疤?疤痕已經有些年月,顏色亦是緋色?”
他這才真正斂容。我那日以赤身抱他赤身,發現他胸口竟也有一處與我胸上差不多的疤痕,很是吃驚,只是情況使然,我沒有機會問他一問。
他凝神思考半晌,顯然除了我能思想起舊事,幾乎沒有可能知道這件事。沉默一會兒,對着我道:“既是你救的朕,為何還要讓朕以為是淑妃?”
我的心揪了揪,道:“當時官家并不允許臣妾觐見,臣妾能得知官家病的不省人事也虧得長公主病急亂投醫。臣妾何曾不想時時守在官家身邊親自看着您康複,可官家那時認定臣妾做什麽都是虛情與假意,臣妾又怎好在官家虛弱之際去邀功?況且淑妃真心實意對官家,臣妾将官家交付在她的手上,也不至于太擔心。”
他閉上眼睛籲了一口氣,複又睜開來看着我道:“你總這般的自以為是。”
我苦笑兩下,接着道:“官家以為臣妾的心好受麽,明明愛着一個人,卻又不得不親手将他推給別人,此種滋味官家可曾嘗過?這半年來,臣妾一直在想一件事,到底那夜醉酒說了什麽話,讓官家忽然就對臣妾心灰意冷。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教臣妾想起了,官家問臣妾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問臣妾心裏可有官家的位子,如今,官家可還想聽臣妾的答案麽?”
我當時酒意正濃,胡說了些催他寵幸旁人的言與詞,現在才終于明白,真愛一人,卻是不能容下他眼裏有別人的,反之不愛,也懶得去理他還願跟誰魚水戲歡。
他眸子裏星光點點,雪夜凄清更顯他模樣卓絕,立了半晌,終是緩緩說出:“你的答案是?”
我咬了咬嘴唇,堅定道:“臣妾心中只官家一人,若此生不能明志,便托來世,再去陪伴官家左右。”
他身體顯見凜了凜,面上亦驚亦喜,已然不是我最初看到的那副全不在乎,盯着我看了許久,終是俯身一把将我拉起攏入懷裏。
我亦緊緊的抱着他,只覺這四周徹骨的寒冷都再不能侵擾我身,而那來時的害怕委屈,也全都化作了滿滿的溫馨暢快。天地間就好像只有我和他在此處相擁,彼此傳來的心意體溫亦是這個夜裏最美的賦予。